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
    湛藍(lán)的天空下，三百二十階天梯直入云霄，陶禮爬得氣喘吁吁，扒著浮雕立柱緩緩前行，走完刻畫了龍吟圖的九十九級臺階，她終于上到了一個可以休息的小平層。
    女孩掏出紙巾，擦了擦汗，抬頭向上望去，古老的寺廟屹立于山頂，上接穹宇，下覽浮生，飛檐翹角，碧瓦朱顏。遠(yuǎn)有鐘聲自前方杳杳傳來，余音繞梁，不絕于耳。
    身后，張臨、都樂、魏蔚和傅老師還沒有跟上來，他們停停走走，不時還拍拍照，不知道走到哪兒了。陶禮不敢往下看，一想到方才身后近乎垂直的陡峭臺階，她就兩腿發(fā)軟，生怕自己一個踩空，就直接滾到山腳。
    不一會兒，魏蔚也喘著粗氣上來了，她拍拍陶禮的肩頭，要了張紙巾。兩個心有余悸的人兒朝前踱了兩步，尋到一處樹蔭，躲在竹林下?lián)u著方才山下順手接來的傳單，扇熱納涼。
    山間長年碧浪起伏，翠竹蔥郁，有風(fēng)偶爾穿林而來，驚飛萬鳥，那禮贊生命的絕唱又窸窣成調(diào)，漸次響來。
    只是，姑娘們此時可沒有心思靜心聆聽。大暑天爬山，屬實(shí)失策。眼看著太陽馬上攀上高空，陶禮只覺額間火辣，頭頂生煙，她憤憤地發(fā)聲質(zhì)疑：“張臨介紹的這是什么地兒啊，說好的避暑勝地呢？我都要熱爆了！”
    怎么跟她想像中的一點(diǎn)都不一樣？
    “誰知道呢，男人果然沒一個靠譜的。”魏蔚也開腔吐槽了，剛才這天梯簡直要命，她同陶禮一樣，騎虎難下，都是硬著頭皮往上走的，幸好剛剛向?qū)煾嫡f了，一會兒不從原路返回，直接從后山的盤山公路出去。不然，她非罵到張臨耳朵生繭不可。
    支教結(jié)業(yè)已經(jīng)兩天，因?yàn)樘崆鞍才帕思以L，回去瀘市遞交報告的時間尚有幾日富余，張臨便提議眾人去附近久負(fù)盛名的竹海走一走。
    葛純純和趙平均有其他計劃，提前離隊，剩下五人便著了張臨的道，興致勃勃到竹海“避暑”來了。
    約莫過了十分鐘，兩個小姑娘在冰棍與冷飲的安撫下，逐漸平息了燥熱，其余三人才緩緩從臺階下露出身影。
    “你們倆怎么走的這么快，冰棍都吃上了，還喝水嗎？”張臨笑吟吟地拉開背包，給眾人遞水，作為隊伍里唯一的男生，他很有為人民服務(wù)的自覺。
    陶禮罷罷手，沒有接：“剛剛有挑山夫路過，就順便買了，等你來我都渴死了。”
    魏蔚：“就是啊，說好的避暑勝地呢，張臨你簡直是天坑！”
    “哎哎哎，兩位美女此言差矣，這還沒到上面呢，我不給你們劇透，上去你就知道了。”
    張臨神神秘秘的賣著關(guān)子，惹得兩人又是一頓白眼聲討。
    都樂緊跟其后上平臺，上來時張臨剛好擰了瓶水遞給她，但是，小姑娘一眼就相中了陶禮手中的冰棍，哪里還看得到男生遞來的礦泉水。
    都樂：“你們哪來的冰棍，哇，太過分了，我也想吃！”
    魏蔚：“剛剛跟挑山夫買的，應(yīng)該是在我們之后上山的，你們沒有碰見嗎？”
    都樂：“沒有，他估計是走的浮雕的另一側(cè)，不行，我得找他去！”
    說著，心心念念想著冰棍的都樂也不休息了，水都顧不上喝，抄起背包又繼續(xù)往上追。
    張臨：“哎，樂樂，水……”
    都樂：“不喝了，我要吃冰棍！”
    最后一個抵達(dá)的傅紓才反應(yīng)過來她們在討論什么，小姑娘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哎，這丫頭，冰棍的吸引力就這么大嗎？
