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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沒有這么輕松過,身體似挖空了一般,好像隨時都能飛起來。</br> 她隨便走了一個方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記得日月在頭頂更替了幾回,只覺得身邊的聲音越來越多,擦肩而過的人也越來越多。</br> 她不想控制自己的身體了,隨便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也許它喜歡熱鬧,所以才來到這座無比繁華的大城市。聽說皇帝也住在這里,那片威嚴華麗的宮殿就是他的家。真大啊,一個人怎么住得完那么多房子……百姓們的家也很好,無論房舍是大是小,富貴或簡陋,都熱鬧得很,炊煙飯香,歡聲笑語,無論多晚回去,窗口都亮著燈火。</br> 她喜歡坐在高高的房頂上,從最廣闊的角度俯瞰這座跟她完全沒有關系的城池,無論白天黑夜,她都忍不住要去數(shù)一數(shù)今天又看見了多少對夫妻,多少父子母子,多少笑鬧著經(jīng)過的好朋友。</br> 記不得有多久沒睡覺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無聊事,但她就是想去數(shù),空蕩蕩的腦子被每天都在變化的數(shù)字占滿了。</br> 可是,怎么腦子越滿,心口卻越疼呢。</br> 起初她沒有在意,那點疼痛算什么呢。</br> 但,當她終于支撐不住從房頂上掉下來時,心口那一層一層被撕開又揉回去的感覺,漸漸讓她喘不過氣來。</br> 她覺得自己可能病了。</br> 可病了又如何呢,城中如此多醫(yī)館,哪家會治一只妖怪。</br> 聽說遙遠的桃都里有一位厲害的大夫,可桃都在哪里她都不知道。</br> 她掙扎著站起來,在夜幕中的街市中緩緩前行。</br> 前方的道路有點晃,她幾乎分不出是直路還是彎道,屋檐門廊下的燈火明明滅滅的,像不同情緒的眼睛,有的在同情她,有的在恥笑她,有的只是冷冷看著。</br> 旁邊好像有人經(jīng)過,年輕男女情意綿綿。</br> “等我回來,便娶你過門?!?lt;/br> “可是你爹娘他們……”</br> “天王老子來了,我也要選擇跟你在一起!”</br> 天王老子來了,我也要選擇跟你在一起——她看不清他們的臉,這句話卻像著了魔似的在她心里反復來回。</br> 甜蜜的人漸漸遠去,他們只念著屬于自己的美好未來,全然不知剛剛與一只病重的妖怪擦肩而過。</br> 她的身體越來越空,腳下卻越來越重,上下兩個部分即將各奔東西的感覺狠狠割裂著她。</br> 這條路可能走不完了。</br> 她捂住心口,又堅持著趔趄了幾步,終是倒在了地上。</br> 天上的月光像掉進了池塘里,不安地搖晃,四周的房舍也融化在無邊無際的虛無中,沒有人經(jīng)過,無人會發(fā)現(xiàn)她,也無人會靠近她。</br> 時間已失去了意義,她一動不動地趴在冰涼的地上,沒有恐懼,也沒有期望。</br> 可是,翅膀的撲棱聲打擾了她的安靜。</br> 一只巴掌大的白色紙鶴落在她面前。</br> “病啦?”紙鶴靈活地低下頭看著她蒼白的臉,聲音像個分不出性別的小孩子。</br> 妖怪?</br> 她都沒興趣問它是什么,只夢囈般道:“疼得很……”</br> “那便是病了呀,我早知道了?!奔堹Q說著,又繞著她走了一圈,“起來吧,我看你還能走,帶你去瞧大夫?!?lt;/br> 是病入膏肓時的夢吧……</br> “起來起來快起來!”紙鶴催促。</br> 尖細重復的聲音像個咒語,她聽了,吸了口氣,慢慢爬起來,確實還能走,因為痛的是心口不是腿。</br> 紙鶴慢悠悠地飛起來,在前頭帶路,讓她跟上。</br> 她看著夜色中那一團明亮的白色,竟毫無拒絕的意愿,甚至想主動跟上去。也許這是她最后的一點求生欲。</br> 四周的景色始終不曾清晰起來,這條路比她預想中還要長,她偶一回頭,走過的部分竟都消失在了灰黑的混沌中。</br> 再走,一頂白色的轎子等在前頭,轎前掛著一盞寫著“醫(yī)”字的白燈籠,幽幽白光在黑暗里太顯眼,反襯得這頂轎子有幾分高高在上的陰森,竟不像是應該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東西。</br> 一陣風拂過,淡淡的藥草氣息迎面而來。</br> 紙鶴飛上去,落在轎桿上,說:“使君,病妖帶到了?!?lt;/br> 她停在離轎子十步開外的地方,呆呆地看著這個出現(xiàn)得莫名其妙的玩意兒,有氣無力道:“你們是大夫?”</br> 這時,不知從哪里又飛出來幾只紙鶴,仆人般從外頭將轎簾稍稍掀起一些。</br> 她抬眼朝里頭一看,從有限的角度里只見到轎中人的小半張臉,那可能還不是臉,只是一張木頭面具,面具上露出的一只眼睛,卻比那燈籠發(fā)出的光還要亮,有洞穿一切的精明與自信。