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溫養(yǎng)
顏蘇從圖書館出來時,已過了飯點。
五月底,天氣暴熱。
雖說剛下完第一場雨,也并沒有給這座城市增添幾分涼意。
恰逢端午,難得放了幾天假,因著即將到來的高考,跑圖書館自習(xí)的學(xué)生絡(luò)繹不絕,顏蘇作為高三準(zhǔn)考生,也不例外。
她本來沒打算來這兒,天熱,離家遠(yuǎn),一來一去耗費她兩個多小時。
奈何接了某人電話,對方言簡意賅,說是讓她幫個忙。
圖書館門口就是地鐵站,這么熱的天,地鐵口依舊人滿為患。
顏蘇望著洶涌的人潮發(fā)呆,兜里的手機在此刻歡快地震了起來。
她低頭查看。
對方問:【到哪兒了?】
【市圖書館。】
【東分旁邊那個?】
【嗯。】
【行。】
他似乎遲疑了下,掐了煙,懶散地往沙發(fā)一靠,才又低頭打下一行字:【麗景酒店四十七樓旋轉(zhuǎn)餐廳。】
像是怕她找不著地兒,對方順手發(fā)了條定位信息。
顏蘇點開定位信息,放大,環(huán)顧四周一瞧,很快就找到目的地。
與市圖書館一路之隔,z城最好的五星級酒店之一麗景,頂樓的旋轉(zhuǎn)餐廳是麗景的招牌,坐擁風(fēng)光旖旎的絕美江景,旁邊就是cbd商務(wù)區(qū),一座座高樓聳立,直入云霄,說是這塊的地標(biāo)也不為過。
夏季雨多,天氣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沒多久,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來。
顏蘇撐了傘朝大樓走去。
信號燈變幻間,一輛小黃車“嘎——”地急剎,竄進(jìn)快車道,“砰”地倒在一輛黑色賓利前。
顏蘇好奇望去,被雨水打得發(fā)亮的黑色賓利,車牌號連著四個7,挺招遙
司機下了車,摔在地面的外賣小哥沒管臟得已不辨面目的小黃車,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跑后座的地方,連連像對方道歉。
周邊嘈雜,亂哄哄的。
驀地,男人清越的聲音響起,“康平。”
很輕的語調(diào),聽上去斯文,卻又融了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沙啞,勾得人不免駐足傾聽。
顏蘇被男人好聽的聲音吸引,腳步微頓。
遠(yuǎn)遠(yuǎn)的,她聽到司機恭敬地對車?yán)锏哪腥撕傲寺暎芭峥偂!?br/>
指了指一臉惶恐的外賣小哥,司機說,“這人蹭了車,車大燈蹭了花——”
“嗯。”他問,“人受傷了?”
司機:“人沒事。”瞅了眼受損嚴(yán)重的大燈,司機苦惱,“就是大燈被蹭壞了——”
男人輕飄飄打斷他,“不用管,開車。”
“好的裴總。”
顏蘇微怔,這是不打算追究的意思么?
出于好奇,她下意識瞄了眼好心的車主。
半啟的車窗緩緩升上,男人單手撐著車框,凌亂的黑發(fā)半垂,遮住了優(yōu)越的眉眼。
他正低頭看書。
看不太清楚他的長相,車窗閉合前,顏蘇只瞧見男人襯衫袖口半折攏在小臂處,露出的一小截冷白腕骨纏了條鎏金細(xì)鏈,下頭墜著掛飾。
仔細(xì)一瞧,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什么掛墜,而是一只刻了字的復(fù)古懷表。
外賣小哥千恩萬謝,旁邊的路人也跟著贊許:“有錢人格局就是不一樣,這燈修起來得十幾萬吧。”
“可不嘛,活該人有錢。”
一旁的老阿婆笑著附和:“嘿,不止。年輕小伙長得還挺帥。”
“您瞧見了?”
