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貳】
【肆拾貳】</br> 爾康躺著,正一步步走向死亡。他什么意識都沒有,唯一還占據(jù)著思想的,是紫薇!他的紫薇,他答應(yīng)過她,他會活著回去,他會對她負(fù)責(zé)任!他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去……</br> 其實,爾康還沒有斷氣。</br> 緬甸大軍,因為久戰(zhàn)不勝,兵困馬乏,大象在清軍的火攻下,也損失了好多。以前攻下的土地,又被清軍一一收復(fù)。而普騰這一戰(zhàn),損兵折將,元氣大傷。猛白知道再戰(zhàn)下去,一定更沾不到好處,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當(dāng)機立斷,收拾殘局,帶著大軍撤回緬甸。</br> 旗隊、馬隊、車隊、象兵隊、步兵隊……一行人走在煙塵滾滾中。</br> 在一輛馬車內(nèi),躺著遍體鱗傷的爾康。他穿著緬甸人的白色長袍,胸前敞開,里面纏滿了裹傷的白布巾,頭上也密密層層的包扎著,左手臂和雙腿都包扎著,白布上血跡殷殷,看起來像一個木乃伊一樣。他在層層包裹下,露出昏迷著的臉龐,臉色蒼白如紙,看來毫無生氣。</br> 慕沙帶著一個緬甸大夫,守在爾康病床前。大夫拿著藥碗,正用藥水和藥粉混在一起調(diào)藥。猛白坐在一邊看著,臉色顯出十分不耐煩。</br> 大夫把藥拿到慕沙面前,說:“八公主!藥水可以喝了!這次一定有效!”</br> 慕沙急忙端起藥碗,一匙一匙地把藥水喂進爾康嘴里,用漢語喊著:“趕快喝下去!喝下去你這匹馬才能活!快喝!”</br> 爾康的魂魄,正在縹縹緲緲,找尋著回家的路。躺在這兒的他,完全沒有知覺,沒有意識,昏迷不醒。藥水灌進去,全部從嘴角溢出來。</br> “喝呀!喝呀……當(dāng)了死馬,就沒有意思了!”慕沙著急地喊。</br> 爾康動也不動。</br> 慕沙對大夫兇:“大夫,他喝不進去呀,你們治的什么病?”</br> 大夫和侍衛(wèi)上前去,拉起爾康,灌藥的灌藥,掐人中的掐人中。</br> 猛白忍無可忍,跳起身子,命令地說:“慕沙,把這個死人丟到馬車外面去!你看,他這個樣子還能活嗎?就算他活了,渾身都是傷口,說不定腳也跛了,手也斷了,絕對不是在戰(zhàn)場上那個威風(fēng)凜凜的駙馬!你還救他干什么?”</br> 慕沙回頭,對著猛白一陣大喊:“我要救他!我就是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除非他斷了氣,否則我不會丟掉他!”</br> 猛白大怒:“這樣嗎?那還不簡單!”</br> 猛白邊說,邊從腰間拔出匕首,撥開眾人,飛撲到爾康面前,一匕首刺了下去。</br> 慕沙眼看情況不對,飛身一攔,匕首劃過了慕沙的衣袖,衣袖刷的一聲破了,血濺了出來。</br> 猛白大駭,瞪著慕沙喊:“你瘋了?”</br> “你讓我救嘛!”慕沙任性地說,“如果大夫治不好,我們還有巫師呢!一個用巫術(shù)治,一個用醫(yī)術(shù)治,總有一個能治好他!真的治不好,我再放棄也不遲呀!”</br> 猛白收起匕首,不可思議地?fù)u搖頭。</br> “這小子有什么本領(lǐng),讓你這樣迷戀?”他瞪著慕沙,見她一臉堅決,投降了,“你救!你救!救得活才怪!”</br> 爾康被一陣折騰后,氣若游絲地躺下去了,嘴里,發(fā)出一陣喃喃的囈語:“恐非平生魂,路遠(yuǎn)不可測……”</br> 慕沙驚喜地喊:“瞧!還沒死,還在說話!”</br> 大夫趕快去給慕沙包扎手臂上的傷口。慕沙才不在乎自己身上這點傷口,匆匆包扎完畢,又撲到爾康床前去。