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常的故事
深秋天氣,幾乎是一眨眼,就黑得沉了。所以門外那個人走進來時,小翠幾乎看不見他的樣貌。不過,就是不看樣貌,感覺到胸腔里那一顆心在怦怦直跳,就憑這個,她也知道他是誰了。
趙無常。
不難理解,這三個字,此時此刻在小翠心里引起的,竟是一種賽似初戀的甜蜜。她的膽子驟然間大起來了,也不待白衣人吩咐,徑直走到桌邊,點亮了蠟燭。她要看一看,在這滄州城內(nèi),也許是唯一一個,或者還有能力將她從魔掌中解救出來的人。
燈光照出來一張壯年人的臉。三十來歲年紀(jì),比白衣人要年輕一些。盡管如此,這張臉并無稀奇之處,甚至還比不上白衣人那種邪氣入骨的英俊。只是比重傷的白衣人,顯然要多上那么點健康氣息。在這□□康而普通的臉下面,是一身干凈而普通的青布衣裳。而青布衣裳所修飾的,是同樣一種結(jié)實而普通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
小翠一扭頭,就看見了這個人。她沒有失望。因為這個普普通通的趙無常正在走進來。跟剛才那些人不同,他不是沖進來,不是跳進來,也不是殺進來,而就是現(xiàn)在這么著,一步一步,走進來的。也許在今天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只是這么平平淡淡地走進來,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小翠的緊張度象離弦之箭一樣地,開始緩解。她的身體也不期然軟活起來,敏捷地一轉(zhuǎn)身,給趙無常搬了張椅子。然后,就借了這個機會,堅定不拔地站在了他身后。站定以后,她大著膽子,去看對面的白衣人。白衣人嘴角上似乎永遠(yuǎn)掛著譏笑,不知是在笑她呢,還是象大肚彌勒,在笑世間所有可笑之事?只聽他對趙無常道:“聽到了,可有什么感觸?”
趙無常緩緩道:“先師俠氣一世,臨終之前,給我留下的遺言卻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聽了你這一席話,我終于明白了。”
白衣人縱聲大笑。大笑聲中,他那肩膀上的創(chuàng)口,也隨著聲帶震動,涌出一股子一股子的鮮血來,看得小翠身上,一陣一陣地發(fā)麻。忽然聰明地想,只要多說幾句笑話,多引他這么笑上幾次,只怕不久,他的血也該流干盡了吧?這樣殺了他,倒是省事。
白衣人一邊笑,一邊在左右肩膀上連點幾指,封住穴道,緩住了流血的勢頭,道:“沐大俠的遺言,原來卻是這樣?哈哈哈,怪不得一代大俠的高足,放著好好的俠客不做,卻本本分分地走起鏢來。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
小翠見他笑得猖狂,也不知為什么,心中大怒,幾乎就要照著他的鼻梁擂上一拳。雖說她沒這個本事,趙無常卻是有的。他為什么不照此人鼻子上,就是一拳?
趙無常的語氣仍然非常冷靜,道:“你笑完了沒有?”
白衣人笑道:“你有話就說。這世上笑話這么多,我又怎么笑得完?”
“確實笑不完,”趙無常冷冷道:“再說起一件事來,也許更可笑了。那就是有人未必不知道,故事里的這位沐大俠,其實功夫并沒有那么通神,可以獨戰(zhàn)兩百多名大內(nèi)高手,而結(jié)果竟渾若無事。”
白衣人點頭道:“這樣說,我心里就要好受些了。要不然大家同樣是人,為什么沐天風(fēng)打那么多人,能夠混若無事,我就給打得完全趴下?”
趙無常繼續(xù)道:“所以那故事的結(jié)局,并不是沐大俠已經(jīng)功成名就,再也用不著為了沽名釣譽,去費勁搭救那些人。而是,當(dāng)他在山中養(yǎng)了一年多的傷,元氣初復(fù),重新出山時,那世上,早是物是人非。當(dāng)年被他搭救出來的人,差不多已經(jīng)死得光光了。”
白衣人笑道:“所以他實在是白費了一把力氣。因此而完全灰了心,給你留下那樣的遺言?”
