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長安。</br>　　郊外的舊宅里飄蕩著苦澀的藥味，他坐在院子里，手里捏著一把扇子，仔細觀察著炭爐的火候，生怕藥罐里的湯藥出任何紕漏。</br>　　大夫是長安城里最好的大夫了，早些年因緣際會，在海上承了他們兄弟倆的救命之恩，臨別時留下了自家醫(yī)館的地址，說今后但凡有任何他能幫忙的，盡可以來尋他。</br>　　可斗木哪里需要人類來醫(yī)治……本以為今生沒有再見的可能，卻不承想還是來見了。</br>　　大夫忙了一個通宵，保住了蔡鯉鯉的命，卻沒保住她的右腿。</br>　　匕首喂過毒，若不是他們兄弟倆飛得夠快，用最短時間從煙州趕到長安找到大夫，蔡鯉鯉丟幾條腿都保不住性命。</br>　　舊宅子也是大夫借給他們休養(yǎng)的，藥也是大夫給的，怎么熬制也是大夫教的，他慶幸當(dāng)年沒有對遇險的大夫袖手旁觀。</br>　　他直起身子從半開的窗口往屋里看了一眼，蔡鯉鯉仍在熟睡中，這幾天她就沒醒過，只在大夫給她換藥時迷迷糊糊地哼幾聲，大夫說湯藥里加了安神的藥，頭幾天傷口最疼，睡過去能好些。</br>　　長安比煙州冷許多，他在房間里放了兩個暖爐，晝夜不熄，希望蔡鯉鯉能睡得舒服些，自己也徹夜不眠，既要看著爐火不滅，又要隨時留心屋內(nèi)通風(fēng)是否順暢，生怕她再有任何差池。</br>　　他低下頭，往爐子里扇了扇風(fēng)，藥罐里的藥湯咕嘟咕嘟地輕響，他聽得有些入神，心頭卻是說不出的糾結(jié)，既盼著她快些康復(fù)醒來，又怕她醒來……那么有活力的一個人，要如何面對失去一條腿的未來……</br>　　院子另一邊，兄長坐在石桌前，握著刀，反反復(fù)復(fù)地削著一根木頭拐杖。</br>　　“她恐怕沒那么快用得著這個?！彼戳丝葱珠L，這些天都是自己在照顧蔡鯉鯉，兄長并不太管，經(jīng)常在外閑逛，今早卻拖了一根木頭回來，坐在那頭削了半晌。</br>　　“早晚要用上的?！毙珠L吹開削下的木屑，把拐杖放在地上試了試高度，又很是隨意地說，“本以為收留她是個錯誤，沒想到不是?！彼糁照龋镂菽穷^瞧了一眼，輕笑道，“‘楚公子’可能做夢都想不到，自己居然被一個凡胎肉身的丫頭破了法，還是用那種簡單粗暴的方式……想起來都好笑得很?！?lt;/br>　　“你還笑得出來……”他沉下臉，“她明明可以不用回來?！?lt;/br>　　“我又不是笑她?！毙珠L搖搖頭，“你這家伙就是多愁善感得很。”</br>　　他嘆了口氣：“她以后要怎么辦呢……怎么就敢跑回來呢？明明看到我們的樣子了?！?lt;/br>　　“能怎么辦，你們養(yǎng)她一輩子唄！”一個不屑的聲音從窗戶里飄出來。</br>　　從出事到現(xiàn)在就沒出來過的熊頭慢悠悠地飄出來，落在爐子旁，又以各種姿態(tài)享受起炭火的暖意。</br>　　很奇怪，以它那么愛罵人的臭脾氣，蔡鯉鯉出了這么大的事，它居然一點怒氣都沒有。</br>　　“那還用你說？”他見它這副悠閑的樣子，又難免有些怨氣，不假思索道，“你一直在她身邊，危急關(guān)頭怎的不阻止她回來！”</br>　　熊頭翻了個白眼：“她傷了腳，你卻傷了頭？你是不記得普通人類根本看不到也聽不到我嗎？我要是能阻止這個蠢女人，她現(xiàn)在還能躺在這兒？