大夫說:“八公主,要救這位駙馬,除非趕快回到三江城,用‘銀朱粉’來治,銀朱粉需要用罌粟花的種子,龍須草的根,火云石的粉,番紅花的莖……一共九味藥來調(diào)制,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完了,有了銀朱粉,他就不會這么痛,說不定可以起死回生!”</br> “那就快馬奔回去!告訴車夫,快!快!”</br> 馬車驀的加快,向前飛奔。</br> 爾康躺著,正一步步走向死亡。他什么意識都沒有,唯一還占據(jù)著思想的,是紫薇!他的紫薇,他答應(yīng)過她,他會活著回去,他會對她負(fù)責(zé)任!他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去告訴紫薇,他不會離開她,不舍得離開她……如果他即將死去,他的魂魄也要飛回她的身邊去!這唯一的思想,強烈地控制著他的靈魂,他覺得自己會飛,他可以擺脫那個遍體鱗傷的軀殼,他要飛回學(xué)士府,飛到紫薇身邊去……</br> 他確實飛了起來,他的魂魄,像一片羽毛,比羽毛還輕,隨著風(fēng),飄過了緬甸的土地,飄過了云南的邊境,飄過了遙遠(yuǎn)的山山水水,飄到了北京,飄到了從小長大的家,再飄進了他熟悉無比的大廳。紫薇,東兒,我來了!阿瑪,額娘,我來了!然后,他震懾住了,為什么家里一片愁云慘霧?</br> 他看到了紫薇,她呆呆地坐在一張椅子里,眼睛大大地睜著,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座化石。他也看到了廳里其他的人,小燕子、晴兒、福晉、福倫都哭成一團。福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完全無法置信地說:“為什么發(fā)生這樣的事?爾康……他是我的命根呀!他是這個家的重心呀,他走了,要東兒怎么辦?我年紀(jì)大了,遲早也是一伸腿,跟著去了!但是,東兒還小,他需要阿瑪,需要爾康陪著他長大,教他學(xué)問,教他騎馬射箭呀……”</br> 福倫老淚縱橫地對福晉吼著:“不要再說了!我的孫兒,再也不許練武!練好了武功,成了武將,生生死死,就再也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說著,就自責(zé)起來,“我應(yīng)該自告奮勇,堅持由我去打仗,我死不足惜,爾康還這么年輕……”他捶胸頓足,“我為什么要讓他去?”</br> 小燕子哭著,在紫薇、福晉、福倫之間跑來跑去,試圖安慰每一個人,但是,自己哭得比任何人都慘,幾乎語不成聲:“紫薇,你怎么不說話,也不哭呢?你抱著我哭,大哭一場,你就會心里舒服一點……你哭,我陪你哭……嗚嗚……我們的爾康,他總是帶頭的一個,他最會出主意,他永遠(yuǎn)有信心,有活力……他怎么可以死?嗚嗚……”她撲到福晉身邊去,安慰人的她,也需要人安慰,她痛哭著喊,“伯母,伯母……”</br> 福晉就摟著小燕子,兩人抱頭痛哭。</br> 爾康驚怔地看著,什么?難道他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會這樣?他不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不太明白自己怎會回家?看到這樣凄慘的情況,他的“心”,如果魂魄也有“心”的話,這顆心跟著碎了。他知道自己這樣“飄”回家,有些不尋常。隱隱約約地明白,大概自己死了,或者,即將死了。現(xiàn)在的他,只是“魂魄”而已!他愴然地走到房間正中,看看了無生氣的紫薇,看看哭成一團的福晉、小燕子、晴兒、福倫,一急之下,顧不得自己是鬼是魂,只想安慰每一個人,他上前急促地說:“你們不要這么傷心,好嗎?