“如果不是為了在你這個故事中,從頭至尾沒有出現(xiàn)過的一個人,他或者還不至于那樣灰心,”趙無常的語調(diào)低沉而有力,同時也很清楚:“然而在另一個故事中,這個有關(guān)隨侯珠的故事,卻開始于這個人,也結(jié)束于這同樣一個人。”
白衣人嘴角又有點抽筋的模樣。但是趙無常沒有看見這個譏諷的笑容。他凝視著的,是被小翠點燃的那支蠟燭,那蠟燭上的燭焰。燭焰細(xì)長長的,在時而撲進來的秋風(fēng)中閃爍搖動,變化成各式各樣的物事。時而象人,時而象云,時而拉直了又象針,時而什么都不象。而趙無常在焰心中看見的,則是一匹馬,一匹火紅色的駿馬。
那是沐天風(fēng)的馬。
趙無常的故事也很老套。故事開始的時候,大雪紛飛,朔風(fēng)呼號,滿天地一片銀裝素裹,雪已經(jīng)下得深了。沐天風(fēng)騎著馬,踏著碎瓊亂玉,從遙遠(yuǎn)的、看不見邊的天際,答答答地,走入到故事中來。
就是在這個滄州。就是在東城門外,林教頭避過雪的山神廟。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在雪地里一步一叩首,與沐天風(fēng)相向而來。
孩子在祈福。祈求山神保佑他爹爹平安無事,能夠從吳王的魔爪下,安全地逃脫出來。讓沐天風(fēng)覺得可笑的是,他求的,竟然是山神。山神在中原文化中,可不是等級很高的一種神仙。然而又讓沐天風(fēng)笑不出來的是,這孩子既然已經(jīng)求到了山神,那就說明其他一些更高級的神仙,他都已經(jīng)求過了。
孩子禱告已畢,站起身來,看見了沐天風(fēng)。沐天風(fēng)白衣勝雪,站在這個破敗的山神廟里,真好象是天神下了凡。那孩子剛剛才于想象中,與神仙對過了話,一見他,就撲了上去,叫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沐天風(fēng)雪白的衣服被這雙小手揪得很臟。那孩子仰頭看他,他輕輕托起這孩子的小腮幫,三根指尖上,唯一的感覺只有,涼,冰涼。
沐天風(fēng)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他總共只說了三個字。
“我救你。”
這是趙無常這個故事的開頭。趙無常的故事很短,才剛開了頭,跟著就是結(jié)尾。他的結(jié)尾也很老套。照舊是大雪紛飛,朔風(fēng)怒號,天地一片雪白。沐天風(fēng)騎著紅馬,剛剛養(yǎng)好了傷,從深山中,答答答地,也許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他是在老套地走出這個故事。
地點還是滄州。還是山神廟。人物也還是那孩子。不過這一次,他是在推倒山神。他又看見了沐天風(fēng)。沐天風(fēng)依舊一身白衣,不知怎么地,并不勝雪了,倒象是被陽光曬了一半的殘雪。那孩子跳將起來,指著他的鼻尖,說:“我知道了,你不是神仙!你是大俠!”
沐天風(fēng)那天連一個字也沒有說。他只聽著那孩子在不停地喊:“你既然不是神仙,又冒充什么神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們這些冒充神仙的大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們這些冒充神仙的大俠!”
趙無常的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很短,短得足以讓小翠掉下一滴眼淚來。透過這滴眼淚,她似乎觸摸到了沐天風(fēng)那顆破碎的心。偶爾一剎那,她忽然想到,白衣人的故事里,好象死了很多的人。她沒有為這個故事流淚。沐天風(fēng)一共才說了三個字,她就哭了。故事跟故事,怎么就有這么些不同?
白衣人微笑道:“看來你的故事,比我的要有市場。”
趙無常道:“既然故事都印證完了,吳歌的事,嗯,也許你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是被你插在假山上的那個鏢師,他的事,你給我什么交待?”
白衣人道:“你等著,我找你。”
趙無常點點頭,道:“不過我認(rèn)為,你若在貴鄉(xiāng)這樣耗下去,我也就不用指望能等到你了。”
“家破人亡,還談什么故鄉(xiāng)?”白衣人冷笑一聲,忽然一扣酒杯,道:“丫頭,倒酒!”
小翠大吃一驚。她站在趙無常身后,本來以為已經(jīng)妥妥貼貼。眼見兩人說得緊湊,只希望白衣人將她忘了。哪知道過了這么長時間,他對她還念念在心,居然又提出這種要求來?
白衣人見她不動,冷笑道:“很好,你就站在那里。我就不信,你還能一輩子站在那里了不成?”
小翠暗暗叫苦。她是聰明人,見這兩人還你等著、我等著的,可見白衣人的報應(yīng),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會來到了。所以就算今晚自己靠了趙無常,逃得性命,這以后呢?牙一咬,上去執(zhí)了酒壺,往白衣人杯中注酒。
白衣人見她果然過來了,倒也有點佩服,贊道:“好丫頭!還真有這個膽量!”
小翠道:“膽量是沒有。只不過你提醒了我,縱然趙大俠罩得我一時,我總不能靠他一世?”
白衣人哈哈一笑,喝了那杯酒,一擱酒杯,忽地縱聲長嘯。小翠手一抖,卻見夜幕底下,一道淡白色的身影宛如輕煙劃過,徑投西南方去了。那樓底下各路救兵吃了白衣人無數(shù)的虧,雖然良久不敢再躍上來,聽得這番動靜,卻各挺燈籠火把,哄哄然往西南方追將過去。
小翠身上發(fā)軟,一屁股攤坐在椅子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逃得了性命。咬咬手指,很真實地疼痛著。眼前趙無常走過來,拿了她剛剛放下的那壺酒,斟滿一杯,默默然喝了。
小翠笑了起來,忽然很想跟這個一句話便退走了惡魔的人說話,一出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非常微弱:“你喜歡喝酒呵?改天,我請你喝酒?”
趙無常扭頭打量著這個姑娘。這丫頭生得倒蠻俊,就是給這一嚇,現(xiàn)在終于現(xiàn)出后怕來,臉色蒼白,伸指一戳,就要連人帶椅子倒下去的模樣。微微一笑,又倒了杯酒,遞過來,道:“那倒不必。不如哪天有空,我請你吧。”
小翠捧著那杯酒喝下去了,總算好了一點,道:“那怎么成?你救了我的命呵。”
趙無常淡淡道:“你錯了。除了職責(zé)所在,我從來不救任何人的命。”
這話卻有些深奧了,聽得小翠暈乎乎的,一時也沒辦法吃透。眼前一花,不知怎么地,忽然晃出白衣人蒼白的笑臉,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雙手一緊,使勁抓著扶手,抓得指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了,低聲道:“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