你們早就說過了，我是個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小骨頭，你們沒說錯。”</br>　　“你……”他噎住，它說的也是事實。</br>　　“她一個尋常人，怎會懂得用這種法子救我們？”兄長坐下來，對拐杖似乎還不滿意，繼續(xù)修整，“你一直在她身旁，理應(yīng)知道緣由吧？”</br>　　“這不都怪當(dāng)年救過她的那個老道士么?！彼筋^看了看藥罐里的藥熬得如何，“她在那破道觀里休養(yǎng)時，除了幫老道士做點雜事之外，還天天纏著人家教她降妖伏魔的法術(shù)，說萬一將來遇到妖魔也好逃命不是……且不說那老道士除了做飯熬湯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本事，就算有，人家能教她這個笨蛋？！可她太能纏人了，老道士大概被她煩透了，便跟她說，若遇到妖魔或是心懷不軌之人以邪術(shù)害人，只需拿那黃白之物往其身上一潑，必破其術(shù)，萬試萬靈！老道士說得煞有介事，她也就信了。”它沮喪地耷拉下眼皮，“你說這老道士，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lt;/br>　　他聽得目瞪口呆：“就這樣？她還真信了？”</br>　　“可事實證明，老道士也沒騙人啊。”它瞪他一眼，“不然你們兄弟倆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被人鑲在船頭乘風(fēng)破浪了?！?lt;/br>　　兄長冷笑一聲：“縱然把整個海中的斗木鑲在船上，該死的人，不在海里，也會在別處?！?lt;/br>　　他腦中浮出楚老板的臉，怪得很，他對這個老頭并沒有什么恨意，只覺得心頭涼得慌——當(dāng)初寧可豁出自己性命也不愿禍害無辜的人……正因為是這樣的人，他們對他全盤信任，毫無防備，甚至在給他挑壽禮時，都是懷著最純粹的故人重逢的喜悅……也許，他的兒子對他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推翻自己的堅持。</br>　　“這么說來，我們倒要感謝那位敷衍了事的老道士了?！彼嘈?，“若沒有他教會這個‘徒弟’，我們怕是真要被鑲在船上了?！?lt;/br>　　“不光是她胡來，也是我們命大。”兄長的視線順著刀片上下游走，“老道說得不算錯，這法子確實奏效，但能被這個破了法術(shù)的，只能是些初出茅廬修為尚淺的家伙。那‘楚公子’不知是哪門哪派的小子，氣派大過本事，看起來有幾分唬人，說到底也就是那三板斧的伎倆。若非對楚老板毫無疑心，我們也不至于遭了他的道?！彼嗣照葔虿粔蚬饣?，“不過，他若再多些修行，心性也少幾分自大，蔡鯉鯉就算把整個煙州的茅廁砸他身上，也是無用。這次，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豁牙咬虱子碰巧了?！?lt;/br>　　聽了這話，他卻越發(fā)難過起來：“我們是不幸之中萬幸，她卻遭了大罪……”</br>　　“可能她這輩子就是遭罪的命吧？”熊頭不以為然道，“從我遇到她那天起，就沒見她有哪一天舒坦過?！?lt;/br>　　“她拿你當(dāng)寶?！彼戳怂谎邸?lt;/br>　　它愣了愣，說：“我知道。要不是我，她十七歲那年就該摔死了?！?lt;/br>　　兩兄弟的視線齊齊投向它。