我雖然走了,我的魂魄還在這兒,我和你們都緊密的生活在一起!阿瑪,額娘,不要哭!”</br> 沒有任何人看到他,也沒有人注意他,房里依舊愁云慘霧。</br> 紫薇不動,不哭,也不說話,整個人好像進入一種全然麻木的狀態(tài)。晴兒守在她身邊,搖著她,喊著她,自己也是淚如雨下:“紫薇!紫薇……你不要嚇我,你說話呀!你已經(jīng)一整天,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紫薇……沒有了爾康,你還有我,有小燕子,有永琪,有你的阿瑪額娘,還有你的皇阿瑪……我們都會陪著你,跟你一起度過以后的日子,你有我們每一個啊!還有……還有……你的東兒啊!”</br> 紫薇依舊不動不哭,眼神空洞。</br> 爾康看著這一切,越聽越凄慘,忍不住喊:“紫薇!你沒有失去我,我還在!你看你看,我還在,我會陪著你一起面對任何事情,你不要難過,不要傷心!我記得我的諾言,我會遵守承諾……”</br> 爾康說著,就情急地去扶紫薇的肩,誰知,竟扶了一個空,自己的身子,穿過紫薇,掠到后面去了。他大驚之下,這才真正了解,他只有魂魄,沒有軀體。頓時,一陣茫然和無助把他打倒了,他不知道,一個“魂魄”還有什么用?他還沒適應(yīng)當(dāng)魂魄的日子,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兒,凄凄惶惶地看著紫薇。</br> 這時,福晉注意到紫薇的失常了,哭著奔過來,把她一把抱住,痛哭著說:“紫薇啊!在這人世間,只有你對爾康的感情,可以和我的愛相提并論,我知道你有多痛,因為我也一樣的痛啊!上蒼對我們婆媳二人:實在太殘忍了!他怎么忍心剝奪我們的爾康?紫薇……和額娘一起哭吧!”</br> 紫薇被眾人搖得東倒西歪,卻依然不動也不說話,臉色慘白如死,直到聽到福晉的話,眼角才掛下一滴淚,身子仍然僵著。</br> 小燕子和晴兒,一邊一個,搖著她,小燕子哭著喊:“紫薇!大聲哭出來吧!我知道你想哭,我知道你想大叫,我知道你恨不得把老天給殺了……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讓自己這樣憋著……求求你呀……”</br> 晴兒抓著紫薇的手,哭著哀求:“紫薇,我們大家雖然微不足道,但是,你還有東兒!他是爾康生命的延續(xù),為了他,你一定要勇敢,要振作!”她回頭喊,“奶娘!趕快把東兒抱過來!讓他跟額娘說話!”現(xiàn)在,恐怕只有東兒,才能讓紫薇稍減哀痛吧!</br> 奶娘抱著東兒走了過來,落淚喊:“東兒來了!東兒……趕快跟額娘說,額娘,東兒要你!東兒愛你!”</br> 東兒看著哭成一團的眾人,早就嚇傻了,這時,伸出小手,去摸著紫薇的淚。</br> “額娘哭哭……”東兒又去摸福晉的淚,“奶奶也哭哭……”東兒再去摸小燕子的淚,“姨姨也哭哭……”小嘴一癟,“東兒也哭哭……”說著,就哇的一聲,痛哭起來。</br> 爾康看得熱淚盈眶。</br> 晴兒把東兒塞進紫薇懷里,悲切地說:“看看東兒!他長得跟爾康一模一樣,他是你和爾康這場感情的見證,他是你未來的希望,抱著他,抱緊他!”</br> 福晉更是淚落如雨了,啜泣著喊:“紫薇,讓我們祖孫三代,同聲一哭吧!”</br> 紫薇終于被東兒驚動了,她看著東兒,忽然從椅子里跳了起來,大喊:“抱走他!抱走他!我不要見到他……沒有爾康,什么都沒有了!我不要在孩子身上去找爾康的影子!我不要爾康生命的延續(xù)!我不要在東兒身上找希望,沒有爾康,哪有希望?我沒有希望!爾康答應(yīng)過我,他會對我和東兒負(fù)責(zé)任,他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他這樣走了,我不會原諒他!