</br> 很快,轎簾被放下,里頭的人消失在一片雪白之后。</br> 她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夢還是真的?</br> 轎子里傳出個輕輕淡淡的聲音:“既遇到了,便說說哪里不適吧?!边@聲音,比男聲少了幾分剛毅,又比女聲多了幾分低沉,雖然難分雄雌,倒是頗為悅耳。</br> 她呆看著對面,似乎很久都沒有誰問過她冷不冷,餓不餓,有哪里不舒服……</br> 雖然聽不出任何情緒,這個聲音卻讓她感受到一絲久違的關切,不由自主地就想把自己所有的難過都說出來。</br> “心口疼,很疼。”她說。</br> 一條白色的細絲從轎中飛出來,輕輕纏在她的左手腕上,涼涼地蠕動著,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到她的皮肉里。</br> 片刻之后,細絲飛回去。</br> “倒是死不了?!鞭I中人道,“無非心病還需心藥醫(yī)?!?lt;/br> 她愣了愣。</br> “明明滿心怨憤不甘,非要強顏歡笑,以麻木當作無欲無求,實則千萬思緒不得疏解,堵在心口哪能不疼。”轎中人似在輕笑,“你一直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卻不去要,自然會生病?!?lt;/br> 聞言,她心下一墜,身子不禁晃了晃,無力地坐在地上。</br> 知道卻不去要……</br> 她知道嗎?不不,她還能去要什么?在他的家族前程與她之間,他還是沒有選她。他娶了另一個女子,還與她生下了孩子,他是喜歡他們的,對他們展露出的溫柔與關懷沒有半分虛假,也許在那之前,她從他眼里讀到過的所有真誠也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呢,從今以后,他的世界里不會再有任何與她有關的留存,那些他們一起度過的春夏秋冬,他給過的每一個承諾,都會像灰燼一樣散去。</br> 她哭了。</br> 不想還罷,一想起便如波濤翻涌,無法遏制。</br> “我以為他是人類中的另類……我以為,他會選一個有我的余生?!彼寥I水,又笑出來,“可他的心,最終還是沒有那么堅定。”</br> “這便是治你的藥了?!鞭I中人又笑,“那就給他一顆堅定如石的心,讓他重新選一次吧。”</br> 她苦笑:“不可能的……他是個做了決定就不會更改的人。一切都來不及了?!?lt;/br> “取活石固三只,吞服,以命珠之力煉為藥湯一滴,喂服于凡人,三十日一滴,三滴之后,凡心必堅,余生只念施藥之人,外力不可分,可達君之愿也?!鞭I中人緩緩道,“我開與你的藥方,可記住了?”</br> 余生只念施藥之人,外力不可分……可達君之愿。</br> 他對她展露過的每一次笑臉,做過的每一件讓她心動的事,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頭,僅有的理智眼看著便要破碎。</br> 她一直都不愿承認,她有多想念他,那些屬于他們的歡欣歲月如果能回來該多好。</br> 不是說過要娶她的嗎,怎么可以不娶呢!怎么可以呢!!</br>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站起來,對轎子里的人說了聲:“多謝?!毙此窒氲搅耸裁矗行殡y:“可是……要上哪里去找活的石固?我只是聽過這種妖怪而已,它們似乎很難被找到?!?lt;/br> 這時,一張白紙從轎子里遞出來,紙鶴趕緊叼起來放到她面前。</br> 白紙上空無一字,只在左下角畫了一支形似藥草的植物。</br> “這是……”她不解。</br> “石固倒是不難找?!鞭I中人道,“你若愿付我診金,我自會將捕獲它們的法子交給你?!?lt;/br> 她低頭看看自己,說:“可我身上并無財物,連一件值錢的首飾都沒有……”</br> “我的診金并非銀錢?!鞭I中人笑道,“你們身上最出色的地方,便是我要的診金?!?lt;/br> “最出色的地方?”她不太明白。</br> “爾乃岸魚,最出色的自然是嗓音。”轎中人輕笑,“你若同意將嗓音付我,便在那紙上按下掌印。若不同意,咱們便當作從未見過,你大可靠自己去捕獲石固,只是我要提醒你,你妖力不強,年資仍淺,若為捕獲石固耗損太多元氣,令到命珠不濟,即便抓到石固,你也無力煉化它們,自然也無法成為那凡人的施藥者,拖得越久,凡人性命有限,而你的病,也只會愈發(fā)嚴重。”</br> 她聽得心頭一陣慌亂,不由自主地摸到自己的喉嚨,把自己的嗓音當作診金付出去?!那自己豈不是再也不能唱歌,甚至都不能說話了?</br> 見她愣在原地,很久都做不出決定,轎中人又道:“若永遠失去他,你的歌又唱與誰聽,你想說的話,又說與誰聽?”</br> 她眉頭一皺。</br> “我只是一名大夫,雖要收取診金,卻從無強人所難的習慣。你若舍不得,也罷?!