</br>　　“小啞巴把我葬在后山的一個山洞里，我化了第二身后，覺得那山洞挺好，看多了人間的繁華嘈雜，能享受到這般清凈，倒也舒適得很。”它不慌不忙道，“說出來你們也別驚訝，我這第二身別的本事是真沒有，但是，能吃人?！?lt;/br>　　聞言，兩兄弟臉上是整齊劃一的不相信。</br>　　“人類雖弱，卻天生是萬物之靈長，而我只要吃掉任何一個活人，就能回到我第一身的狀態(tài)?！彼笱笞缘?，“這死中藏生的本領(lǐng)，天下妖怪，怕是再找不到第二個?！?lt;/br>　　“難怪你說蔡鯉鯉是你的食物……”可他還是不信，“那你為何這么些年了還是這模樣？”</br>　　“我為何要回到第一身？”它理直氣壯地反問，“再被抓到籠子里？再過上不吃飯餓肚子的日子？不需要吃喝維生的狀態(tài)沒有你想得那么糟糕，相反，很輕松。所以我索性留在洞里好好睡個覺，睡夠了再決定去哪里?！彼ゎ^往窗戶里看了看，“誰承想我一睡就睡了好幾十年，如果不是被這個笨蛋一腳踩到，我起碼還要再睡個一百年?！?lt;/br>　　“她怎會到你藏身的山洞里？”他疑惑道，“那里應(yīng)該荒無人煙吧？”</br>　　“受不了逃出來的唄?！彼溃八龔沫h(huán)州西邊的家里一路逃到東邊的野山上，我出來才知道，那老臣的宅子已成廢墟，四周除了荒草樹木野獸飛鳥之外，一個人都見不著。她逃進洞時，臉上掛著傷，鞋子都少了一只，不過踩到我的力氣倒挺大。我剛醒來正犯懵呢，一口妖氣沒控制住，便亮了起來……她卻驚訝極了，以為踩到了會發(fā)光的寶物。本來我挺生氣的，心想要不就是她了吧，老天送我的食物……可還沒等我張口，她卻捧著我坐在地上哭起來，哭著哭著又笑出來，對著我說若能跟你一樣化成白骨躺在此地，倒也是幸事一件。我以為這個人有病……瞬間就不太想吃她了?！彼J真回憶著，不想漏掉任何一個細節(jié)，“也不知過了多久，山洞外忽然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是個男人的聲音。她一聽就打了個寒戰(zhàn)，想都不想便往更深處跑，這山洞地勢復(fù)雜，有好幾處頗深的斷層，幸好她手里拿著我，不然摸黑瞎跑的話，恐怕真就遂了她的愿變成白骨一堆了。”它哼了一聲，“都怪外頭那男人，要不是他把蔡鯉鯉逼到我這兒來，我還能過我的舒坦日子?！?lt;/br>　　“是誰？”他忙問。</br>　　“她丈夫呀?！彼涞酱芭_上，坐下來享受著從屋子里透出來的熱氣，“那男人不光喊她名字，還一直在道歉，說自己錯了，以后再不喝酒，再不會打她了。我以為她會一直躲在山洞里等男人走開，可那男人一說她爹也在到處找她，老人家還把腳給崴了，她便藏不住了，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是走出了山洞，順便把我揣在了兜里。我尋思反正都醒了，也好久沒出來看看了，便隨了她的意思，暫且充當(dāng)她以為的會發(fā)光的寶物吧。”</br>　　“一直當(dāng)?shù)浆F(xiàn)在？！”兄長笑笑，“十七歲到現(xiàn)在……你也挺沉得住氣呢。”</br>　　“也有沉不住的時候?！彼粗采喜条庻幍乃?，“她是除了小啞巴之外，與我最親近的一個人。因為她，我知道了人間市井生活的模樣。起初我以為她跟她丈夫只不過是夫妻拌嘴，她性子急才跑出來，畢竟那天一回家，她丈夫又是道歉又是端茶遞水，還砸了好幾個酒壺，說以后再不碰了。