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關(guān)內(nèi).流西
九個月了,黑石城還沒能從金爺那場躁狂的浩劫中完全恢復(fù)――整個城池還有一些粗看不覺、細(xì)看渾身不舒服的歪斜,城墻震開的那道巨大豁口倒是拿石料填充抹平了,但即便是同樣石色,填進(jìn)去了也能看出新舊有差。
聽說,龍芝要求拆了那一大片重建,趙觀壽為首的老一輩則主張?zhí)钛a就行,新老觀念不同,年輕人喜歡改天換地,老一輩卻更偏向小敲小鑿縫縫補補――單從這豁口修復(fù),就知道當(dāng)下黑石城里,到底是哪一派更占上風(fēng)。
夜幕降臨,城外遠(yuǎn)處帳篷林立,無數(shù)篝火堆將天穹映成金紅色,一座石砌t望臺已經(jīng)搭了差不多一半,有幾輛大車從黑石山方向來,滿載采來的黑色條石,車剛停下,就有工匠上去卸貨。
葉流西站在半高的t望臺上,這臺子起得粗糙,石塊也沒有打磨成統(tǒng)一形制,該銜接對平的地方,難免有礙眼的凸出和錯縫,按說無傷大雅,但她還是伸手出去磋磨,刺耳的金石聲中,石粉簌簌磨落。
她的左手接了鋼筋鐵骨,鐵爪森森,泛冷厲寒光,雖說和人骨接合,能活動自如,但到底跟人手差得很遠(yuǎn)――李金鰲曾經(jīng)建議說,不如找手藝師傅來,給這鋼筋鐵骨覆上皮肉,做出指甲青筋,描出肌膚紋理,那就完美了。
葉流西卻無所謂,手沒了就是沒了,何必修飾遮掩,阿禾貼心地給她縫制了手套,戴上了就看不出什么異樣了,但她也很少戴。
臺下是工地,一片嘈雜,有人鑿石,有人翻沙,還有人吆喝說:“加把勁兒啊,西主說了,其它的不管,一定要高過黑石城的城墻!”
葉流西微笑。
***
九個月前,她倚仗著金蝎和曾經(jīng)在尸堆埋下的一批槍械,絕地反擊,化解了那一次的危機。
俘虜了一批羽林衛(wèi),但龍芝和趙觀壽不在其中――這也不奇怪,核心人物嘛,當(dāng)然享受優(yōu)先和緊急撤退的權(quán)利:尸堆里尚打得如火如荼,這兩位已經(jīng)坐上專車,向著黑石城的方向風(fēng)馳電掣了。
走時狼狽,慌得連火線罩網(wǎng)的營地都顧不上收,白丟了一堆物資給蝎眼,其中有個錦盒,板寸拿來給她,打開一看,里頭有一條舌頭。
這應(yīng)該是趙觀壽留的,在一片剛硬的對立和混亂中,留下一線謀求合作的可能性,就像在玉門關(guān)口,她驅(qū)車逃離的那一刻,隔著車窗,迎著趙觀壽的眼神,以口型示意“交易”兩個字。
趙觀壽知道她身邊有阿禾,而阿禾,是代舌的容器。
葉流西不想再讓阿禾做傀儡,但阿禾不在乎,寫字給她看,表示能說話總比當(dāng)啞巴強。
葉流西折中了一下:“要么這樣,趙觀壽有什么話,你聽著就好。聽了再來告訴我――我不跟他‘面對面’談,不想聽到你嘴里直接傳出他的聲音,他不同意的話,就別談了。”
……
首戰(zhàn)告捷,尸堆一片歡騰翻沸,只葉流西知道,接下來的路,一步比一步更難走。
聚集在尸堆的,只是蝎眼的一部分人,更多人還在龍芝的控制之下,現(xiàn)在事變,那些人性命堪憂。
關(guān)外禁槍,這批槍械,是她輾轉(zhuǎn)通過不正當(dāng)?shù)穆纷樱瑥木惩赓徣氲模訌棿蛞活w少一顆,乍一亮相,確實威懾力驚人,但光倚仗這個,不足以讓關(guān)內(nèi)變天。
可是沒別的選擇了,時間不等人,尸堆到黑石城,必須是一條單向快進(jìn)的直線,只能向前,承受不起后退。
她一刻都沒有停過,正面拼殺、被圍堵、被沖散、再聚合,大勝、小勝、惜敗、潰敗,全成家常便飯,夢里都是廝殺。
有一次,把夢講給阿禾聽,阿禾說:“白天打仗還嫌不夠啊,夢里還要打,西姐,你夢里就跑嘛,又沒人笑你。”
葉流西覺得也對,再一次做夢的時候,她掉頭就跑,剛一轉(zhuǎn)身就愣了。
原來她的夢里,是涇渭分明兩片天,她一直站在接縫處,面前是腥風(fēng)血雨廝殺一片,身后是茫茫戈壁,空寂天地,蒼藍(lán)天幕上掛一輪磨砂般的白月亮,叢叢駱駝刺的影子跌落下去,像空地上開斑駁的花。
