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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br> 鐵鏡鎮(zhèn),令家。</br> 筆墨紙硯在木案上排開,細(xì)白的紙上,筆尖緩慢移動,婉轉(zhuǎn)圓滑的線條浸在午后的陽光里,無論最終走成什么形狀,應(yīng)該都是一場美好溫柔的回想。眉目俊氣的男子坐于案前,神色專注,執(zhí)筆的手指上落著好幾處早已愈合的舊傷口,他雖是聚精會神的模樣,但在某個瞬間的迷離中,卻不知他的思緒是在紙上,還是在那幾道傷口。</br> 鐵鏡鎮(zhèn)上的人,早已習(xí)慣將“令舒望”作為一個形容詞來看待,但凡要提到一個“文武全才儀表堂堂名門世家出類拔萃”這樣的人物,是一定要拿他出來當(dāng)標(biāo)準(zhǔn)的。令家世代居于鐵鏡鎮(zhèn),以鑄造鐵器為祖業(yè),匠心獨(dú)具,手藝精湛,經(jīng)令家之手而出的鐵器,無論日常器物亦或刀劍兵器,因其過人的優(yōu)質(zhì)與精妙,漸漸成了江湖中人口中的“名器”,眾人都以能得到一件“令家鐵”為心愿。如今,令家的老當(dāng)家已生退意,打算再操持個三五年,便將一門家業(yè)交給自己的獨(dú)生子令舒望。無論是令家還是旁人,都以為這是順理成章的最佳選擇,畢竟令舒望如此優(yōu)秀,雖出身名門,又是集萬千寵愛的獨(dú)生子,卻無半分紈绔子弟之氣,自幼習(xí)文練武,無視辛苦不畏寒暑,又有天分加持,一路下來自然長成個詩詞書畫信手拈來、刀槍劍戟無不擅長的青年才俊,難得他還有一顆路見不平的心,年少時(shí)便常干些鋤強(qiáng)扶弱的事,贊他,他卻不以為意,只說令家家訓(xùn)就是“鍛堅(jiān)固之鐵,行俠義之事”。斯斯文文的外表下,倒真是一副鐵打的硬骨頭,不驕不躁,有勇有謀,眾人都道老當(dāng)家是上輩子做了大善事,這輩子才得了這般好的孩兒。m.</br> 三年前,曾令不少姑娘家魂?duì)繅衾@的令舒望成婚了,新娘是令家世交,指腹為婚,門當(dāng)戶對。</br> 唯有這一樁婚事,多少是讓人意外的。眾人都以為令公子這樣的人物,多半是要在行走江湖的日子里,尋得一位志同道合的紅顏知己,兩個人的相遇相愛應(yīng)該是一個曲折動人的傳奇,意外開始,圓滿結(jié)尾,神仙眷侶。</br> 可他偏偏選了最不曲折的那種。</br> 也罷,誰說行走江湖就一定會遇到個紅顏知己呢。</br> “爹爹!爹爹!”</br> 走廊那頭,跌跌撞撞跑來個一兩歲的小人兒,手里攥著個糖膏,直奔他的懷中而來。</br> 他從短暫的失神中回來,放下筆,轉(zhuǎn)過身抱住兒子,微笑道:“說了不可跑太快,摔了又要哭鼻子了?!?lt;/br> “爹爹,吃糖糖!”小兒將糖膏往他嘴邊送,他配合地咬了一小口,說好吃。</br> 稚子慈父,一幅再溫馨不過的畫面。</br> 這時(shí),一個身型瘦弱模樣清秀的女子朝父子二人而來,手里挽著一件披風(fēng),行走間卻是右腳微跛著。</br> “雖是晴天,還是冷得很,你穿得太少了。”女子細(xì)心給他披上披風(fēng),口中雖在嗔怪,臉上卻始終溫溫柔柔的。</br> “我這身板,想受風(fēng)寒都難?!彼χ此?,“爹娘他們都出去了?”</br> “嗯,出去好一陣子了,說今天天氣太好,要出去走走?!彼焓置嗣干系牟鑹?,“涼了,我去給你換一壺。你又放小貴出去玩兒了?起碼也留個替你換茶的人呀?!?lt;/br> “都說今日天氣好了,那幫孩子哪坐得住,人在心不在的,不如放他們出去?!彼灰詾槿?,“涼茶也喝不死人的?!?lt;/br> “你呀,這群小廝都被慣出毛病來了?!彼龂@口氣,“晚上想吃些什么?那天林伯母他們來,送了不少山珍,要不燉個湯?”</br> “湯?”他微微一怔,自言自語般道,“我昨兒夜里還夢見喝湯了?!?lt;/br> 她掩口一笑:“可見是饞這一口了,我這便吩咐下去,讓廚房給你做一鍋暖身的好湯?!闭f著又摸了摸兒子的腦袋,說:“路兒,莫在此打擾你爹爹,跟娘親去別處玩吧?!?lt;/br> 孩子聽話地爬起來,她一手牽他一手提起茶壺,轉(zhuǎn)身離開。</br> 她總是如此細(xì)心,照顧著他的起居,又小心翼翼地不打擾他,給他留出自己的時(shí)間。</br> “婉青,”他叫住她,“你不必如此操勞的,多休息些吧?!?lt;/br> 她回頭一笑:“照顧自己的相公談何操勞,倒是你才要多注意休息,最近爹交給你的事情越來越多了,以后整個令家都要靠你撐住,我做這些小事算個什么?!?lt;/br> 三年了,他居然還是不太習(xí)慣去應(yīng)對這樣的溫柔體貼,只能回報(bào)一個笑容:“多謝了?!?lt;/br> “夫妻之間有什么謝不謝的。我去給你換茶?!彼悬c(diǎn)不好意思地轉(zhuǎn)回身去,在背過去的時(shí)候,笑盈盈的臉上才稍微有一絲絲失落。</br> 恐怕他們這對夫妻,最適合拿來解釋何謂“相敬如賓”。</br> 他們應(yīng)該這輩子都吵不起架,可以到老都和和氣氣地坐在同一張飯桌前,躺在同一張床榻上,交換一些出于各自的角色所應(yīng)該有的關(guān)心,波瀾不驚地走完一生。</br> 這是他選的未來。</br> 談不上后悔不后悔,畢竟他的人生還有更多的事要去完成,更多的責(zé)任需要承擔(dān)。</br> 他抬頭,斜去的陽光還是有些刺眼。</br> 眾人都說今年的冬天定是最冷的,也許今日的暖陽是嚴(yán)寒來臨前最后的奢侈了,她還是像從前那樣,穿著薄薄的衣裳,敢大冬天地往河里游泳嗎?還敢拿蟲子熬湯喝嗎?現(xiàn)在……有人幫她打開比石頭還硬的鳳尾果嗎?</br> 他的視線落下來,沒有畫完的紙上,是一張空白的臉,微卷的長發(fā)像魚尾似的游動著,拂過他的記憶。</br> “我娶你如何?”</br> “我同意?。 ?lt;/br> “都不矜持一下……”</br> “令舒望,我真高興?!?lt;/br> 像一塊石頭砸進(jìn)了死水,每泛起一圈漣漪,疼痛就增加一層。</br> 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眉頭也皺起來。那不是臆想出來的疼痛,真的好似一把刀在心臟上旋轉(zhuǎn),從底部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割肉裂骨之痛。</br>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額頭盡是冷汗,雙手幾乎要穿到自己的胸腔里。</br> 茶壺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是婉青的驚叫。</br> “相公??!”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