“瞧了一眼,斯文周正,貴氣的很。”
八卦無處不在,顏蘇對八卦無感,倒是男人手里的復(fù)古懷表讓她頗感興趣。
她瞧得專注,約莫是察覺到什么,車?yán)锏哪腥撕龆涞乜聪蛩?br/>
短暫的四目相對。
顏蘇的心跳猝不及防漏跳了一拍。
十八年來頭一遭的紊亂心跳,讓她難以適從,握著雨傘僵硬地站在那里。
好在男人似乎并沒注意到什么,很快就挪開視線。
車窗完全升起的剎那,他低垂眼眸,修長手指合上書,似乎很輕地笑了下。
等她再次望向黑色賓利,車子已然并入主道,一閃而過的是那張令人過目難忘的四個7的牌照。
顏蘇微微怔忡,那么招搖的車牌號,主人卻低調(diào)內(nèi)斂,這種反差還挺有趣。
這時,兜里的手機又震了震,拉回顏蘇飄飛的思緒。
手機界面跳出幾個字:【到了沒?】
顏蘇忙回籠心神,回了個:【到了。】
【行,我讓人下去接你。】
-
女人是哭著離開酒店的。
幫宋燕丞解決掉“前女友”,顏蘇悠然自得坐在沙發(fā)上吃著新上的甜品,順便吐槽一下他的渣男行徑。
這人就是個麻煩精,不回國則已,回來了就給她找事。
“還要不要?”他遞過菜單。
她鼓鼓腮幫,像只可愛的小海豚,“不了,我要減肥。”
宋燕丞沒勉強,若有所思盯著她。
餐廳冷氣足,可能怕冷,小姑娘身上的藍(lán)白校服拉鏈到了頂,低頭間,一抹細(xì)致瓷白的肌膚堪堪顯露。
將近十年不見,曾經(jīng)才到他腰際的小朋友猝不及防長成大姑娘,宋燕丞一時之間還挺不習(xí)慣。
搖了搖杯里的紅酒,他一言不發(fā)盯著她。
小姑娘倒是開了口,“你以后能不能別讓我?guī)湍阕鲞@種事兒?”
他心不在焉,“哪種事兒?”
她舔了舔唇邊的奶油,秀氣的眉輕蹙,像是很鄙視他這種渣男行徑,“欺負(fù)女孩兒這種事兒,那個小姐姐臨走時都哭成那樣了。”
宋燕丞淡聲回:“你如果不是當(dāng)人面喊我爸爸,而是喊爺爺,我想她會哭得更大聲。”
顏蘇:“……”
她挖了勺布丁,一點都沒有做了騷操作而不安的情緒,撇撇嘴小聲咕噥,“誰讓你那么渣了。”
他一臉好笑,“我渣?”
她點頭,“渣。”
“行。”他放下酒杯,沒打算跟小孩兒計較,帶著戲謔的語氣調(diào)侃,“宋顏蘇,你告訴哥哥什么樣的不渣?”
吃蛋糕的動作慢了下來,顏蘇腦海里不禁浮現(xiàn)出黑色賓利車主好看的側(cè)臉。
又帥又蘇且大度。
妥妥一斯文優(yōu)雅的貴公子,每一處都在自己的審美上瘋狂跳躍。
小姑娘不會隱瞞心事,悄然紅了臉。
宋燕丞抬手捏她泛紅的臉頰,眉頭輕挑,“問你話呢,你突然臉紅什么?”
顏蘇頭一偏,躲開他造次的手,面無表情道:“我姓顏,不姓宋。”
宋燕丞微怔,沉默地盯著她。
半晌,他低笑一聲。
行。
還挺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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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十年前,她在戶口本上的名字還真是三個字:宋顏蘇。
當(dāng)初她爸宋和平從清大辭去生物系教授一職,拿到了米國一頂級院校的offer,帶著勃勃野心勇闖米國。
那段時間,關(guān)上門全是父母爭吵的畫面。
那會兒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顏蘇還不太懂什么是離婚,大她八歲的哥哥宋燕丞正在念高二,早已申請了去米國念書。
宋氏夫婦的離婚協(xié)議很快簽好,兩個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誰都不愿意鬧得沸沸揚揚。
宋和平凈身出戶,什么都沒要,只要了兒子宋燕丞的撫養(yǎng)權(quán),顏蘇則跟了母親顏眉。
出發(fā)去米國的前一天。
宋燕丞收拾行李,她扯著他的衛(wèi)衣,他回頭,顏蘇心想,那會兒她的眼睛一定很紅。
父母繁忙,她算是跟在哥哥身邊長大,從小到大都沒分開過,她不想讓他走。
他合上行李,沉默一瞬,蹲下來抱起她,“哥哥去念書,很快就回來行不行?”