昌東倚著越野車站著,看著她笑,說:“流西,我來接你回去。”
夢里,葉流西忽然紅了眼圈,攥緊手中刀柄,搖頭說:“不行,還不行。”
從此夢里不回頭。
只一次例外,那次,她一直向著昌東走,一路走到他面前,說:“昌東,我想告訴你件事。”
昌東微笑,說:“你說。”
她卻說不出來。
她流產(chǎn)了。
她不知道自己懷孕。
這孩子丟時,她才知道自己有過。
她雙手捂住臉,慢慢蹲下身子,眼淚從指縫里洇出,哭著哭著就醒了。
帳篷里漆黑一片。
隱隱有哀嚎和痛苦呻*吟聲傳入。
葉流西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帳篷,走入鏖戰(zhàn)后凌亂的營地,空氣里漲滿血腥和煙火的味道。
她在營地走了很久。
起初,她想反,是因為有屠村之仇,奴役之恨,什么都不想,只想讓那些對不住她的人下地獄。
再然后,看了厲望東的書信,胸腔里燒出雄心萬丈,想入主黑石城,想取而代之,想看素來高高在上的羽林衛(wèi)和方士們惶惶不可終日,淪為階下囚。
開博古妖架,兩個目的,縱而御之,縱而殺之:妖鬼也是資源,都被封在妖架之中,蝎眼已經(jīng)蓄養(yǎng)了一批方士,有了御妖驅(qū)妖的能力,得到了妖鬼,就可以轉(zhuǎn)而用來對付黑石城,成功稱霸之后,她再“絕妖鬼于玉門”,妖鬼死絕,玉門關(guān)的大門,也就自然打開了,不是很好嗎。
山茶遇難,她聽聽就罷,用死人投喂眼冢,她也并無顧忌,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什么要被這些小事牽絆呢?
直到她自己愛上昌東,才發(fā)現(xiàn),任何一具被棄置的枯骨,都曾是活生生有愛有淚的人;直到她自己失去,才發(fā)現(xiàn),那些太多的失去才堆砌出的榮光,再沒有昔日般那么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關(guān)內(nèi)的局勢,要何去何從?她一手創(chuàng)立蝎眼,太多人追隨她,這些人,要如何安置?
像厲望東那樣嗎?以暴制暴,入主黑石城幾十年,但死后不久,羽林衛(wèi)和方士就成功反撲――厲望東是掀起過大浪,可惜浪頭過后,血水橫流,一切無改。
她希望這一次,于所有人,都能有一個更圓融、圓滿的結(jié)果,不要有太多流血,事情如果能坐下來談,就別血肉相搏,如果談時能笑,就別劍拔弩張。
但所有的談判,都是實力博弈的結(jié)果,沒有這九個月的煎熬浴血,沒有這聲勢浩大的兵臨城下,她也坐不到這張談判桌前。
……
阿禾走到臺邊,仰頭叫她:“西姐,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該出發(fā)啦。”
***
回到帳篷,帳門一掀,就看見了李金鰲,身后是一派和氣的鎮(zhèn)山河和鎮(zhèn)四海。
尸堆雅丹之后,鎮(zhèn)山河和鎮(zhèn)四海的爭寵之斗,一度不可開交,我搶你的米,你啄我的腦袋,你絕食一天,我就絕食三天,你打鳴打到嗓音沙啞,我就打鳴打到失聲……
雞的世界,真是讓人無法理解。
李金鰲頭痛得很,后來葉流西回想起之前在那旗鎮(zhèn)上,小姐們的南北派之爭,給李金鰲出了主意:“你再去找一只大公雞來試試看。”
鎮(zhèn)八方華麗登場。
但戲份少到讓人咂舌,如流星般驚鴻一瞥,旋即隕落:鎮(zhèn)山河和鎮(zhèn)四海達(dá)成了空前的團(tuán)結(jié),兩雞聯(lián)爪,幾乎把鎮(zhèn)八方的雞毛都薅去了一半……
八方的失意,換來了山河四海親如一家。
但今晚上,它倆的裝束怪怪的。
兩只雞都穿戴兜帽的黑色披風(fēng),披風(fēng)的結(jié)扣優(yōu)雅拴在雞脖子上,偶爾走動,披風(fēng)的角還一掀一掀的。
阿禾噗嗤一聲笑出來。
葉流西皺眉:“你這是干什么?”