我想這女子也是小心眼，丈夫喝幾口酒就氣得離家出走。思忖一番，我決定不走了，醒都醒了，不如留下來看看人類還能鬧出什么花樣來，深宮大院的日子我見得多了，小老百姓的日常反而新鮮得很。”它面上的輕松越來越刻意，“她拿繩子把我拴起來當(dāng)項鏈，我也樂得逗她開心，每在暗處時便亮起來，讓她更拿我當(dāng)個寶。每天她天不亮就起床，準備早飯，然后洗衣服晾衣服買菜，回來除了清掃屋子，還要順手編些簡單的篾器，積累起來拿去賣掉換錢，在丈夫回來前，她必然已經(jīng)準備好熱氣騰騰的晚飯。她的每一天都過得重復(fù)又規(guī)律。我很少聽到她有什么埋怨，也不見她說半個累字，只是在街頭與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擦肩而過時，她偶爾會回頭，露出羨慕的表情。她幾乎不買胭脂水粉，唯一的一盒胭脂也是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里，平日里也不用，我只見她在丈夫不在家時，拿出來往臉上抹一點，照照鏡子又趕緊擦掉。我又覺得她有病……直到有一天她丈夫回來，邊吃飯邊罵罵咧咧說那誰家娘子整天打扮得像個妖怪，丈夫又不在家，也不知扮給誰看，橫豎不是個守婦道的，女子既嫁了人，一門心思把家里照顧好才是賢惠。她聽了，只是低頭吃飯?！?lt;/br>　　他聽得有些不舒服，喃喃道：“這不像我認識的她啊……”</br>　　“勤快樣兒倒是跟現(xiàn)在差不多，家里的地板擦得跟鏡子似的?！彼π?，“反正，那盒胭脂都干巴結(jié)塊了也沒用上。她丈夫姓肖，矮壯敦實，留著大胡子，識得幾個字，家里有些薄產(chǎn)，也沒個正經(jīng)營生，就在城里做些散工，卻最愛聽人喊他一聲肖老板，為人自負還風(fēng)流，賺了幾個錢便往風(fēng)月場所去也是有的。她知道，但也不說。偶爾她爹來看望她，說得最多的也是要她照顧好夫婿，說以他們老蔡家的條件，能尋到這樣的婆家是天大的幸事，一定要做好為人妻的本分，早點開枝散葉，做個賢妻良母才是。老頭子的話每次都一樣，我都聽煩了?！彼櫰鹈碱^，“可惜他不知道，他女兒倒也想做個賢妻良母，可那也得有命做才是??！”</br>　　“怎么說？”他心頭一緊。</br>　　“她跑到山洞那次，不是第一次挨揍了?！彼鼑@氣，“老肖當(dāng)著別人的面，仿佛還有點人樣，回到家，撐不了多久就換模樣了。不喝酒時還好，頂多狗嘴吐不出象牙，喝了酒，蔡鯉鯉就成了他天然的出氣筒，稍有半分不順眼，輕則拳腳相向，重則拿刀砍，且他定義的不順眼，可能只是蔡鯉鯉給他擦臉時稍微重了些，或者嘴里稍微勸誡了幾句下回少喝點……反正只要他想動手，蔡鯉鯉連呼吸都是個錯。周遭鄰居見了鼻青臉腫的她，也不覺得是啥大事，妻子犯了錯被丈夫揍一頓罷了，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每次挨了打，老肖就能對她好上幾天，要不了多久又故態(tài)復(fù)萌，她的日子就是這樣膽戰(zhàn)心驚地循環(huán)往復(fù)。實在委屈得受不住時，她也跟相熟的姐妹哭訴一陣，得到的安慰也只能是“忍忍就過去了，要沒有這個男人養(yǎng)活你，你怕連口飯都吃不上”。總之，一萬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告訴她，那就是你的命。