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譜(3) 第一章 楓生(1)
很快,它身上的皮膚開始一寸寸地干裂。</br> “還有話要我?guī)Ыo你哥哥么?”桃夭平靜地問,“或者我叫它上來。”</br> “不用了?!彼穆曇粼絹碓叫?,“你治了我的病,我卻做不成你的藥。你吃虧了?!?lt;/br> 桃夭笑笑,眼見著它的身體一點點化去,成了銀白的灰,帶著細(xì)碎的光點,飄出了窗外,在寒冷漆黑的夜空里散成一陣無聲無息的風(fēng)。</br> 死去的孰湖,都會化作一陣風(fēng),拂過奔波一生的人間,聽說如果撞到誰的臉上,會是一種被吻了的感覺。</br> 活著時做不到的事,起碼告別時可以。</br> 地上,躺著紅色的內(nèi)丹,以及黑色的石頭。</br> 直到現(xiàn)在,桃夭的鈴鐺依然緘默。</br> 它沒有把內(nèi)丹吞下去,而是把它包好,小心地放到脖子上的錦囊里。</br> 然后,它毫不猶豫地把陰傀石叼起來,扔到了背上。</br> 從頭到尾,它都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激烈的情緒。</br> “謝了。”它走到桃夭面前,朝她低頭致謝。</br> “準(zhǔn)備出發(fā)了?”桃夭問。</br> “嗯?!彼c頭,“趁陰傀石的力量暫時消失,我盡快帶它回萬竭山?!?lt;/br> “為何不吞掉內(nèi)丹?”桃夭看著它脖子上的錦囊,“這樣你飛起來也不會那么吃力?!?lt;/br> 它搖頭,笑笑:“那是我的弟弟,怎么能吞掉?!放心,你給我吃的藥可能比內(nèi)丹更有效,我現(xiàn)在渾身都是勁兒呢。”</br> 桃夭點點頭:“好吧,一路順風(fēng)。”</br> “你努力啊,別飛著飛著掉下來了!”柳公子皺眉道。</br> “阿彌陀佛,孰湖施主路上一定要小心!”磨牙有點莫名的難過,抱著滾滾同它揮手。</br> 什么都可以說,就是不能說再見,因為大家都知道可能不會再見面了。</br> 封住沖宵塔的符,被柳公子找到毀了,四個木頭雕的小人,身上刻滿咒語,就擺在佛像之后。</br> 它站在塔頂?shù)膰鷻谇埃霭l(fā),卻被桃夭叫住。</br> 她伸出左手:“雖然我治的不是你,但順便也替你療了傷,且燒紙給我的是你,所以你依然得照我的規(guī)矩來,戳章!”</br> “哦,好?!彼鹎白?,往她手掌里拍了一下。</br> 桃夭收回手:“那就這么說定了,既做了我的藥,那么可別在我使用你之前死掉。我知道你們孰湖不用吃東西,就算在萬竭山那么惡劣的環(huán)境里也不會餓死。沒準(zhǔn)我哪天有空時,會去那破地方檢查你是不是還活著?!?lt;/br> 它笑道:“好的,桃夭大人?!?lt;/br> 說罷,它深吸了一口氣,都沒有再回頭看他們一眼,便果斷展開雙翼,迎風(fēng)而起,一路往北。</br> 這應(yīng)該是它此生馱過的、最重的東西了。</br> 遙遠(yuǎn)的萬竭山,不知能否善待這只即將去定居的妖怪。</br> 還能說什么呢,好像也沒有什么想說的,只是,如果讓她來列一份排名,這個家伙一定不會是最后一位。</br> 已經(jīng)是一只很厲害的妖怪了,只是它從來不知道。</br> 他們幾個一直站在那兒,望著它飛走的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還在看。</br> “你剛剛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找機(jī)會去萬竭山把它帶回來?你只是個大夫,這件事你可能做不到?!?lt;/br>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但起碼它得活著,才有離開的機(jī)會?!?lt;/br> “桃夭,你的藥少了好多你都不心疼,沒想到你對這兩只妖怪這么大方。阿彌陀佛!我對你的看法有改觀了!”</br> “我不心疼?我疼得都想從這里跳下去了!那么多藥,得花多少心血才能制成??!哎呀,心都碎了,碎了……”m.