“很快是多久?”
他說,“可能幾年。”
“幾年是多久?”
他沒辦法回她,學(xué)醫(yī)跟其他不同,本碩博下來,稍不留神,一個十年可能就過去了。
“我不管。我就不要哥哥走。”
他啞然失笑。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狠兮兮地放話,“媽媽說,哥哥你如果現(xiàn)在跟爸爸走了,你就再也不是我哥哥了。”
一語成讖。
他們?nèi)チ嗣讎齻儼崃思遥牧诵铡?br/>
從宋顏蘇到顏蘇,丟掉的不僅僅是完整家庭,還有她自己對他這個哥哥所有的期盼。
……
這事兒她并不想提,也不想讓他難堪,再見面時,索性就一帶而過。
吃飽喝足,任務(wù)完成,她拿了紙巾擦拭唇角,抬眸看他,“你什么時候走?”
宋燕丞回神,漫不經(jīng)心答:“等你高考過后。”
放下米國那一票工作跑回來,不外乎就是為了這個小沒良心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雖然她不見得會領(lǐng)情。
顏蘇哦了聲,沒什么表情。
宋燕丞打量著她,輕笑:“舍不得哥哥?”
“不是。”她盯著他,滿臉認(rèn)真,“我想說,你走了別告訴我,我不可能去送你。”
這下子,宋燕丞徹底郁悶了。
-
話說的狠兮兮,到底是個剛成年的小姑娘,小孩兒心性。
宋燕丞沒想到自個兒妹妹還是個追星一族,這兩年喜歡一頂流愛豆,巧的是,這小愛豆恰巧是他好基友裴時瑾家的藝人。
小朋友想要個簽名合照,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一路上行,身后的小朋友安靜得很,宋燕丞突然懷念起她小時候話嘮的時候。
等到了他住的套房,顏蘇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里頭有動靜,她停下腳步,仰頭問他:“你有客人啊?”
宋燕丞下意識去摸煙,想到小姑娘最討厭煙味兒,又強行忍住,不甚在意道:“沒事兒,幾個朋友。”
顏蘇退回去:“那算了,改天——”
雖說她媽媽顏眉明令禁止她跟遠(yuǎn)在米國的父兄聯(lián)系,這么多年來,完全斷了聯(lián)系也不可能。
當(dāng)初聽說他放棄醫(yī)科大轉(zhuǎn)而從商,她還好奇來著,倒是沒問。
不過,她媽媽聽說這事兒后,對她爸的怨念越發(fā)深重,自己為了錢沒留在國內(nèi)發(fā)光發(fā)熱罷了,將兒子也帶得一身銅臭氣。
這會兒聽他說“朋友”,想必是商業(yè)上的朋友。
用她那個清高的媽媽話來講,都是些不務(wù)正業(yè)的紈绔公子哥兒,這對于出身書香門第的顏女士來說,是絕對禁止交往的對象。
顏蘇打小在媽媽的熏陶下,理所當(dāng)然地不太感冒,“改天吧,我先走——”
宋燕丞捏著她纖細(xì)的脖頸,固定住,懶散打斷她:“走什么?”
拎小奶貓似的。
“滴——”
刷卡,進(jìn)門。
顏蘇被迫跟著他進(jìn)門。
套房占地廣,二層挑高,客廳巨大,幾個男女正在打牌,其中一個瞧見他們,嘖了聲,調(diào)笑道:“喲,我還說著你再不回來,就讓咱們江博士江大美女去樓下?lián)颇恪!?br/>
宋燕丞沒搭腔,巡視一圈,問:“裴三呢?”
“不知道。”
宋燕丞挑挑眉:“你們沒一起?”
周澤晏沒回答,江霧里笑著接口:“咱們裴三少潔癖嚴(yán)重,這不,半道給周周扔下車,人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宋燕丞了然一笑,“你惹到他了?”