鞭I中人似有去意,轎子居然從地上漂浮起來。</br> “不,我愿意!”她突然喊出來。</br> 說的沒錯,這嗓子長在身上這么些年,有什么用呢,唱歌唱得美妙有什么用,既不能讓自己不從云海上掉下來,也沒有讓師父把自己送到另外的鏡子里,貓也不愛聽,他愛聽,可聽了又如何,還不是選了另一個世界……</br> 如果不要這嗓子,就能讓她的命運被重新選擇一次,那就不要吧!</br> 她不等轎中人回應,深吸了口氣,毅然將左手掌按在了那張白紙上。</br> 那一瞬間,白紙化作了一道光,從她的手掌里融進了身體。</br> 她突然緊張地捂住了喉嚨,那里好像爬上來一只蟲子,又麻又癢,然后便是一陣鉆心的疼痛,那無形的蟲子似從喉嚨里割走了什么,嗖一下從她手掌里飛出來,落進了轎子里。</br> 疼痛只是那一剎那,隨之而來的,是徹底的麻木與無力。</br> “拿去吧。怎么用,都寫在里頭了?!?lt;/br> 一個錦囊遞出來,紙鶴又趕緊放到她面前。</br> 她忙打開錦囊,里頭是個黑色的指環(huán)。</br> “預祝早日康復。”</br> 拋下這句話,那轎子轉(zhuǎn)眼便消失在她面前。</br> 四周的景色也在這一刻逐漸恢復正常,還是那片夜空,還是那條街,一兩個趕夜路的人匆匆而過。</br> 她捏著錦囊,試著發(fā)出一點聲音,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一絲難聽的怪聲。</br> 她愣了許久,笑了,原來真的不是夢。</br>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鐵鏡鎮(zhèn)的方向,手里的錦囊隱隱散著詭異的光。</br> 好了,貓不是說過自己的未來自己挑么,她終于挑了。</br> 不過,貓是什么顏色的呢,好像是白色的吧,不不,是黃色?!怎的突然模糊起來,咦,為什么突然要去想貓呢?跟貓有什么關系……算了,不想了。現(xiàn)在只有石固是最重要的東西,抓到它們,他就會重新?lián)碛幸活w真正堅定的心,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她的病也就能好了。所以,趕緊去吧,別的都不重要了。</br> 她把那錦囊緊緊貼在心口,一路小跑起來。</br> 她越跑越快,卻沒有發(fā)現(xiàn)從她的身體里竟掉落出了另一個自己,這個她面目憔悴,雙眼無神,如行尸走肉般留在了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捧著“靈丹妙藥”的自己飛快地跑遠。</br> 她想叫回那個自己,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那個她消失在夜色的盡頭。</br> 四周的房舍又不見了,成了一團團浮動的顏色。</br> 她無力地站在那里,一叢叢蠶絲般的東西慢慢從她的心口鉆出來,它們圍著她的身體一圈一圈地繞,直到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成了一個大大的繭子,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心頭有過的感覺,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br> 一聲嘆息。</br> 桃夭從她的身后走出來,神色深沉地看著這個毫無動靜的繭子。</br> “原來你在這里。”</br> 她想了想,伸出手去,敲門般敲了幾下繭子。</br> “魚九?魚丸?”她大聲道,“開開門,咱們得回去了?!?lt;/br> 繭子沒有動靜。</br> “你那只貓已經(jīng)回來了,它在等你回去。”她繼續(xù)道,“還有,你再躲在這兒,令舒望就要死了。你得的藥方是錯的,那個治不了你的病,更給不了令舒望一顆堅定的心,只能給他一具跟石頭一樣硬的尸體。”她無奈道,“你被壞心腸的庸醫(yī)坑啦!聽見了沒有?還不出來!”</br> 繭子突然搖擺了兩下。</br> 她趕緊又道:“現(xiàn)在回去,或許還有轉(zhuǎn)機。你真要看著令舒望變成一塊石頭?要不你看在我一路跟著你跑了這么多地方的分上,就當同情我一下,起碼出來跟我見個面,打個招呼行不行?”</br> 繭子上的絲有了松動的跡象,一層一層地垮下去。</br> 很快,她的身體露了出來,先是疑惑地看著桃夭的臉,繼而便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br> “走吧。”桃夭向她伸出手去,“我找你好久了?!?lt;/br> 她猶豫片刻,終是遲疑地伸出手來。</br> 桃夭一笑,緊緊握住了那只早就沒有任何溫度可言的,孤獨了太久的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