</br> 夜空里,回蕩著桃夭的號哭聲。</br> 沒多久,昏睡在塔下的大小妖物們逐一醒來,沒了陰傀石的氣味,個個如夢初醒,一哄而散。黎明前的天空里頓時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顏色與光華,如果普通人類能看到這一幕,并且不知道這是跑路的妖物的話,一定會慶幸自己見到了一場從未見過的比璀璨星河還要美的景色。</br> 塔門之外,眼見著桃夭一行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女子重重地嘆了口氣,對司狂瀾道:“損毀符咒、私縱妖物……你們這樣,我們很為難啊。”</br> 司狂瀾笑笑:“司府仍在清夢河,若有什么賬目要清算,恭候大駕?!闭f罷轉(zhuǎn)身離開。</br> “告辭?!泵绻芗椅⒁活h首,立刻隨司狂瀾而去。</br> 另一邊,司靜淵只顧拽著桃夭問長問短,走出好幾步了才想起回頭跟女子揮手:“先走了啊,有空來玩哦!”</br> 女子看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嘴角揚(yáng)起一絲善惡難辨的笑意。</br> 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幾聲雞啼,重歸平靜的沖宵塔,輪廓在漸明的天色里漸漸清晰。</br> “孰湖真走了?去那什么萬竭山了?”</br> “不然呢?大少爺你去送石頭么?”</br> “這事就這么完了?”</br> “殺人已償命,怪石也物歸原處,皆大歡喜?!?lt;/br> “可是……它去了就不能再回來了吧?”</br> “你可以去陪它呀?!?lt;/br> “你這丫頭怎的一點同情心都沒有!”</br> “哦。那就沒有吧?!?lt;/br> 清晨的街道上,一行人不緊不慢地往司府的方向而去。</br> 桃夭扯住司靜淵:“你還沒告訴我,那女子是什么來歷!”</br> “這個嘛……”司靜淵看了看前頭司狂瀾的背影,想說又有所顧忌,話鋒一轉(zhuǎn),“你不也沒告訴我你的來歷嘛!”</br> “我說了我是大夫啊!”</br> “哪里來的大夫?老家何處?父母尚在?年方幾何?為何被妖怪稱桃夭大人?你哪個問題回答過我了!”</br> “你怎么跟個女人一樣話多!”</br> 兩人當(dāng)街吵起來。</br> “朝中有狴犴司,直屬皇帝,不受他人轄制,專理奇難之案。”司狂瀾竟主動開口,“那女子便是狴犴司中一員,本名邱晚來,官封鈴星?!?lt;/br> 桃夭以為自己沒吃早飯有幻覺,司狂瀾居然肯開金口?!</br> “狴犴司?”桃夭立刻跑到司狂瀾身旁,“怎的名字如此奇怪?”</br> “傳說狴犴為龍之第七子,專司刑訟之事,形似虎,有威儀,立獄門之外,守正除奸,不枉不縱?!泵绻芗业?,“名字倒是不奇怪,只是所作所為就未必有這神物的氣度了。”</br> 聽他話里有話,桃夭頓覺著狴犴司肯定有個極長的故事,又問:“那官封鈴星總算是奇怪了吧,這狴犴司好歹也算是朝堂里的一部分吧,可皇帝身邊不是宰相就是尚書侍郎什么的,哪里有鈴星這個官職?”</br> “狴犴司雖直接聽命皇上,但又是獨立于朝堂之外的?!泵绻芗夷托慕忉尩?,“狴犴司內(nèi)從來只得九人任職,以貪狼、七殺、破軍三職為主,下設(shè)火星、鈴星、擎羊、陀羅、地空、地劫六職為輔。官府處理不了的怪案奇案,又或者皇上有什么特別的任務(wù),通常都會交給狴犴司。”</br> “鈴星擎羊……”桃夭嘀咕著,“等等,好像都是兇星之名???”</br> 苗管家一笑:“說明這九個人都不是好惹的嘛?!?lt;/br> 桃夭盯著他:“你們對狴犴司好像非常熟悉的樣子?”</br> 司狂瀾頭也不回道:“因為我曾任職狴犴司,官封貪狼?!?lt;/br> “啊?!”桃夭一愣,旋即看向司靜淵,司靜淵點點頭:“沒騙你?!?lt;/br> “那沖宵塔的事也是狴犴司插手的?”柳公子插嘴道,“難怪那女人說是‘公務(wù)’了……”</br> “是。”苗管家道,“除了他們,朝中也沒有誰有封塔除妖的本事。他們甚至比我們更早發(fā)現(xiàn)京城有禍?!?lt;/br> “可是他們并沒有及時處置,反而用沖宵塔吸引妖物,且不管那妖物是善是惡,一律殺無赦呢?!