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嬰源(4)
他選了府中最快的馬,出城門后直奔南方。</br> 都不用稍微想一想,哪里直行,哪里向右,他要去的方向就在他的本能里。</br> 一路上的景致居然與夢中相差無幾,青草與花朵的香氣,連沿途山坡的輪廓都無比相似……還是說,本就是同一座山,同一條河呢?</br> 他揚鞭拍馬,這突然降臨的迫不及待的心情,讓他不肯減緩一絲速度,恨不得長一對翅膀飛起來。</br> 身后,遠遠有人騎馬追趕上來,馬背上的老樊神色凝重。</br> 他不知,也顧不得身后情形,只管往前跑,心下覺得只要再跑上一陣子,夢中那座城池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br> 解釋不了為何突然要去找一個夢中的地方,就是要去。</br> 頂上的太陽緩慢移動著,強烈的陽光毫不避忌地照射著下面那對瘋狂奔跑的人馬,直到挪到了西面,才聽得一聲長嘶,他勒住了韁繩。</br> 是這里了,一定是這里。</br> 可是,城呢?</br> 他呆立于馬上,眼前只有一片浩大荒地,亂石碎瓦間生出高高低低的野草,在偶爾經(jīng)過的風里卑躬屈膝地搖擺。</br> 沒有高聳的城門,沒有來往的人群,只有隱沒在雜草中的殘缺地基勉強證明此地曾經(jīng)也是住過人的,如果再仔細搜尋一番,還能找到斷開的車輪與四分五裂的瓷碗之類。</br> 這肯定不是他夢里的地方,但為何又是此番莫名遠行的目的地……驚訝,遺憾,迷惑,在他心口堵成一團亂麻。</br> 他下了馬,茫然四顧,原來在抵達目的地后才會失去方向。</br> 理智的判斷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他此刻抬腳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本能。</br> 前面本該有一棵樹的吧,他走著走著,視線中的某個方向冒出了虛幻的樹影,但轉(zhuǎn)眼即逝,他腦袋嗡一聲響,根本辨別不了那是幻想還是記憶,但那個方向一直有如磁石,牢牢控制了他前進的方向。</br> 可腳下太不平整,好幾次都差點崴了他的腳,他卻不想停下來,一定要走。</br> 夕陽下,一只餓著肚子的烏鴉呱呱叫著飛過去,連它都嫌棄這塊地方,看都不想多看一眼。</br> 他終究運氣不好,一腳踩進一塊被亂草掩住的坑里,幸好不深,剛及他的腰,坑底也只有一層軟泥,跌坐上去也不疼,不過是臟了衣裳。</br> “可惡……”他還是生氣的,氣自己不仔細看路,更氣眼前這一片找不到任何答案的荒蕪。</br> 起身爬出來,他拍拍身上的泥,視線卻被不遠處的半截石像吸引了過去。</br> 本該是一座寶相莊嚴的佛像,如今只剩下半截身子歪在廢墟之中,看著也是蒼涼又心疼。</br> 他嘆了口氣,心頭說了聲罪過罪過。</br> 嗚嗚嗚!</br> 忽然,一陣委屈的哭聲傳來,聲音不大,哭得很小心。</br> 他心下一驚,該不會自己不光眼睛出了問題,連耳朵都有毛病了……又細聽片刻,方確認那聲音是從那半截佛像后傳來,佛像頗大,剛好擋住了他的視線。</br> 他下意識地往腰間摸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出來時并未佩劍。</br> 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沒有停止的趨勢。</br> 他攥了攥拳頭,終是放輕了腳步朝佛像走去。</br> 哭聲越來越近,他從佛像一側(cè)小心探出身子去,旋即松了口氣。</br> 一個四五歲的垂髫小兒,一身淺黃色的小衫倒還干干凈凈的,本是白嫩乖巧的小臉被他的眼淚跟臟手糊成了一只小花貓。</br> 他移動的左腳踩到一根枯枝,聽到動靜的小兒轉(zhuǎn)過頭,睜大眼睛看了他片刻,便哭得更厲害更委屈了,那表情委實招人疼愛。</br> 他走到小兒面前,蹲下來,盡量和顏悅色地問:“你是誰家小孩?怎的獨自在這片荒地?”</br> 小兒抽抽噎噎地,只顧哭跟搖頭。</br> “莫要害怕。”他輕輕摸小兒的腦袋,“你有名字嗎?