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01
chapter01
臺風將至,雨下得密匝又詭異,幾只小鳥立在交縱的電線上撲朔翅膀,畫面遠看像褪色的電影海報。
這是2013年的蘇州夏天。
巷子里空無一人。
月亮掉進水坑,鹿苑撐著小黑傘,踩碎月光,步履匆匆向家趕去。
天是灰蒙蒙的,唯有一抹亮黃立在墻角尤其扎眼,是鄰居遺落的金桔盆栽,果實被風吹得搖搖欲墜。
她駐足兩秒,少女纖長的腿伸出傘外,精準地“踹”了上去,花盆順著雨水順利滑到屋檐下,終于消停。
鹿苑拐進自家院子,踩著木梯上樓。
屋內(nèi)亮著燈,她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把濕透的鞋襪脫了,暴雨的夜晚溫度很低,她的小腿和腳被冷雨凍得白到發(fā)青,冷冰冰的。
鹿苑赤腳踩在自己的帆布鞋上,怕弄臟地毯,但地毯上很快又多了一灘從她鞋子里流出來的水。
在她的帆布鞋旁邊,有一雙干凈的男生的白球鞋,是周騖的。
主臥門打開,人尚未出來,但聲音先冒了頭,“苑苑,你回來了?”
鹿苑回應(yīng),“嗯。”
周婕穿著絳紅色的亞麻長裙,身姿綽約,她走至鹿苑身邊,手掌放在她的頭發(fā)上摸了摸,是濕的,又問:“吃飯了嗎?要不要我——”
鹿苑不太習慣被陌生人觸碰,避開了周婕的掌心,小聲道:“吃過了。我先上樓換衣服了。”
“去吧,別感冒了。”周婕站在樓梯口,追隨著鹿苑的背影,目光里流露出一絲顧慮。
樓上很安靜,隔壁周騖的房間悄無聲息,只有門縫里溜出一縷光。
鹿苑洗完澡回到臥室,從書架上拿出一包閑趣拆了,手機里多了兩條好友林鯨發(fā)來的消息。
【到家了說一聲。】
【你晚上吃什么?】
鹿苑拍了張餅干的照片發(fā)過去:【吃這個。】
屋外倏忽狂風大作,月亮被烏云遮住,樹枝丫打在窗戶上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她從椅子上起去把窗戶關(guān)嚴。
林鯨又問:【只吃餅干?沒有別的東西嗎。】
鹿苑嘴里叼著片餅干回道:【不是,不想麻煩。】
如果她說自己沒吃晚飯,周婕肯定會拉著她在廚房坐下,陪她用餐。
但她寧愿餓肚子,也不愿與和對方尷尬相處。
事情要從何一個月前,老爸宣布再婚說起。
鹿正元單身多年,忙于生意,鹿苑從未聽說過他有再次成家的念頭,本以為他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到底了。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再婚消息傳出后,奶奶就千叮嚀萬囑咐:“妹妹,千萬不能在阿姨面前耍小性子,否則你會很不開心。”
鹿苑對這件事沒有概念,也沒想象自己有個后媽會是什么樣,但是她并沒有被奶奶嚇唬住,如果誰欺負她,她就欺負回去,甄嬛傳誰還沒看過。
婚禮前,鹿正元安排一家老小和女方吃了頓飯。
那是鹿苑第一次見到周婕。
和她預(yù)想中的繼母形象有很大的出入。周婕看上去只有三十幾歲,膚若凝脂,眉眼尖細,一頭秀長的頭發(fā)披散在肩頭,濃濃的美女氛圍感撲面而來。
鹿苑對她無感,不尷不尬地叫了一聲“阿姨好”就移開了視線。
鹿正元不滿意,大概是覺得鹿苑不夠給他長臉,“這就完了?平時教你的禮貌呢?”
周婕趕緊打斷了鹿正元,“好啦,你不要為難小孩子,苑苑跟我第一次見面能說什么,以后慢慢相處不就好了。”
鹿正元順著她給的臺階下,開始夸女兒:“苑苑這孩子其實很乖。她小提琴練得不錯,改天讓她給你拉一段。”
周婕眼睛看著對面垂頭的小姑娘,“是么,我也覺得苑苑很合我眼緣。”
鹿正元樂得一笑。
鹿苑:“……”
她一個人坐在圓桌末端,聽著大人們觥籌交錯恭維著,以及鹿正元迫切的待娶心情,心中多了一些對未來生活的茫然。
開席前,他們說起另外一件事。
周婕有個兒子,也要轉(zhuǎn)來這座城市上學,鹿正元已經(jīng)托關(guān)系把人弄進了鹿苑在讀的高中。
鹿正元對鹿苑說:“周騖哥哥比你大一點,成績很好,你以后可要跟人家好好的啊。”
鹿苑對那什么周五還是周六的并不感興趣,只在心中腹誹:后宮甄嬛傳又添加一枚種子選手啊。
鹿正元吩咐服務(wù)員上菜,又看了看表,問周婕:“對了,小騖怎么還沒到。”
周婕說:“去商場了,馬上就來。”
鹿苑覺得滯悶,起身去上廁所,又在露臺玩了會手機,待涼風將她臉上的潮熱全都拂去才折返。
酒店包廂的名字一般都叫“上善若水”“至善至美”……讓人聽得云里霧里。
她在腦海里搜尋了好半天才想起來自己剛剛是從哪一間出來的。
正要開門,就和一個男生相撞了,還撞掉了他懷里的芭比娃娃。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給對方道歉,鹿苑鼻尖嗅到清淡的皂角香,來自男生身上。
