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敖德薩位于黑海之濱,濃霧總在清晨時聚集。因此飛機耽擱了三十分鐘在城市上空盤旋等待霧氣散去,降落時,玫瑰色的朝陽像海水潮線推至何煥眼前。
“你沒睡覺?”宋心愉被機艙廣播喚醒,掀開眼罩,只見何煥正望著舷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他搖搖頭當做回答。
宋心愉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明天就是合樂上冰,時間不夠調(diào)整時差,你不好好休息怎么保證比賽的體力精力?”
“我看過一個研究,人在二十歲前不需要那么多睡眠就可以維持生理機能正常運作。”
宋心愉想把他扔下飛機,讓他自己游回中國。
但鑒于他們師徒第一次交流她就知道自己的學生是個鋼鐵直男,這口氣算是她活該自作自受,宋心愉咽回肚子,沒好氣說道:“到酒店必須睡一覺!快速調(diào)整作息也是運動員必備的素養(yǎng),把這當做訓練!”
她知道只要這樣說,何煥一定會聽。
果然他點頭點得十分乖巧,至少看起來像是把她的話聽進去。
國際滑冰聯(lián)合會每次比賽會有指定酒店,以供各地選手團隊、冰協(xié)官員和自己的工作人員入住,大廳里來來往往的人不是穿著西裝就是穿著印有國旗的運動服,何煥一個人穿著自己的外套顯得一點也不像來參加比賽的選手。
宋心愉勒令他睡覺休息,他睡不著,想買點喝的,但大廳的自動販賣機掛著正在修理的牌子,他只能出去。
酒店位置極佳,距離市中心不遠的黎塞留廣場只需等待一個拐角的紅綠燈,青銅雕像出現(xiàn)在視野,下面便是直抵海岸的波將金階梯,風咸咸澀澀卻不凜冽,三月還不到早春,敖德薩氣溫已過零度。
何煥沿著廣場朝前走,他不自覺被一陣琴聲吸引。
廣場連接波將金階梯的頂端,這里是一塊風景極佳可以眺望港口的開闊地,聚集的人最多,卻不是在欣賞風景。
游客和本地人三三兩兩圍著各式各樣的街頭藝人,演幽默啞劇的小丑那里人最多,即興魔術(shù)附近人也不少,何煥走近一個在演奏小提琴的人,他聽出這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里第四幕,天鵝與王子重逢的段落。
小提琴時而高懸時而低徊,像極了遠處的海鳥,何煥沒在露天場合聽過這種演奏,很是新奇,站了好一會兒才打算離開。
他剛剛轉(zhuǎn)身,人群傳來切切咋咋的騷動,其他藝人那里的游客都聚攏過來。
何煥回頭。一個年輕人扔掉手里剛脫下的外套,開始起舞。
何煥對芭蕾的了解僅限于曲目和日常基礎(chǔ)訓練的內(nèi)容,身邊的驚嘆回答他心中的疑問,“他在跳《天鵝湖》!”用得是何煥聽得懂的英語。
年輕人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是標準的芭蕾舞者身材,這身材何煥只在出身專業(yè)舞團的芭蕾基礎(chǔ)課老師那里見到過,九頭身、修長的脖頸、緊身T恤繃出倒梯形的上身輪廓收緊在窄胯的腰際,筆直的長腿有力躍起,雙足和著旋律交錯擊踢。
這真是太美了。
在海灣筆直的階梯上,天際和海岸的藍色遠景幕布悄然拉開,越來越多的觀眾步入不存在的露天劇院,來欣賞一個人的獨角天鵝湖。
年輕人一曲舞畢,在掌聲和口哨聲里行了個劇院謝幕禮,何煥這才看清,他眼珠黑得過分,自己在土生土長的亞洲人里也沒見過這樣漆黑的瞳仁和濃郁的黑發(fā)。但仍然能一眼看出他是個外國人,高挺的鼻梁兩側(cè)眼窩深陷,顴骨恰到好處的托起上半張臉的立體感,而下半張臉的亮點在上唇隆起飽滿的唇珠疊加于單薄下唇的聚焦。
即使沒有面對面見過幾個活得斯拉夫人也能看出,這是個非常俄羅斯的長相。
人們往年輕人攤開的舊外套里放錢,花花綠綠的紙幣和硬幣灑在黑色里襯上,年輕人和拉小提琴的男人用俄語說了什么,他們兩個人一起笑出海鳥撲打翅膀般輕快的聲音。
何煥也準備掏錢,可他在國內(nèi)一貫只用支付寶或者微信,出門比賽用父母的信用卡,身上一個歐元鋼镚都沒有,找了半天人群都已經(jīng)散去,才在褲子口袋里翻出張二十元人民幣的票子。
攤開褶皺,何煥將錢也放入外套,剛好年輕人來收衣服,他們在俯身時近距離對視,年輕人的黑眼珠驟然發(fā)亮。
他飛快攥住何煥遞錢的胳膊,露出仿佛撿錢時才有的笑容。
何煥不會俄語,下意識用英語問:”不收人民幣的話,可以刷信用卡嗎?“
年輕人似乎聽懂他的話,張了張嘴,又閉上,顯得有些焦慮,舒展的笑只消失在這張猶如雕塑輪廓的臉上不到十秒,就又重新回歸,“我不要錢。”年輕人英語可沒有長相這樣漂亮,口音極重,他指向廣場一側(cè)的綠色店招,“請我喝杯咖啡?”