蹦パ烙行?dān)憂,“我們算不算是壞了他們的計劃?”</br> “算啊?!彼眷o淵笑笑,“不過我們司府專解是非,能解別人的,自然就能解自己的?!彼昧饲媚パ赖墓忸^,“你們就不要瞎操心了,折騰一夜,回去吃飯睡覺是正經(jīng)。”說罷他立刻擺出凄苦的模樣,跳到司狂瀾面前:“哎呀瀾瀾我餓啊,走不動啊,怎么還不去雇一輛馬車啊,回家的路還有好長呢!”</br> 司狂瀾都懶得看他一眼,只淡淡道:“我看你們一個兩個精神都好得很,自己的工夫不好好做,倒有大把時間管別人的閑事。這會子就不要叫苦了,高高興興地走回去吧?!?lt;/br> 桃夭碰了碰垂頭喪氣的司靜淵:“你家瀾瀾好像生氣了誒。”</br> 司靜淵撇撇嘴:“這個家伙就是這樣,你永遠(yuǎn)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生氣,以及為什么生氣。”</br> 桃夭想了想,又跑到司狂瀾面前,一邊倒退著走路,一邊說:“可是,說回去睡覺又不回去的,是二少爺你呀,及時出現(xiàn)幫我們制住那位鈴星大人的,也是二少爺你呀?!闭f著她又狡黠一笑,“在倉庫時,你看到孰湖的傷口時,便已經(jīng)知道是她干的了,對吧?你故意先走,其實只是怕我們?nèi)サ經(jīng)_宵塔時遇到麻煩不能應(yīng)付,所以老早就在那兒守著了,對吧?”</br> “所以我也走路回去。”司狂瀾目不斜視道。</br> 桃夭“撲哧”一笑,突然瞪著他的眼睛,小聲問:“二少爺,為何要幫孰湖?你可不像是會同情妖怪的人呢?!?lt;/br> 司狂瀾一副不想理她的樣子,但得不到答案的話這丫頭又會一直在他眼前晃悠,又走出一小段距離后,他才說:“因為我也有個不爭氣的哥哥?!?lt;/br> 說罷,他繞開桃夭,加快步伐往前走去。</br> 是真話吧,她看著他的背影,回想起司靜淵同她說起的關(guān)于他們兄弟倆的一切。</br> 只要你還活著,孤獨就無法打敗我。</br> 人跟妖怪,有時候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吧。</br> 正發(fā)愣時,司靜淵拍了拍她的肩膀:“快走啊,早點回去早點吃飯,餓死了?!闭f著說著他又退回來一步,死盯著桃夭的臉道,“這次回去你是跑不掉的。”</br> “干嗎?”桃夭下意識地護(hù)住自己,“我不會嫁給你的!”</br> “你太自信了……”司靜淵哭笑不得,“我是說,回去你無論如何也要把你的身世家底給我交代清楚!我們可是連狴犴司都跟你說了!”</br> “說了狴犴司又怎樣!我又不會變得更美更苗條!”</br> “你不說,我就跟對付那骷髏那樣,附到你身上,然后咱們共享你的身體,同吃同睡,做一對永不分離的好兄弟?!?lt;/br> “呵呵,你就不怕我去到你身上,然后讓你不穿衣服繞城跑三圈?反正丟的又不是我的臉?!?lt;/br> “那咱們一起繞城跑吧,反正丟的也不是我的臉?!?lt;/br> “大少爺,你何苦這么費事,一個字一錠銀子,她肯定連小時候尿過幾次床都告訴你?!?lt;/br> “是的是的,阿彌陀佛,大少爺我也贊成柳公子的建議?!?lt;/br> “等等,你們是不是在合伙騙我的錢?”</br> “我們在幫你而已。”</br> 苗管家聽著他們的吵鬧,回過頭看了看,笑著對司狂瀾道:“有他們在,熱鬧了許多?!?lt;/br> 司狂瀾面無表情:“麻煩也多了許多?!?lt;/br> 苗管家想了想:“狴犴司那邊,怕不會就此罷休?!?lt;/br> “隨他們怎樣,司府奉陪便是?!?lt;/br> “是。”</br> 天已大亮,街頭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今天應(yīng)該是個好天氣,東邊的云層里已然透出金光來。</br> 桃夭蹦蹦跳跳地走著,時不時地抬頭看看天,應(yīng)該不會有人看見,此刻的某片天空里,有一只瘦小的孰湖正往北方而去,微弱如它,也很努力。</br> 縱然不再相見,也代這滿城生靈多謝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