周澤晏冤枉死了,嚷嚷道:“老子哪敢?裴嬌嬌這種潔癖狂簡直是神,下雨車打滑,老子手還沒挨上他襯衫,就被他二話不說丟下車。這特么外頭還下著暴雨1
顏蘇被他一句“裴嬌嬌”勾起了好奇心,不禁腹誹:怎么會有男人叫這種奇葩的名字?
下意識從宋燕丞身后探身,恰巧跟江霧里撞上,顏蘇來不及縮回,對方饒有興致地盯著她,開口問人,“燕丞,這小姑娘誰呀?”
“什么小姑娘?新女朋友?”周澤晏順著江霧里的視線望去,瞧見顏蘇那刻,周澤晏驚了,差點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艸,宋燕丞你禽獸么你?高中小妹妹你都不放過?”
宋燕丞懶洋洋睨他一眼:“滾,這是我妹。”
“你妹?情妹——”
沒說完,又止住,周澤晏知道他這人談戀愛就是談戀愛,從沒喊過誰妹妹,說了妹妹,那就是童叟無欺的真妹妹。
他一陣疑惑,“你哪兒來的妹——”
突然想到什么,周澤晏瞠目結(jié)舌地瞪著顏蘇,上下打量好一會兒,周澤晏脫口而出:“靠,你說你家內(nèi)個小不點——”
隱約有點印象,周澤晏甚至伸手比劃了一下。
猝不及防被人叫小不點,顏蘇不太高興。
她是老來子,父母生她晚,打小先天不足,小時候個子就比同齡人矮一些,一年級時,個頭跟幼兒園的小朋友差不離。
這會兒見他比劃個小矮子的形象,顏蘇小聲辯解,“誰是小不點,我現(xiàn)在都166了。”
聲音小,沒人在意。
江霧里笑問:“什么小不點?”
周澤晏興致勃勃地跟她解釋:“你忘了?咱們高一那年在附中東分校區(qū),剛上一年級的內(nèi)小朋友——”
周澤晏越說越起勁兒,手舞足蹈跟她比劃,“就做作業(yè)做不出來哭唧唧纏著裴三要跟他結(jié)婚的小丫頭——”
顏蘇:“……”
這事兒她壓根兒沒記憶,偏偏這人長了張不討喜的嘴,提起來沒完沒了,“宋二,當(dāng)初你不是還拍了照片么?”
“什么照片?”
“當(dāng)初你家小不點親人裴三臉上的照片唄。”周澤晏嘿嘿笑,見他們沒反應(yīng),他擺擺手,“算了算了,等我翻翻發(fā)你們。”
顏蘇:“……”
親、親人臉是什么鬼?
竟然還有照片!!!
她越聽越頭禿,這會兒完全沒心思要什么簽名照,只想即刻打造回府。
腳步才抬起,“吧嗒”一聲,是什么東西合上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空間里格外清脆。
聽到聲響,顏蘇腳步微頓,茫然抬頭。
二樓走廊。
男人慵懶散漫地半趴在雕花欄桿。
白襯衫黑西褲,皮鞋纖塵不染。
他的襯衫扣得整齊,衣領(lǐng)折了小燕尾邊,橫向穿著一枚精致的鉑金針飾,切割的光芒打過來,顏蘇這才注意到發(fā)出聲響的是他指間勾著的鎏金復(fù)古懷表。
顏蘇心頭一跳,當(dāng)下就認(rèn)出這人是中午那輛黑色賓利車主。
她盯著他發(fā)懵,男人也恰巧看過來。
他的黑發(fā)略顯凌亂,一雙眼睛卻生得極好,漆黑深不見底,不算冷清,卻也絕算不上和善。
就這一瞬間的交匯,顏蘇覺著自己的耳根連著心臟“轟”的一下,燒得厲害。
他愣了下,沒在意她的石化和僵硬。
下樓時,他抬手揉了揉凌亂的黑發(fā),心不在焉問了句,嗓音帶著未散的睡意,很輕,聽上去有些不著調(diào)的喑啞。
“跟我結(jié)婚?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