我今生今世都不原諒他,我來生來世也不原諒他!我恨他恨他恨他恨他……”</br> 爾康一直站在那兒,聽到紫薇這樣強烈的呼喊,越聽越慘,越聽越驚。這時,再也忍不住,痛喊出聲:“紫薇!不要恨我,我不能帶著你的恨離開,你不能恨我,更不能趕走東兒!你愛東兒,他是我們兩個的骨肉,你怎么可以趕走東兒!抱住他!抱住他!”</br> 爾康一面喊,一面激動地把東兒往紫薇懷里推。但是,他哪里推得到東兒,他的身子,穿越了東兒,穿越了紫薇,又掠到后面去了。他傻傻地站在那兒,整個人都驚怔著,“我只有魂魄,我沒有形體,他們都感覺不到我,我要怎么辦?”他忽然明白,他的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或者,正在結(jié)束。但是,他的愛,不會結(jié)束,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可是,他如何讓紫薇明白,他的愛不會結(jié)束呢?</br> 只見奶娘趕緊把東兒抱走。</br> 福晉張著手,把紫薇一把抱住,擁在懷里,痛哭著說:“紫薇啊!如果恨能夠把他叫回來,我們就一起恨他吧!他丟下的,不只你和東兒,還有我們二老呀!”</br> 福倫看到這兒,老淚更是瘋狂地掉下,拭淚長嘆:“人間,還有比這個更慘的事嗎?爾康,這么多人愛你,需要你……你怎么可以走呢?”</br> 一屋子的人,這個也哭,那個也哭,真是慘絕人寰。紫薇撲在福晉肩上,依然無淚,一臉的凄絕。爾康看著這一切,心底在強烈地吶喊:“我不走我不走……這么多人愛我,牽掛我,需要我……我沒有資格走!我不走……紫薇,不要恨我……不要恨我……”</br> 爾康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在被一個很大的力量拉扯著,他身不由己的飛出了那間房間,看不到他的紫薇,他的額娘,他的阿瑪,他的東兒……他大急,喊著:“紫薇……不要恨我……我不走……我不能走……紫薇……”</br> 爾康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感到自己像是從云端往下墜落、墜落、墜落、墜落……墜落到一間完全陌生的房間里,墜落到一堆綾羅錦緞的床上,墜落到一個殘破的軀殼里去了。</br> 這個軀殼,正躺在緬甸皇宮里。這是一間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臥室,房里金碧輝煌,到處都是燈火,香煙繚繞。他身上穿著緬甸人的服裝,頭上的包扎換成了緬甸的頭巾,額上有一道傷痕,手腳仍然密密麻麻地包扎著。這個軀殼很痛,到處都痛,他忍不住痛楚的呻吟,他的魂魄和他的軀殼,分別在呼喚:“紫薇……不……要……恨我……痛……痛……好痛……”</br> 慕沙帶著宮女蘭花、桂花正在搗藥,巫師和大夫都圍在旁邊觀察,配藥。聽到爾康的呻吟,慕沙著急地問:“大夫,你們兩個怎么治的?不是九味藥都配全了嗎?怎么還是一點起色都沒有?他很痛,你們給他止痛呀!”大夫把搗好的藥拿了過來:</br> “這個銀朱粉里有罌粟花的種子,對止痛很有效,不過,如果將來治好了,他一輩子都離不開這種藥!”</br> 爾康在枕上掙扎著,好像被烈火烤著一樣。他要回去,他要去跟紫薇說清楚……</br> “紫……紫……薇……薇……薇……”他的軀殼,發(fā)出顫抖的聲音。</br> 慕沙搶過藥來:“怎么吃?就這樣吃嗎?我不管他將來怎樣,現(xiàn)在,先得把他的命救過來,才談得到將來!只要能救命,你們把所有的藥都拿來……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試一樣算一樣,最壞就是死!”