    剛才左一句走不動，右一句走不動，嚷嚷著直喊熱的，真的是眼前這個健步如飛的年輕人嗎，還只是為了一根冰棍？
    張臨將擰開的礦泉水遞給都樂，眼神已經(jīng)追著都樂去了：“傅老師喝水，我也想吃冰棍，我去追她。”
    傅紓回神失笑，正欲過去和其他人閑談，身邊又一道身影過來，匆匆把水往她手里一塞，嗖的也跑出去了。
    傅紓：“……”
    這兩人，真的是，有這么著急嗎！
    傅紓捏著水愣了愣。抬眼望去，男生的身影已追上都樂，視野盡頭，古剎深深藏在竹林深處，朱紅已見，但全貌依舊難窺。她在心里暗暗發(fā)問，我了解那孩子，她是真的饞，那你呢？
    傅紓并不是不樂意看到都樂身邊有人陪伴，怎么說也是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她高中時規(guī)勸小姑娘不要早戀，不至于二十多歲了還這么不開明，只是，一想到兩個孩子以異地為前提條件的現(xiàn)實(shí)情況，她就不怎么看好這段感情。
    都樂會怎么看待這種前景堪憂的異地戀呢，她好像該去問問小姑娘的想法，只是，怎么都缺了契機(jī)。
    傅紓帶了些許顧慮，繼續(xù)上前。烈陽高升，他們終于走完這些崎嶇的步階，山門外面，小姑娘舔著冰棍在臺階前靜坐，見她上來，笑盈盈地伸出手親昵的要她拉，明眸皓齒。
    來人一時愉悅，拍開都樂的爪子：“小饞貓，第幾根了？”
    都樂：“第一根，第一根！拉拉我，腿麻了！”
    傅紓嫌棄地刮了刮她的鼻梁，穩(wěn)穩(wěn)把人從地上撈起：“動動腿，能走嗎？”
    當(dāng)然能，都樂不過是想賴著傅紓扶她起來而已，也沒有真的麻，但是沒見傅老師松手，干脆多賴一會兒好了：“慢點(diǎn)慢點(diǎn)，麻……”
    傅紓嗔她：“你啊，說饞貓都委婉了！這里太熱了，堅持一下慢慢走，我扶你去前面的食堂坐坐，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吃點(diǎn)東西再出發(fā)。”
    都樂連聲應(yīng)允。
    餐后，傅紓在寺外選好香燭，隨張臨繼續(xù)往上走。
    都樂：“傅老師，你信佛嗎？”
    小姑娘看著她手里的東西好奇發(fā)問，傅老師這樣留洋歸來的大博士，難道不該是堅定的唯物主義擁護(hù)者嗎？
    傅紓不置可否，她無意去引導(dǎo)任何人的宗教信仰，信與不信，各人自有評斷，又何必在佛門凈地高談闊論呢。
    她向小姑娘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又顧自往上走，思緒卻漸漸飄回多年以前。
    她是怎么開始信佛地呢？
    傅紓在都樂這般年紀(jì)的時候，徐瑾生了一場大病。趕著凌晨的火車硬座回蘇市，她家都顧不上回，拎著行李直奔醫(yī)院。
    那一日搶救室外，看著與自己狼狽無異的父親紅著眼眶，一語不發(fā)，驕傲的女孩嚇得勁直腿軟。
    傅寒松：“病危通知……下過兩遍了。”孩子，你可能要有點(diǎn)心理準(zhǔn)備。
    傅紓幾盡崩潰，死死咬著下唇不知道該怎么哭訴。