后來，她也就不跟任何人說了，實在難受，就躲去個無人的地方哭一場，哭完又回來做飯洗衣。”</br>　　他的拳頭不知不覺捏緊了，皺眉：“你就沒把那男人收拾一通？”</br>　　“吃了他嗎？”它撇撇嘴，“我想過的啊?？晌矣忠幌?，吃了他，蔡鯉鯉就能好？明明是她自己為了一口吃的要留在籠子里，我又何必多此一舉?！?lt;/br>　　“這倒是實話?！毙珠L插了一句。</br>　　“你們兩個說的是什么話！”他不滿道，“那她不也是沒法子么，一介女流，要在這世道活出個好模樣，那是多難的事！”</br>　　“是難啊，可太難了?！彼囊暰€從蔡鯉鯉臉上移到她的腿部，被子下明顯空了一截，“除了家里跟菜市，她得空時最愛去的地方就是離家不遠的私塾，因為那兒的一個教書先生管她買過好幾回篾器，便成了半個熟人。先生是外地人，脾氣格外好，贊她的篾器編得又好又結(jié)實，還便宜。每回給私塾送貨去時，是她最快樂的時段，送完貨她也不舍得走，總蹲在窗外聽先生教課，很是入迷。她對先生說自己雖認得的字不多，但聽他講課卻甚是長見識，是從家里或菜市里聽不到的東西。先生被她逗笑了，見她如此好學(xué)，便在課余時免費教她識字讀書，還常送些筆墨書本給她，她愛如珍寶。每當(dāng)老肖不在家時，她便千方百計擠出時間來練字念書，她悟性還可以，漸漸能讀完一本完整的書了，寫出來的字也能比老肖寫的好看幾百倍了。我記得她在紙上寫得最多的四個字是……坐井觀天，對就是這個。有一次先生給學(xué)童們講解這個詞的意思，她聽得特別入神，后來她都走了，又折回來，問先生，如果青蛙能從井里出去，那會如何？先生說，可能會死，也可能會看見海?；厝ズ?，她好像就對這四個字著了魔，寫了好多遍。”關(guān)于她的點點滴滴，它回憶得特別仔細，“直到老肖發(fā)現(xiàn)了她偷偷藏在角落里的書本，他勃然大怒，罵她不務(wù)正業(yè)，難怪這些日子的飯菜越來越難吃，原來是把心思放在這些歪門邪道上了，一個女子，讀書識字有甚用？能洗衣做飯操持家務(wù)才是正經(jīng)！然后他把她所有的書本都撕了，還鬧到了私塾去，說先生斯文人干畜生事，借教書之名調(diào)戲婦人，竟還仗著幾分酒勁把先生給打了。那一回，我看見她站在私塾里頭，臉色白得像一張紙，手捏成了拳頭，渾身發(fā)抖。被老肖拖回去后，她挨了一頓我見過的最狠的毒打，老肖邊打邊罵她是不是有了二心，是不是看上那教書匠了，不要臉就罷了，還沒用，孩子也生不出一個，你看看隔壁老陳家，今年都第五個了，會下蛋的母雞都比你強……反正怎么狠怎么打，怎么難聽怎么罵。這回，她卻一聲不吭，連眼淚都沒落一滴。”</br>　　他的手早就捏成了拳頭，只恨自己沒有在現(xiàn)場。</br>　　“先生可太倒霉了……”兄長把拐杖上的毛刺剔光滑，眼見著就快完工了。</br>　　“誰說不是呢，沒多久先生就離開環(huán)州了。”它的視線又回到蔡鯉鯉臉上，“她也走了，經(jīng)年累月的忍耐終于爆發(fā)在一份大逆不道的休書上，她休了老肖。哈哈哈，可惜我是沒機會看到老肖見到休書時的臉，大概都氣歪了吧。一開始她不知道要往哪兒去，聽人說南方好，便悶頭往南走?？伤砩蠋У囊稽c盤纏沒多久就用盡了，為了吃飯，她去做一切她能做的活兒，幫廚洗碗帶孩子編篾器這些都不算什么，她還擺攤幫人寫書信，去畫店里當(dāng)小工去裁縫店里打下手，拿幾枚銅錢給人算命也敢做?！