</br> “是是是!不能這樣吃,我還得調(diào)配!”</br> 大夫配藥,慕沙就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對爾康堅決地說:“駙馬!我這樣大費工夫,布置你的死亡,騙過清軍,把你帶到緬甸來!又這樣拼了命救你,你爭點氣,不要死掉!只要你活過來,你的生命就重新開始,沒有過去,沒有大清,沒有你口口聲聲喊的紫紫薇薇!你會活得很快樂,不過,你一定要先活過來!”</br> 爾康昏迷著,掙扎在生死邊緣。他的魂魄拼命想掙脫他的軀殼,飛回紫薇身邊去。他嘴里喃喃不清地低喊:“紫……紫……薇……薇……不……不……要……要……恨……恨……恨……我,我來了!我來找你……我來了!”</br> 紫薇不在房里,她在幽幽谷。</br> 她坐在水邊哭,身上堆著許多花瓣,手里也握著許多花瓣。她一邊哭,一邊把花瓣一瓣一瓣地撒進水里,說:“爾康,在家里我沒辦法哭,這兒,是我們兩個的天地,只有在這兒,我才能好好地哭一場!還記得以前,我在這里撒花瓣的情形嗎?我又在這兒撒花瓣了,我讓這些花瓣,變成一條條的小船,它們會飄到你的身邊,告訴你,我有多么想你!”</br> 水面的花瓣,一片一片,順?biāo)拢缭娙鐗簟W限笨粗切┗ò辏^續(xù)說:“爾康,大家要我節(jié)哀順變,我怎能節(jié)哀順變呢?失去了你,那不是一個‘哀’字,那是徹底的‘絕望’呀!失去你,那也不是一個‘變’字,而是徹底的‘空虛’呀!我不知道沒有你的日子,我這個人,還有什么意義?爾康,不管你在哪兒,我的小船會飄向你,看到了小船,請你記得回家的路……我在等你!我還要等多久呢?”她抬眼看著四周,“這是我們的幽幽谷,你記得嗎?”</br> 紫薇這樣的呼喚,這樣的低語,這樣的淚……爾康怎么能夠抗拒這樣的呼喚?他終于掙脫了那個討厭的軀殼,向著紫薇飛去!紫薇,我向你飛,盡管旅途中,有著痛和淚,我向你飛!他飛到了幽幽谷,他拼命的喊著:“紫薇……紫薇……紫薇……”</br> 紫薇一凜,隱隱約約中,爾康的喊聲隨風(fēng)而至,她不禁凝神細(xì)聽。忽然,她聽到馬蹄嗒嗒,好像看到爾康騎著馬,正向幽幽谷疾馳,好像聽到他的聲音在喊:“紫薇……紫薇……紫薇……我來了!我回來了!”</br> 紫薇驚愕著,不相信地循聲看去。驀然間,他看到爾康了,他騎著馬出現(xiàn)。</br> “紫薇!我是爾康啊!我回來了!”</br> 紫薇目瞪口呆,看著爾康騎馬奔來的身影。爾康也看到她了,大喊:“紫薇!”他滾鞍下馬,拼命地喊,“紫薇……”</br> 紫薇狂喜地跳起身子,手里的花瓣一撒,隨風(fēng)四散,她就向著他飛奔。他張開雙臂,也向著她飛奔。兩人終于奔到了一起,緊緊地?fù)肀А_@次,爾康沒有抱一個空,他的手臂里,確確實實抱著紫薇!紫薇又哭又笑地喊:“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這樣的情形,以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在我最絕望的時候,你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你又出現(xiàn)了……這是真實的你,還是我幻想中的你呢?這是真的幽幽谷,還是我夢里的幽幽谷呢?”</br> 是真?是幻?是夢?爾康也不知道。他緊擁著她,生怕轉(zhuǎn)眼間,又會抱一個空。生怕轉(zhuǎn)眼間,自己又會墜落到別的地方去。魂兮夢兮?真兮幻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愛她,他要她,不論生或死!他急切地含淚說:“我答應(yīng)過你,我會守著你!紫薇,不管天上人間,我都會守著你!