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br> 小兒又哭了好一陣,方才口齒不清道:“傲……傲……”</br> 見其傲了半天都傲不出下文,他只得打斷道:“是叫小傲吧?”</br> 小兒不搖頭不點頭,眼淚還是吧嗒吧嗒往下掉。</br> “那么小傲,你跟伯伯說,你家是否在附近?”他耐心問,“可還記得方向,指給伯伯看,伯伯好送你回去?!?lt;/br> 小傲又搖頭,仍是哭。</br> 之后便任他問什么,小傲都不再開口。</br> 他無計可施,起身道:“你若什么都不講,伯伯也沒法子了?!彼鲃菀?,卻被小傲拽住了衣擺,繼而哭得更大聲了,仿佛是這個人將他扔在這里又不管似的。</br> 關(guān)他何事呢,他都不認得這孩子,失職的是孩子的父母??墒侵灰豢吹竭@小子可愛又無賴的模樣,心頭又免不得柔軟起來,再說天色已沉,把這么小個孩子獨自放在這里,怎么也是說不過去的。</br> 他思索片刻,在地上尋了一塊石子兒,往地上寫了一句“小兒身在龍城院,父母者見之速來。”,隨后便俯身將小傲抱起來,無奈道:“要不你先隨伯伯回家?”</br> 小傲抽了抽鼻子,點頭。</br> 他笑著搖搖頭,抱著小傲往回走,又道:“那么可說好了,到了伯伯家可不能再哭了?!?lt;/br> 小傲只癟著嘴,將他抱得更緊了些。</br> 不遠處,傳來迫不及待的馬蹄聲,一匹胖馬馱著老樊,終于是氣喘吁吁地追上了他。</br> “老爺……你……你……怎的突然跑到這里來?”老樊到底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不利索地下了馬,慌慌張張地朝他迎來。</br> “沒事,不過是心念突起,想出來散散心?!彼麤_老樊笑笑,“回吧,天不早了?!闭f罷,他走到自己的馬前,先將小傲放上去,自己再翻身上馬,又對老樊道:“這孩子怕是迷了路,我先將他帶回府中安置,明日再做打算。回去后讓廚房做些清淡軟和的食物給他吃。”</br> “?。俊崩戏汇?。</br> “別啊了,趕緊回吧。你跑得又慢?!彼焕\繩,馬兒嘶鳴一聲,往來時路飛奔而去。</br> 直到他的身影快看不見了,老樊才回過神來,趕緊上馬,調(diào)轉(zhuǎn)馬頭時,他忽然往身后的荒地上看了一眼,本在冒汗的老臉上竟無端端浮出一絲悲冷。</br> 往來無人隨,月色照路歸,兩匹馬一前一后地在通往龍城院的路上奔跑,夜風中終于有了些許涼氣。</br> 回到府中時,已是半夜,懷中的小傲居然還無睡意,睜大了眼睛打量眼前這座巨大的宅院。</br> 他將小傲抱下馬,牽了他的手往里走,邊走邊問:“看你精神好得很,不困?”</br> 小傲左右環(huán)顧,眼里卻沒有太多好奇,雖不再哭泣,也不見笑容。</br> “餓不餓?”他摸摸小傲的腦袋,“這么晚了,怕是只能吃些點心充饑了?!?lt;/br> 小傲還是不答話,所有注意力只在這個對他而言既龐大又陌生的地方,那認真的神情竟不像個只會哭的小孩子了。</br> 一直走到園子里,他早想好了,今夜暫且將孩子安置在書房,明天再想法子替他尋找父母。只可惜這孩子看似聰慧,卻不大愛說話,若是問不出有用的線索,如何送他回家倒是件傷腦筋的事了。</br> 正想著明日要如何著手,小傲卻突然不肯再走了,站在園子里,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棵桂樹,即便在夜里,樹間赤紅的花朵也分外醒目。</br> 這回輪到他好奇了,一個小孩子,對睡覺沒有興趣,對食物也沒興趣,偏對一棵樹分外垂青,莫不是那桂樹的香氣惹他喜愛?</br> “你在看什么?”他問。</br> 小傲不答,反掙開他的手,往樹下又走近一步,看得更仔細。</br> 莫不是這孩子家中也有差不多的桂樹,看到相似的東西忍不住多看幾眼?他又想出另一種可能。</br> “老爺……”</br> 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與老樊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br> 他轉(zhuǎn)回身,無奈地看著這個忠心耿耿跟了自己多年的仆從,笑道:“平日里也提醒過你要適當練練身子,也不算多大的年紀,騎個馬也累成這樣?!?lt;/br> “也是六十的人了,大半截身子都入了土啦?!