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咸鼠(5)
明鏡寺的老和尚說他運氣不錯,這般冷的天,喝醉的人倒在室外太危險,幸好半夜有人敲門,他出來才看見門口的醉漢。</br> 他趕緊向老和尚道謝,執(zhí)意要將身上僅剩的錢捐給廟里,老和尚不要,說施主此刻比佛祖更需要這些銀錢。</br> 他尷尬地笑了,原本身上的衣衫就簡陋,挨了揍之后就更破爛,加上腫了的嘴角與眼眶,此刻的他大概比街頭乞丐還要慘上幾分。</br> “他們誤會我是拐子,打了我一頓。”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解釋,那些人不信,佛祖總該信吧,“我真不是……我……”</br> “阿彌陀佛,施主不必解釋?!崩虾蜕行χ鴶[擺手,“做過的事不因解釋與否而改變,佛祖看得見?!?lt;/br> 他愣了愣,笑笑,也雙手合十道:“明白了,不說也罷?!?lt;/br> 臨走前,他聞到廚房里傳來的饅頭香,紅了臉捂著咕咕叫的肚子,問可否吃兩個饅頭再走。</br> 老和尚讓小和尚領(lǐng)著他去廚房吃了一頓午飯。</br> 走時,他悄悄將僅有的幾個錢放在廚房的案板上,也不知夠不夠這頓飯。</br> 離開明鏡寺時,他突然問老和尚:“昨夜是誰敲的門?”</br> 老和尚搖搖頭:“開門時并未見到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倒像是有個人影,轉(zhuǎn)進暗處看不真切。許是路過之人起了好心吧?!?lt;/br> “那人影是往那頭去了嗎?”他朝左邊指了指,“那邊可住有人家?”</br> “那邊沒有人家的,只得一座不知有幾百歲的廢園子,施主你還是往這頭入洛陽城吧,人多熱鬧豈不更好?!崩虾蜕信赃叺男『蜕腥滩蛔〔遄斓?,神色古古怪怪的,“別去那頭了?!?lt;/br> “為何不能去?”他不解。</br> 小和尚小聲說:“那園子荒廢太久,周遭又無人氣,恐會遇到邪祟之物?!?lt;/br> “又從哪里聽來的胡話?!崩虾蜕星昧艘幌滦『蜕械墓忸^,“心正何遇邪物。”</br> 小和尚摸著腦袋委屈道:“就集市上賣米的吳施主說的嘛。”</br> “哈哈,多謝小師傅提醒了?!彼χ『蜕械乐x,“我先去那頭看看,再入洛陽城?!闭f罷又跪下向老和尚一拜:“救命之恩,我記在心里?!?lt;/br> 身后兩條路,一條往繁華,一條往蕭瑟,卻不知動了什么心念,他此刻一門心思只想往那條冷清清的路上走。</br> 確如小和尚所言,這一路走來都不見人家,遠(yuǎn)遠(yuǎn)的山上看不到多余的顏色,只鋪滿深深淺淺的灰,狹窄的河水結(jié)了薄薄一層冰,岸邊亂石中刺出青黃萎靡的野草,今日大年初一,喜慶之氣沒有惠及此地。</br> 其實他走過的許多地方都跟眼前所見很像,山河非人,也有悲喜,幾十年的不安寧,江山如何展笑顏。</br> 唯一讓人心動的,是空氣里越來越明顯的香氣,起初只是些微的一縷,越往前走香氣越濃。他邊走邊嗅鼻子,最后在一道光禿禿的圍墻前找到了源頭——有人在圍墻那頭生火煮東西,一口小鐵鍋支在紅紅的炭火上,鍋里濃郁的湯頭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各種蔬菜與肉食在里頭起起落落地翻滾,一只纖細(xì)白凈的手捉了竹筷,不慌不忙地夾出滾燙的食物放到另一只手中的小碗里——他只能看到這么多,因為圍墻上的破洞就那么大,貓狗能過,人不行。</br> 墻內(nèi)坐的是應(yīng)該是一位玄靴白袍的公子,他站在洞外,勉強能看到他小半個身子。</br> 也是古怪了,誰會大年初一跑到這荒無人跡的地方煮東西吃?