視線向下,她看到男生蹲下?lián)鞏|西,干凈的發(fā)旋,薄薄的脊背,聳起的肩胛骨像一匹蓄勢待發(fā)的幼狼。
伸出的一截手腕有著堅硬的骨骼感,手掌窄長,骨節(jié)明晰。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孩子。
就是情|趣略微另類了點,這個年紀還玩芭比,嘖。
周婕聽到門外的動靜,將面面相覷的兩個高中生迎了進去。
這個男生就是周婕阿姨的兒子。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來這么晚?”周婕低聲問詢,順手幫他整理著襯衫領(lǐng)口。
周騖還沒來得及講話。
“小騖別站著了,快坐下吃飯吧。”鹿正元坐在主位熱情道。
周騖的位置被安排在鹿苑旁邊,有人問詢遲到原因,他開口:“聽說鹿叔叔家有個小妹妹,我去挑了件禮物。”
說著,把芭比拿了上來。
鹿正元哈哈大笑,“小騖真細心。不過她只比你小半年,算不上小妹妹。”
鹿苑也無語地碰了碰鼻尖。
周騖毫無窘迫之意,抿嘴輕笑,淡定道:“是么?看來我的信息有誤。”
“還愣著干什么,周騖哥哥給你買了禮物。”鹿正元忙叫鹿苑,語氣強勢,意思叫她起身道謝。
“哦,謝謝。”鹿苑像個工具人被支配著,第一次正面看周騖的臉,“但是我沒有給你準備。”
“沒關(guān)系,今天的主角不是我們。”
周騖看著她笑,眼睛澈亮,濃黑的睫毛掩著瞳仁,俊朗如山澗的清風明月,亦好看得像個假人。
鹿苑也不自覺跟著假笑了一下。
眾人道:“瞧瞧,這兩個小孩多懂事啊。”
因為鹿苑和周騖的表現(xiàn)良好,這個新組合家庭愉快地吃了飯。鹿正元和周婕本來擔心兩個孩子對彼此不接受,不過目前看來,這個問題并不存在。
之后,他們舉辦了婚禮。
周婕帶著周騖正式搬入鹿正元在燕家巷的獨棟小樓里。
宮斗劇并未在家里上演,周婕也不是灰姑娘的惡毒繼母。
相反,她知書達理,溫柔和善,甚至對鹿苑表現(xiàn)出若有若無的刻意和討好。
周騖無論是長相還是脾性,都很隨周婕,是個一身清白的少年,看見她時常會露出友善的笑。
但她和他們之間始終隔著一層透明的膜。
鹿苑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神經(jīng)里的一絲悵然若失。
老爸有了伴侶,把對她的關(guān)注轉(zhuǎn)移得一干二凈,就連她住了十幾年的房子,每個角落都填滿周婕生活的細節(jié)……一切都讓她很不自在。
這種迷茫她不知道怎么排解。
可她不是個小孩子了,清楚自己在老爸心中的分量會越來越低,她不想主動去印證這一點。
從周婕母子搬進來的那天開始,鹿苑就很少待在家里,電玩城,朋友家,圖書館……各處流連,回去得越來越晚,盡量避免碰面。
這一個月來,除了偶爾如今晚這般撞見,一切順利。
甚至她都沒見過周騖幾面。
不知這位“受害者”是不是和她一樣,晝伏夜出。
鹿苑的變化鹿正元一直未發(fā)現(xiàn),婚后的他不再只是單親父親,更是一個陷入戀愛的中年男人。
明明是自己的家,卻要躲著別人,朋友覺得這樣很奇怪,問她:“你準備這樣到什么時候啊?”
鹿苑穿著吊帶睡裙,坐在椅子上晃著腿,目光從柜子上的芭比上一掃而過,“到開學就好了。”
放下手機,她又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那娃娃其實是辛德瑞拉。
“……”
八月底,十六中終于開學。
鹿苑人生第一次這么期待上學,最起碼白天不用在家度日如年。
鹿正元和周婕因為要去公司,沒有時間送他們,叫兩個人自己乘公車去學校。又叮囑鹿苑給周騖指路,他今天是第一次去報道。
從燕家巷出來就是熱鬧的街區(qū),公交站臺,少年少女一前一后站著,出了家門就好似不認識。
連日暴雨過后,天終于放晴。
一如出籠的鹿苑的心情,明媚又燦爛。
蟬鳴刺破濃蔭,吟唱酷夏的熱烈。
江南的早晨,微風裹挾著潮濕而來,淌過脖頸,像被雨打了般粘膩。
鹿苑披散的頭發(fā)貼在脖子上,她從書包里掏出皮筋,把頭發(fā)扎起來。
一不小心,皮筋從指尖彈了出去,滾到一雙白球鞋邊上。
視線向上是筆直的腿,黑色運動褲,白t恤,寬寬大大的,隨意勾勒著少年挺拔生長的身形。
周騖站在垃圾桶旁,手指夾著根煙,眼底的清潤不知在何時褪去,此刻盡是不耐煩。
鹿苑錯愕了兩秒,看到周騖動作嫻熟地抽著煙,并不介意被她看見。他低垂著眼皮,隨著吸煙的動作,清瘦面頰向里凹陷了下,像個老手。
每個人的性格都應(yīng)該有底色。
而周騖的底色,是黑,陰鷙的黑。
此刻,他比她更沒耐心裝好學生。
鹿苑手指拽著書包帶子,一時忘記怎么稱呼對方,脫口而出,“喂,幫我撿下皮筋。”
周騖看過來,微昂下巴,露出鋒利的下頜輪廓。
“喂?”他黑漆漆的眼眸里涌現(xiàn)輕蔑,輕輕重復(fù)著她的用語,“想好叫我什么,再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