崩戏疅o奈地搖搖頭,撫著心口道,“老爺,以后你莫要如此突然,說跑便跑,就算給我這條老命留活路了。你騎馬騎這么快,又去那么荒僻之地,萬一有個閃失,可讓這龍城院上下如何是好!”</br> “你是多慮了?!彼灰詾槿?,“我出不了事。”說著他又想起了什么,對老樊道:“今日是太晚了,明天你一定吩咐廚房準備些可口的食物,就按糖兒的口味來,都是小孩子,興許愛吃的都差不多。然后么,再多調(diào)些人手往今天那地方去,去附近的各處人家里打聽打聽,看誰家不見了孩子。唉,也只能這樣了,但愿能尋到他父母。”</br> 老樊聽罷,卻是一臉為難,半晌都說不出話來。</br> 他自然是覺察到老樊神色有異,奇怪道:“怎的?我說的話可有不妥?”</br> 老樊猶豫了一陣,話到嘴邊又看看他,想說又礙著什么不敢說出口。</br> “你這是做什么?怎的還扭捏起來?”他更奇怪了,“有話快說,說完了早些去睡。”</br> “老爺……您讓我準備孩子愛吃的食物?”老樊終于開口。</br> “不然呢?這么大的孩子愛吃什么,你不比誰都清楚?”他不解地反問,這么簡單的吩咐也要一問再問,著實不似老樊平時的作風。</br> “不是……”老樊不安地搓著手,又朝他周圍看了兩眼,終是橫下心來,“我就沒見著您帶了孩子回來啊?!?lt;/br> 他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老樊啊老樊,你非要這樣來證明你老了嗎?也才六十罷了,哪里就老眼昏花成這樣?”</br> 老樊竟有些急了,上前一步道:“老爺,真沒有孩子?。念^到尾我都只瞧見您一人哪!”他就差伸出手去摸對方額頭看看有沒有發(fā)燒了。</br> “說什么笑話,方才在野地中,你不是見著我抱了孩子上馬的!”他也急躁起來,回頭朝桂樹下一指,“孩子不就在……”</br> 一陣風吹過去,他瞇了瞇眼,剩下的話是再難說出。</br> 身后,除了那棵樹,哪里有小孩子的身影。</br> 他心下一慌,快步往樹下繞了兩圈不止,又往樹上看,再將園子里所有能看見的地方都望一遍,確實沒有小傲的身影。一個好好的孩子,居然在他面前憑空消失了?</br> 他掌中還留著對那只軟乎乎的小手的記憶,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他最近是偶爾會出現(xiàn)一些幻覺,但小傲絕對不是,他有重量,有溫度,活生生地在他懷里待了那么久!</br> 他不信邪,又在園子里尋了半晌,仍是找不到半分能支持他的證據(jù)。</br> 小傲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他們的相遇,跟白日里的夢境一樣逼真,卻又從未存在過?</br> 他微微喘著氣,不知所措地站在園子里。</br> 老樊小心翼翼地走上來,關(guān)切道:“老爺,今日太奔波了,我這就去把藥熱了,您服下后好好歇著,明日一切自會好起來。”他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照應一個神思不正常的病人。</br> 他又愣了許久,說:“今夜不喝藥了,你下去吧?!?lt;/br> 老樊本想再勸幾句,但聽他語氣堅決,也就不敢再多言,擔憂地退了下去。</br> 他獨自在園中站了片刻,又朝那桂樹上看了幾眼,皺起眉頭,沉默地回了書房。</br> 園子里又恢復了徹底的寂靜,只有桂樹的枝葉偶爾在夜風里搖擺幾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br> 他躺在床上,腦中反復回想著白天的每個場面,心頭一再確認自己并不是幻覺也沒有做夢,信不信若明天再去那野地,還能找到他留在地上的話,他是真真切切跟小傲在一起消磨了大半天的時光!</br> 可是,為何小傲不見了?</br> 頭痛又一次襲來,他咬緊牙關(guān),好一會兒才將這疼痛忍耐過去。</br> 若小傲真如空氣般消失了,那他好心帶回來的……是什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