莫不是被小和尚說中了……可大天白日的又是中午,真有什么怪東西也不會挑這時候出來吧?</br> “吃點?”墻內(nèi)人忽然開口,又似自言自語,“嘖嘖,煮多了些?!?lt;/br> 他一愣,里頭的家伙在跟自己說話?</br> “就是問你哪,要不要吃點?”里頭的人仿佛看到了他詫異的樣子,不慌不忙道,“我不是害人的鬼怪,鍋里也沒落毒,不小心煮多了,算你趕上了。”</br> 他不禁莞爾,想了想,對著墻洞盤腿坐下,施禮道:“在下只是路過,循香而來,得公子相請實在受寵若驚,就怕打擾公子雅興?!?lt;/br> “讀過書的吧?說話還挺懂事?!眽Χ蠢镞f出來一杯酒,“剛暖了一壺酒,喝點兒?”</br> 他猶豫片刻,接過來抿了一口,甜絲絲的,口感比昨天喝的溫和了許多。</br> 一碗裝了一半熱湯菜的碗又遞出來:“東西雖好吃,仔細(xì)燙了嘴。”</br> 實在是香,他忙接過來,吹了吹便舉筷夾菜放到嘴里,不知對方用了什么神仙湯料,平平常常的藕片與芋頭經(jīng)它一煮竟比尋常鮮甜百倍,去了魚刺切得薄如紙片的魚肉一點都沒爛,入口即化,實在是難得的美味。</br> “公子廚藝了得,太了得!”喝盡碗里最后一滴湯水,他不禁豎起大拇指,“只是不知公子為何……”</br> “過年,家中親戚太多,吃個飯都不清靜,我索性躲出來。”公子慢悠悠地舉起木勺攪動湯汁,“吃飯便吃飯,人情應(yīng)酬敗胃口?!?lt;/br> 聽聲音,這公子年紀(jì)頗輕,說出來的話雖簡單干脆,卻有勘破世情的從容明透,莫名讓人心生歡喜。</br> “也是的?!彼似鹁票置蛞豢冢Φ?,“我年幼時,每逢節(jié)慶,家中也是賓客盈門,每次我都少不得要背誦詩詞無數(shù)為親友們助興,然后贏得贊譽一片,只可惜我沒有公子的本事,不然也學(xué)你這般尋個無人處自起爐灶,美酒佳肴。”</br> “碗拿來,再吃?!惫由斐鍪?。</br> 他忙遞過碗去,這第一口酒菜下了肚,之前的拘束感漸漸拋諸腦后,滿心想的只有那鍋里的菜,以及放進口中時美妙的滋味。</br> 不知來歷,甚至不知長相,彼此間還隔著一道墻,卻像沒有任何阻礙,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在大年初一的寒氣里專心吃飯喝酒的樣子,竟在這四周無顏色的荒涼之地里彌漫出真誠的熱鬧與活力。</br> 只怕那公子真是準(zhǔn)備了太多食材,煮了一鍋又一鍋,吃不完似的,酒也多,不知不覺他已喝光了三壺不止,昨夜的酒不好喝,怎么喝都帶著苦,下了肚燒心燒肺的難受,今天的酒怎么喝都甜,醉了也不難受。</br> 圍墻兩邊的話也越來越多,從詩詞講到天下,從戰(zhàn)亂講到日常,他從神童到老曲,從翠兒到小傷兵,把生命里忘不掉卻很少提起的人從心底里挖出來,一個一個說給墻里的人聽,說當(dāng)年留在人家果園里的借據(jù)不是寫著玩的,他前幾年路過那村子時,真的去還了錢,只不過債主一臉茫然,說常有人來偷果子,偷就偷了吧,這年月誰都不好過,臨走時還送了他一袋新摘的桃子,甜得很,現(xiàn)在想起來還回味無窮。又說起昨天挨的打,覺得憋屈,但老和尚說的也不錯,別人信還是不信,他都不是拐子,反正孩子沒有死于非命,這就很好,想明白這些也就不那么憋屈了。</br> “我不是要飯的,也不是拐子,我就是我,我叫曲復(fù)來!”他醉醺醺地指著自己比涂了胭脂還紅的臉,“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復(fù)來……”說著說著,他沿著圍墻滑下去,醉眼蒙眬地看著灰白厚重的天空,“可是啊……我爹沒復(fù)來……翠兒沒有復(fù)來……小傷兵也沒有復(fù)來……我本來很年輕的,一不小心就長白頭發(fā)了……年華不復(fù)來……半生奔波,除了一個破包袱一身舊衣裳,什么都沒有,跟我想過的日子一點都不一樣?!?lt;/br> “還喝嗎?”