李金鰲說:“今晚上不是要談判嗎?龍芝也會來的。”
懂了,是想給龍芝難堪。
葉流西沒好氣:“脫下來,這像什么樣子。”
今時今日,她占絕對優(yōu)勢,犯不著耍這種不入流伎倆去羞辱對手。
李金鰲悻悻的,伸手去解鎮(zhèn)山河的披風(fēng),鎮(zhèn)山河見勢不妙,立馬給鎮(zhèn)四海使了個眼神,兩只雞心有靈犀,撲騰著翅膀四下亂躲。
干嘛呀干嘛呀,人家就喜歡穿披風(fēng),走路帶風(fēng),跑起來還飄飄的,特別酷,特別有氣質(zhì),就不脫!
葉流西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問李金鰲:“銀蠶心弦的事,打聽得怎么樣了?”
蝎眼之中,本來就蓄養(yǎng)了不少方士,尸堆之后,葉流西把方士都交給李金鰲帶,李金鰲結(jié)結(jié)巴巴推脫,怕自己不行,又怕別人會講他是裙帶關(guān)系。
葉流西回答:“本來就是裙帶關(guān)系,你不跟我同患難,我也不會給你機會。但裙帶關(guān)系上位的,不一定都是酒囊飯袋,你一把年紀(jì)了出來闖蕩,機會我給了,你不接,落地就碎,我也不會問你第二次了。”
李金鰲心如擂鼓,連咽兩次唾沫之后,牙關(guān)一咬,接下了。
這九個月,他的任務(wù)是招攬方士,匯編術(shù)法,安排掠陣,外加盡一切努力,打聽關(guān)于銀蠶心弦的消息。
李金鰲說:“流西小姐,我們多方探聽過了,銀蠶心弦,的確是龍家的秘技。會撥弦續(xù)命的,只有龍申和龍芝兩個人。”
葉流西轉(zhuǎn)頭看阿禾:“龍申今晚會來吧?”
阿禾點頭:“趙觀壽、簽家老太太、龍申,還有龍芝,應(yīng)該都會來……要么西姐,我去跟趙觀壽說,不要龍芝來了,免得你見了她生氣。”
葉流西笑起來:“怎么會生氣呢,我見了她,高興都來不及呢,這成就沒她來分享,怪沒勁的。”
***
月上中天,龍申的車出了方士城,車前蓋上流光匯成的龍頭金戳起伏流轉(zhuǎn),頗具氣勢。
車內(nèi),龍芝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龍申須發(fā)皆白,穿方口布鞋,著寬大的白布太極服,一直闔目養(yǎng)神,看上去不像方士城的首腦,反而更像其貌不揚無欲無求的老人家。
龍芝忍不住開口:“爸爸,我的銀蠶心弦九個月前就丟了,一直找不到,我懷疑在葉流西手上。她讓你列席談判,用意再明顯不過了,爸爸,如果真這樣的話,你千萬不要為她撥弦,再有十天不到,昌東就會死的,到時候葉流西痛不欲生,就是我們反擊的好時候了。”
龍申眼睛依舊闔著:“龍芝,人生有起有伏,做人要知道什么時候低頭。”
龍芝忍無可忍:“葉流西是從尸堆一路往黑石城推進(jìn),很多市集,她根本是繞開的!沒錯,她有槍,但關(guān)外禁槍,她儲備一定不多,還有,黑石城墻堅壁厚,炮都未必能轟開,何況是槍!又沒到窮途末路,我們還有機會的!”
龍申睜開眼睛,語氣緩和:“就是因為沒到窮途末路,我們才有機會上談判桌,真到了那一步,誰還花那個力氣跟你談?”
“龍芝,以前你怎么對付葉流西,我從來不干涉。一個無關(guān)緊要小角色,被你整死了也無所謂。但她從一無所有,到絕地翻盤,到今天能威脅黑石城,我就不能再坐視不理了――她弱時,你可以對她動刀,但她強了,動刀就是傷人八千,自損一萬,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收刀勸酒,趁事情還沒鬧到不可挽回時,及時止損。”
“你趙叔已經(jīng)把葉流西開出的條件告訴我們了,用幾個人來換一座城,我們都覺得很合算――你不要再犟了,撥弦的事先擺一邊,高深在哪,江斬在哪,你還是不說嗎?”
見龍芝不吭聲,龍申語氣加重:“龍芝?”
龍芝終于開口:“我把高深囚禁在黃金礦山,但他幾個月前逃了,魂魄山門沒開過,他不可能離開礦山,不過幾次搜山也沒發(fā)現(xiàn)他,金羽衛(wèi)猜測,可能是逃進(jìn)礦道了。你也知道,黃金礦山的礦道像蛛網(wǎng)一樣,當(dāng)初葉流西,就是在里頭藏了好幾年都沒被發(fā)現(xiàn)。”
“那江斬呢?”
龍芝沉默。
龍申看了她一眼,話里有話:“龍芝,那些不配、不值得,也不可能的人,拴著有什么意思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