    望著眼前背過身幾度哽咽父親，她沒有勇氣上前拍拍他的肩，告訴他沒關(guān)系。兩次病危通知是什么概念，她和弟弟的母親，父親的愛人，在這個一門之隔的墻里躺著，什么事也沒做，就已經(jīng)在鬼門關(guān)外，驚險來往了兩回。一切都會好這種鬼話，虛假到她說不出口。她幾經(jīng)克制，克制到害怕自己這一掌朝人輕撫下去，就成了壓彎父親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時候，她又該怎么辦呢？
    眼前悲傷的男人背影佝僂，年幼的弟弟稚嫩無知，這家人都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變故，她突然不知道，這大千世界，該去尋求誰的安慰與庇護(hù)。
    第一天，她啞著嗓子向?qū)T遞交長假申請，話音未落眼淚就奪眶而出；
    第二天，她暗自鎮(zhèn)定的參加專家會診，黑色的靠椅扶手上全是她手心細(xì)密的汗；
    第三天，她終于能平靜的闡述癥狀，向賀麥冬牽線的專家尋求幫助；
    第五天，第三封病危通知下到了她的手上，傅紓愴然，滿腔失意無處宣泄，世界上真的有神嗎，如果有，她現(xiàn)在開始信仰是否來得及，她的殷殷期盼又是否有神明愿施以援手？
    第七天，值班的醫(yī)生皺著眉頭出來說病人恢復(fù)了意識，她沒有聽清，以為母親已是彌留，慌得跌坐在地上。好在不是壞消息，驚魂未定的傅紓隔著玻璃朝里望，猩紅著眼眶顧自低喃：“你不是信佛嗎，讓你的神幫幫我好不好？”
    她記得那年高考，母親去寺里祈福，黃袍加身的高僧喜眉笑目，說她是有大福報之人，來日功名與榮光皆無需苦惱，廣結(jié)善緣，一切將如期而至。
    她少時不以為意，只覺僧人各個口上討巧，滿是吉祥話。而此刻卻驟然記得清晰了，若世事真有業(yè)因果報，她愿意傾盡自己所有的福報，祈請佛菩薩慈悲加持，寬恕她臨時抱佛腳的貪欲，庇護(hù)母親平安醒來……
    第八天，方才踏進(jìn)醫(yī)院，迎面便碰上隔壁的護(hù)士神情肅然將一具白布裹身的病床推出，傅紓陡然窒息，有醫(yī)生迎面走來，嘴唇一張一合，不知道說了什么，壓抑逼仄的環(huán)境嚇得她霎時失態(tài)奪門而出。
    到了第十天，徐瑾再一次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
    好在，一切最終是好起來了。
    母親大病初愈，傅家人皆瘦了一圈，傅紓愈是細(xì)弱，她坐在徐瑾的病床，削著蘋果戲謔道：“你可算醒了徐老師，再不醒，我真是諸神皆要求遍了。”
    徐瑾怔然，只覺得鼻酸難抑，二十年母女一場，老大自小穩(wěn)重淡然、慎思決斷，何時有過這般舉足無措的模樣，到底是讓她受罪了。
    離家前夕，傅紓?cè)ツ赣H常去的佛教圣山還愿，數(shù)十座寺觀，二十處院落，釋、道、儒三教諸神一一禮拜叩盡。其實(shí)并不能想明白自己此舉出于何因，真感激還是假僥幸，此刻都不重要了，有信仰是一件好事，善信還愿，供佛燃燈，她如今也曉得諸如因果、虔誠這種淺顯的詞匯了……
    高閣上齋鐘乍響，傅紓回神，已然走到第一座殿前。
    其實(shí)，這么多年來，她也不敢妄斷自己虔誠與否，母親的逐漸好轉(zhuǎn)，除卻對醫(yī)生的感激，神明在上。
    她甩了思緒，慢慢將蠟燭立在燭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