圍墻里又遞出來一壺酒。</br> “喝?。【品曛呵П?!怎么不喝!”他接過酒壺,喝得滋滋有聲,又撐起身子使勁往洞里看,“公子啊,要不我過來?咱倆碰個杯如何?”</br> “不可?!惫訑嗳痪芙^,“我貌丑,不喜見人。你若敢越過圍墻,我立時就走?!?lt;/br> 他哈哈一笑:“男子漢怕什么丑,小小年紀(jì)能有你這般見地與氣度的,再丑都是好看的。不過你不愿意我就不過去,吃飯喝酒又不是賞花賞月,瞧不瞧得見樣子沒所謂。”</br> 酒菜又吃一半,兩邊都在打飽嗝。</br> “你想過的日子是怎樣?”公子忽然問。</br> 他打個酒嗝,嘻嘻一笑,往四周亂指一氣,同時念道:“吾有十畝田,種在南山坡。青……青松……青松……”</br> “青松四五樹,綠豆兩三窠。熱即池中浴,涼便岸上歌。”公子一字不差地接上來,免了他舌頭打結(jié)的尷尬。</br> “對對對……一字不差!”他拍掌道,“好日子就是這么過的。我啊……”他放下手,費力地坐起來靠回墻上,“我還想再等等,興許很快就好了。”</br> 一點雪花隨著北風(fēng)飄下來,還沒落地便消融無蹤,也勉強算瑞雪兆豐年了吧。</br> “那就再等等。”墻內(nèi)傳來衣裳窸窸窣窣的聲音,公子似是站了起來,“今日年初一,不承想?yún)s與你這路人吃了一頓新年飯,也算痛快。新春大吉,恭喜發(fā)財?!?lt;/br> 他愣了愣,旋即笑出來:“幾十年都不曾有人這樣祝福過我了。你看,吃了你的飯我也不能回報什么。”他拽過自己的包袱,從里頭摸出一把老舊但依然光亮的銅鎖,從破洞里扔了過去:“這是我祖屋大門的鎖,本來它壞了,我又給修好了,那年我才十一歲。我爹臨終前要我照顧好自己,我說我連門鎖都能修,哪能照顧不好自己。這么多年了,我沒有做賊,沒有成匪,也沒有當(dāng)拐子,難是難了些,起碼沒死于非命,他日黃泉下見了老頭子,我也理直氣壯了。今日與你有這緣分,門鎖不如送你留個紀(jì)念,雖不值錢,但說不定是個吉祥之物,哈哈?!?lt;/br> 一只手拾起那把銅鎖,公子似乎輕輕笑了一聲。</br> “那我就收下了。”</br> “公子這是要回去了?”他問。</br> “酒足飯飽,該回了。”墻內(nèi)傳出收拾東西的動靜。</br> “公子貴姓大名,他日再見,我們再吃一頓好飯如何?”</br> “免貴姓……姓冼。他日……怕要二十年后了,二十年后你若還記得今日這頓飯,便來此再聚吧?!?lt;/br> “二十年?”他本想追問為何要這么久,但終是沒有問,只笑道,“那二十年后我還來此處?!?lt;/br> “嗯。告辭?!?lt;/br> “告辭?!?lt;/br> 墻內(nèi)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廢園內(nèi)外又恢復(fù)如常,也許因為那頓飯的煙火氣還在,還能抵消試圖涌過來的頹敗與落寞。</br> 身子還很暖,幾十個冬天過來,今天最舒適滿足,完美得像一場夢。</br> 他又原地坐了好一會兒,直到雪越下越大時才起身離開。</br> 走著走著,他回了好幾次頭,大約是酒還沒醒吧,總覺得眼前的路上并不止他一個人。</br> 他用力晃了晃腦袋,都自己照顧自己這么久了,再多二十年又如何,抬頭,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br> 過年了,不宜哭,宜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