你哭,我跟你一起哭,你笑,我跟你一起笑!我是你永遠(yuǎn)的爾康!穿越了時間空間,穿越了生和死,我永遠(yuǎn)在你身邊!”</br> 紫薇害怕地、顫聲說:“你說得好奇怪啊!什么穿越時間空間,什么穿越生和死,我不要你穿越,我要你真真實實地在我身邊,我要你牢牢地抱著我!”</br> “是!現(xiàn)在,我不是牢牢地抱住你了嗎?”他加重了手臂的力量,心里在哀號,讓我抱著她!讓我抱緊她!讓我不要消失!</br> 紫薇又急忙推開他一些,去看他的臉孔。</br> “你有沒有受傷?你好好的嗎?你的手、你的腳,都好好的嗎?讓我看看你!”</br> “是!你看你看,都好好的!”</br> 紫薇就含淚打量他,他也含淚看著她。她就慢慢地伸手,仔細(xì)地?fù)崦念~頭、面頰、鼻子和嘴唇。他抓住她的手吻著,淚水落在她的手背上。</br> 紫薇喜極而泣了:“你真的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不會辜負(fù)我!你的承諾一直在我耳邊響著,盡管所有的人,都說你走了,我仍然相信你會回來!”</br> “相信你所相信的!相信你所看見的!我不管身在何方,我的心和魂魄,一定守在你的身邊!紫薇……還記得我們面對東兒的生死關(guān)頭嗎?那個孩子,是我們兩個的生命,凝聚著我們兩個的愛!為了我,好好的愛東兒,好好的愛自己!要不然,我會心神不安,魂無所歸!生不能生,死不能死!”</br> 紫薇大吃一驚,她的心抽痛起來:“爾康……你為什么這樣說?”</br> 爾康覺得,那個“大力量”又在拉扯著自己,要把他從她身邊拉開。他惶急地,凄楚地叮嚀:“記住我的話,我……要走了!”他抱不住她,身子往后退去。</br>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說,你回來了嗎……”,紫薇感到他松了手,看到他的身子向后退,慘切地呼號,“你不可以走……爾康……爾康……”</br> 爾康一躍上馬,馬兒疾馳而去。</br> 紫薇跌跌撞撞,開始追馬,狂喊著:“爾康……爾康……爾康……爾康……”</br> 紫薇喊著喊著,覺得自己砰然一聲,摔落在地上。這一震,就把她震醒了,哪兒有爾康?她正從椅子上跌到地上。</br> 小燕子和晴兒,撲奔過去,趕快把她扶了起來。</br> 晴兒說:“紫薇!你怎么摔到地上去了?不要一直坐在這張椅子里,去床上躺著,好不好?”</br> “我和晴兒,都在這兒陪你!我們擠一張床,我們兩個陪你睡!”小燕子說。</br> 紫薇茫然四顧,只見臥室里一燈熒然。她顫抖著,神思恍惚地說:“我不是在幽幽谷嗎?我怎么會在房間里?為什么點著燈?現(xiàn)在是晚上?爾康呢?爾康在哪里?他不是回來了嗎?”</br> 爾康的確在房里,怎么進的房,他也不知道。他滿臉憂懼地看著紫薇,走到了她的身邊,不管她聽得見還是聽不見,沉痛地說:“紫薇,你這么強烈的呼喚,我走不了!你的魂魄在幽幽谷,我跟著你去幽幽谷,你回了家,我也跟著你回家……你看到我了嗎?”他伸手去摸她的頭發(fā),摸了一個空。</br> 沒有人看到爾康。</br> 小燕子和晴兒,憂懼地互視了一眼。小燕子就再也忍受不了,抓著紫薇的雙肩,一陣猛烈地?fù)u撼,喊著說:“不要這個樣子……接受事實吧!爾康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了,他死了,不會回來了!但是,紫薇,你還活著呀!”</br> 死了?是的,死了!爾康凄然地佇立。</br> 晴兒哀求地喊著紫薇:“紫薇,如果爾康死而有知,一定會為你這個樣子,心痛得不得了……你讓他沒有牽掛的安息吧!把你對爾康的思念,全部轉(zhuǎn)移給東兒吧!”</br> 紫薇聽到小燕子和晴兒這樣的呼喊,眼前,浮起夢里爾康的臉。