星巴克在他纖細食指方向的重點。
何煥回想起從尹棠那學來的社交小技巧,友善緩慢地點了點頭。
年輕人飛快抓起一大把錢,查也不查,放進小提琴街頭藝人面前裝錢的琴盒,卷起外套和剩下的錢,塞入臟兮兮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背包,另一只手始終沒松開何煥手腕,像怕他跑了似的。
直到何煥買完兩杯咖啡和他在室外臨街坐下,他才松手。
陌生的年輕人并沒有讓何煥等待太久,可他剛一開口,何煥差點把涼涼的冰咖啡嗆進氣管。
“你能來和我比賽,真是太好了。”
成明赫也愛笑,但師兄的笑就像陽光普照,無差別溫暖,但眼前這個看起來自己同齡人的笑顯得就很溫柔,像月夜,也像微風。
“你認識我?”何煥對自己已經(jīng)頗有名氣這件事沒有任何感知。
年輕人用笑容代替點頭:“會滑冰的人都認識你,還想和你同場較量。可你一直被教練藏起來。”他說著撕開一包黃糖灑進咖啡杯,“姐姐說,這樣能培養(yǎng)出最兇悍的猛獸,見到你的表演她還說,沒想到遠在中國,也有人認同她的培養(yǎng)方式,還又養(yǎng)出一只東方猛獸。”
“我不是野獸。”何煥覺得這個詞太不符合自己,講道理,他一直是家人和老師公認的乖孩子好學生,“我……我是家養(yǎng)的。”
他的自我剖析引來對方綻放的笑:“姐姐說你是魔龍,不是東方的龍,是西方的,會噴火的那種,你會飛到至高,把所有贏過你的人都燒死。”
“你姐姐是不是小說看太多了。”何煥明白這只是個比喻,“就算是比喻,也有點夸張。”
“不夸張,你是龍,而我是屠龍者。”
對面的年輕人說完呷了一口咖啡,綿密雪白的奶油泡沫沾上他飽滿的唇珠,像一座雪山,讓方才從這雙嘴唇里吐露的極具攻擊性的話語顯得像是山間柔柔的落雪。
“你是安德里安。”何煥放下咖啡,“那個替補的俄羅斯選手。”
他早該猜到。
““安德里安·瓦維洛維奇·巴拉萊卡,我的全名,姐姐和家人叫我安德留沙,你可以這么叫,雖然你比我小,應該帶上我的父姓稱呼我,不過這不重要。”
我怎么又比別人小?何煥感覺是個選手都比他年齡大,他明明也已經(jīng)十八歲了。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口的。
“我也是替補。”何煥從不謙虛,他只說實話,“這不是什么戰(zhàn)術(shù),尹棠受傷,所以我來。”
安德里安輕拍桌子:“啊!那個小子,我有印象,看起來神情總是很驕傲,倒也可愛,我曾經(jīng)現(xiàn)場看過他的青年組大獎賽分站賽,他的滑行可能不如你,但旋轉(zhuǎn)和柔韌性真是好,你比不上。這樣說起來,你們水平真的還差不多,不過,有一點他一定不如你。”
何煥知道自己不說話他也會說出來,就那么靜靜看著對方再喝一口咖啡。
“他沒有你狂妄。”安德里安舌音很重,狂妄一個單詞讀出仿佛俄語的味道,飛翹彈動。
尹棠個性是有點驕傲和別扭,總是不笑,悶悶的,有些自然而然的話在他嘴里說出來總帶有棱角,又不至于刻薄,何煥不討厭。安德里安他也不討厭,至少在對方認出他那一瞬間的興奮是真實的,真實的人總是很可愛。
可這個談話,何煥不想繼續(xù)下去,他想,自己還沒資格做個被挑戰(zhàn)者,至少現(xiàn)在不行。
他站起來:“決定比賽分數(shù)的不是我們的性格,我要回酒店休息了。”
安德里安楞了一下,也跟著站起來:“你不會以為我是帶著輕蔑的態(tài)度在挑釁你吧?”
“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輕蔑。”腦海中浮現(xiàn)雷明頓的話,何煥些微的笑意不自覺出現(xiàn),”你這個頂多算是挑戰(zhàn)。“
“對,就是挑戰(zhàn)!”安德里安報以燦爛百倍的笑,“你明白就好!”
酒店的窗簾很厚實,何煥睡了半個白天加一整個晚上,第二天合樂訓練狀態(tài)很好,宋心愉非說是睡眠的功勞,何煥知道不是,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什么也沒說。
短節(jié)目比賽日當天,賽場座無虛席,看臺前的欄桿掛滿顏色繽紛設(shè)計花俏的加油橫幅,何煥上場前居然還看見了自己的。
照片是他的照片,但怎么加油的名字寫得是盒飯?
看來在不知道的地方似乎發(fā)生了什么,導致他的這個外號人盡皆知,何煥還覺得這個外號很好玩,看到別人叫開不覺得是貶低,只是哪里怪怪的,像是給食堂師傅的應援,和他這個選手不搭邊。
何煥短節(jié)目出場很早,宋心愉一直在叮囑他注意事項,特別是不要搶拍這一點,直到他出場前一秒:“要是再搶,回去滑翔傘會換成大號的!”說是注意,更像威脅。
他點頭,心里想得全然不是什么滑翔傘。“教練,”何煥問,“我算是一個狂妄的人嗎?”
“不算,你沒有我狂妄。”宋心愉自信一笑,“我就是覺得即使一直不出來比賽,你只要一亮相,仍然能奪走所有人的目光,事實也就是這樣。”
“我不會讓教練和自己失望的。”
告知選手登場的報幕響起,何煥的名字被念及時,他剛好這樣說,說完后頭也不回,滑上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