彼秸f越覺得好笑似的，“其實她一開始也不會，但她臉皮厚呀，特別能纏人，寧可不要工錢也要人教她本事，你看，連老道士都被她纏得沒辦法。她說虱子再小也是肉，哪怕是旁人看不上的小本事，攢得多了就不容易挨餓了。一來二去的，也真被她學(xué)到了不少三腳貓功夫，好生活還談不上，起碼能混上一口飯吃了。隨她出來流浪的這幾年，開頭老肖還想方設(shè)法地來尋她，但都被她躲過了，后來估計老肖也就放棄了，但她卻落下個毛病，但凡看到跟老肖相似的男人，都會下意識地躲起來。也許她說的沒錯，再過幾年會好吧?！彼鼑@氣，“這些年她也挨過不少壞日子，但她總是欣然接受的樣子，一點都不委屈。也許她心里一直惦記那只離開井底的青蛙，它可能會死，也可能會看見海。她說既然這輩子都沒見過海長什么樣，人又還活著呢，那就去看吧。她聽人說在煙州能看到最漂亮的海，于是便將這里當(dāng)作了目標，一路南下?！彼h起來，轉(zhuǎn)身盯著他們兄弟倆，“遇到你們，也算得償所愿了。”</br>　　這便是一個尋常市井女子的前半生了？</br>　　沒有什么大起大落，驚心動魄，但她在那些日子里經(jīng)歷過的霜雪風(fēng)塵，好像都隨著湯藥里散出的苦味，落到了他的身上。</br>　　可是，遇到了他們……真是得償所愿嗎？</br>　　他不敢去想她醒過來的樣子。</br>　　“你還不吃她嗎？”兄長突然問，“她現(xiàn)在可是一丁點反抗能力都沒有，吃起來特別方便。”</br>　　“哥！”他惱道，“說什么呢！”</br>　　“它自己說的呀，蔡鯉鯉是它的食物?！毙珠L很無辜。</br>　　它哈哈笑出來，看著兄長道：“你這樣性格的妖怪，我一點都不討厭，起碼任何時候都清醒得很?！彼ゎ^看向房間里，臉上浮現(xiàn)出從沒有過的慈祥的微笑，“我想了那么多年也想不出回到第一身有什么好處，就不回去了吧?！?lt;/br>　　他一愣，覺得它的反應(yīng)不太對勁。</br>　　“從來到人界起，我就活得莫名其妙。在籠子里殺幾頭獅子就能博人崇拜，為了換他人性命，又不崇拜了，隨隨便便就把我的血肉拿去熬湯。到了第二身，我能活得比任何妖怪都久，可我連扇你們一個耳光的能力都沒有，這毫無用處的萬壽無疆，好像都不及一塊能取暖熬湯的木炭吧。”它盯著他們倆，又朝屋子里努努嘴，“永遠別讓她知道，一只妖怪跟了她那么多年?！?lt;/br>　　“你想做什么？”他站起來，有些緊張。</br>　　他話音未落，它驟然飛進了屋子里，落在蔡鯉鯉身上，沖他翻了個習(xí)以為常的白眼：“我從前走得太少，以后多走走也好?！?lt;/br>　　“不是……等一下！”</br>　　他轉(zhuǎn)身往房間里跑，可等他沖進房間里，天鐵已然毫無蹤跡，只有一團銀白光芒圍繞在蔡鯉鯉的右腿，飛旋閃爍，璀璨如天上銀河，整個房間都被這一團光照成了另一個世界，像仙境，更像一場被實現(xiàn)了的美夢。</br>　　兄長往這邊看了一眼，站起身，把拐杖往地上拄了拄，有些遺憾：“怕是用不上了……”</br>　　幾滴亮晶晶的小東西從空中飄落下來，不知是雨還是來得太早的雪。</br>　　藥罐里的藥湯仍在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苦楚的味道在漸起的寒風(fēng)里慢慢散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