耳邊,響起他的聲音:“為了我,好好的愛東兒,好好的愛自己!要不然,我心神不安,魂無所歸!生不能生,死不能死!”</br> 紫薇乍然劇痛,放聲狂叫:“不!不!不!不要!爾康……不能這樣,我不接受,我絕對不能接受!你心神不安也好,你魂無所歸也好……什么生不能生,死不能死……那不是你,那是我!你把我陷進這樣絕望的深淵里,然后你就逃走了嗎?我不要!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你這樣待我,我怎么能夠不恨你?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br> 爾康痛楚無比地聽著,悲切地說:“我不逃走……我不逃走,但是,我只剩下魂魄了,轉(zhuǎn)眼間,魂魄也會消失……我怎么辦?你這個樣子,我怎能安心地走?我不能代你痛,不能代你傷心,你要我怎么辦?”沒有人聽到他的吶喊,也沒有人看到他。</br> 小燕子和晴兒,趕緊摟著紫薇,兩人都淚落如雨。</br> 晴兒著急地說:“你在說些什么?什么魂無所歸?你是不是生病了?讓太醫(yī)進來診治一下,開個方子吃點藥,你需要睡覺,你已經(jīng)幾天沒睡了!如果你再倒下,你要伯父和伯母,怎么承擔(dān)呢?”</br> 紫薇看著四周,神思縹緲,做夢似地說:“他聽得到我,他看得到我……”</br> “是!是!是!”爾康急忙站在紫薇身前,“我聽得到,我看得到!”他雙手去抓紫薇的手,又抓了一個空。</br> 小燕子看到紫薇這個樣子,害怕極了,喊著:“紫薇,你不要這樣子,你醒醒呀!”</br> “他說,不管他在哪兒,天上人間,他都守著我!”她伸手對虛空中抓去,什么都抓不到,大痛就喊著,“他騙我騙我騙我!他不在,他哪兒都不在!我抓不到他……什么天上人間,都是騙人的鬼話!”她一手握住小燕子,一手握住晴兒,痛定思痛,慘切地說,“小燕子,晴兒……沒有幽幽谷,沒有爾康,沒有花瓣和小船……原來,那都是我的幻想,是夢里的爾康,夢里的幽幽谷……”</br> 爾康凄然地看著她,聽著她,無助已極。心里在吶喊著,紫薇,夢也是真,真也是夢,我與你共有一個夢啊!</br> 晴兒和小燕子,睜大眼睛看著紫薇,除了跟著心碎,簡直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br> 這時,房門開了,福晉和奶娘,抱著東兒進房來。福晉含著淚,哽咽地說:“紫薇,東兒一直哭著要娘,我和奶娘都沒辦法讓他安靜……這幾天,他也嚇壞了,在這種時候,只有額娘的懷抱,才能安慰他……”</br> 福晉一邊說,一邊牽著東兒,把東兒的小手放進紫薇手中。</br> 東兒哭著喊:“額娘……額娘……東兒要跟額娘一起睡……”</br> 紫薇一動也不動,瞅著東兒。當(dāng)東兒的手,拉住了她的手,她忽然像觸電般跳了起來,激動地喊:“帶走他!帶走他!他不能替代爾康,他不能擠走爾康的位置……現(xiàn)在,我懂了,我把太多時間花在他身上,我疏忽了爾康!現(xiàn)在,沒有爾康,我不能面對這個孩子……帶走他!帶走他!我不要看到他,我不要讓爾康覺得,有了東兒,我就有了一切……東兒不是一切!爾康加?xùn)|兒,才是一切……只有東兒,那叫‘破碎’,我不要‘破碎’,我要爾康……”</br> 紫薇一面叫,一面推開東兒,東兒嚇得大哭起來。</br> 爾康大震,撲上前來,把東兒拼命向紫薇推去,痛喊:“不可以!不可以!你不可以不要東兒,這太慘了!太慘太慘了!”</br> 東兒穿過了爾康,跌落在地,放聲大哭。福晉又驚又痛,趕緊抱起東兒,和奶娘逃出門去。</br> 福晉邊跑邊喊:“我怎么辦?爾康死了,紫薇瘋了!哪有母親不要親生的兒子呢?”</br> 眼看福晉、奶娘帶著東兒奪門而去,晴兒和小燕子面面相覷,驚痛得無以復(fù)加。</br> 在一旁看著的爾康,也驚痛得無以復(fù)加,忍不住彷徨地吶喊:“我的形體在哪兒呢?我不要死,我不能死!這樣的我,還能做什么?紫薇,我在、在、在!”</br> 是的,他的形體依舊存在。一番痛楚地掙扎后,他再度從高高的天上,突然下墜,掉回到他的軀殼里。他從床上一驚坐起,啞聲地嚷著:“紫薇,我在!我在!”</br> 慕沙看到爾康坐起身子,又驚又喜,大喊:“大夫!他坐起來了!他醒了!”</br> 豈料,爾康砰的一聲,又跌回床上,躺著不動了。</br> 慕沙急喊:“大夫!快救他,他又昏過去了!”</br> 大夫沖到床前,招呼著兩個宮女:“蘭花!桂花!趕快來幫忙!把銀朱粉拿來!”</br> 蘭花、桂花奔來,一個壓住爾康,一個強迫地捏住他的下巴,讓他張嘴。大夫就把一包藥粉倒進他嘴里,再用藥汁灌進他嘴里。躺在床上的爾康,身子顫抖著,藥汁進去一半,流掉一半,臉色慘白如死。</br> 大夫搖搖頭,說:“八公主,這個‘銀朱粉’可能用得太多了,他的發(fā)抖和這味藥有關(guān),這藥本身就有毒,用多了,他也活不成!再說,這一小包‘銀朱粉’,要幾百棵罌粟才能做出來,很名貴的!他已經(jīng)吃了好多,還是半死不活,要不要放棄算了?”</br> “不放棄!我絕不放棄!要用多少銀朱粉我不管!你盡管配來!”慕沙堅決的喊,眼前浮起的不是這個不死不活的爾康,而是在戰(zhàn)場捉住她,又放了她的爾康!那個英姿颯爽、風(fēng)度翩翩、不許她自盡的爾康!那個駙馬,像天際云端的一匹駿馬,馳騁在云里,馳騁在風(fēng)里,也馳騁在她情竇初開的夢里!</br> 床上的爾康,顫抖過去了,額上冷汗涔涔,神志不清地囈語著:“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心神不安,魂無所歸……”</br> 慕沙撲在床前,閃亮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br>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她笑著,充滿信心地說,“但是,你可以說話了!只要你能說話,大概就有希望了!”</br> 這時,房門一開,猛白大步進房來,看了爾康一眼,就氣沖沖地喊:“慕沙!你還要浪費多少時間在這個駙馬身上?你看看他,瘦得像個猴子,半死不活……我們緬甸英雄多得很,你為什么認(rèn)定一匹‘死馬’呢?”</br> “爹,我救了這么久,你就讓我救嘛!好不容易,他已經(jīng)會說話了,有希望了!”慕沙振奮地看著猛白。</br> “會說話了?”猛白一怔,“我從來沒有看過傷得那么重還能救活的人!他說什么話?”</br> 爾康確實在說話,他直著眼睛,低語著:“紫薇,等我,我會找到路……我來了!”說完,他的眼睛一閉,頭一歪,動也不動了。</br> “什么會說話了?”猛白驚喊,“那是回光返照!死啦!”</br> “死了?”慕沙急撲到床前,大叫,“大夫!大夫……”</br> “我沒辦法了,讓巫師接手吧!”大夫投降了。</br> “巫師!巫師……”慕沙又大叫,“快想辦法!”</br> 一直在旁邊觀望的巫師一步上前,說:“是!我來!”</br> 巫師手里拿著一根長管的煙管,點燃了煙,吸了一口,對著爾康噴去。然后,他就跑到窗前去,那兒有一個供桌,上面供著各色鮮果,他就用緬甸話,為爾康喊魂:“駙馬的魂魄啊!你不要在外面飄飄蕩蕩了,外面太陽會曬你,大風(fēng)會吹你,野狼會咬你……天黑的時候,夜貓子會吵你……你趕快回來吧……”</br> 爾康就這樣一動也不動的,躺在煙霧騰騰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