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秋分(06)
溫嶺遠把盤子丟進水槽式的洗碗機里,從冰箱里拿出一塊巧克力,撕開一半的包裝紙,遞給寧樨,“把巧克力吃了我們就下去。”
寧樨認為旁人擅自把她劃分到叛逆少女的做法其實是一種偏見,她明明其實很聽長輩的話,就像今天既沒有從班主任的辦公室里擅自走掉,也沒有拒絕此時此刻溫嶺遠遞過來的高熱量食物。
她身體斜坐,靠著椅背,一邊小口咬著巧克力,一邊打量二層的這處小居室。書架上只放寥寥幾本書,置物架上三兩只紙盒。雖然臥室門關(guān)著無從窺探,但她所看見的空間過于空曠整潔,拎包就能走一樣,多半這里只是個臨時住所。
居住的地方,至少需要一盆綠植,這是她的堅持。
溫嶺遠不催她,坐在旁邊椅子上耐心地等,只是也覺得她吃的速度慢得離奇,于是問了一句:“你不喜歡巧克力?”
“我喜歡苦一點的。”她展開外包裝看,果然是牛奶巧克力,于是笑了一下,笑聲清脆,“我好奇怪,奶茶喜歡越甜越好,巧克力卻喜歡越苦越好。”
“我記住了,下回不會弄錯。”溫嶺遠笑說。
寧樨覺得自己心臟鼓動了一下,有點分不清因為什么,因為“下回”嗎,還是還沒完全消失的低血糖癥狀?
還剩一半,無論如何吃不下,寧樨向?qū)Ψ酵度デ缶鹊哪抗狻?br/>
“不想吃了就扔掉吧,我們下去。”溫嶺遠起身,關(guān)上廚房燈。
“好像有點浪費。”寧樨用包裝紙將巧克力一裹,揣進上衣口袋里,“我餓了再吃。”
溫嶺遠笑了笑,由她了。
寧樨跟在溫嶺遠下樓,路過那副狂草的字,停下腳步,“寫的是什么?”
溫嶺遠沒有直接揭曉答案,指著第二個字問她:“這個字認識嗎?”
“……風(fēng)?”
溫嶺遠點頭,又指倒數(shù)第二個字。
“……長?長安。”乍一看龍飛鳳舞的的兩行字,一個一個拆解倒也不難,她認出一個“秋風(fēng)”,一個“長安”,驚喜地脫口而出,“秋風(fēng)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溫嶺遠笑著點頭。
“是誰寫的?”
溫嶺遠卻不說。
寧樨湊近去看落款,篆體的印章實則比字好認,她驚訝,“是你寫的啊?”
“寫得不好,爺爺擅自裝裱掛上,也不讓我摘。”
“這也叫不好嗎?”寧樨想到自己狗刨一樣的字,自慚形穢,“練了多久?”
“忘了。反正挨過不少打。”
寧樨被逗笑,“我不信。”
“真的,雖然多半是替我哥頂罪。”
“你也有這么像普通人的時候。”
“我原本就是普通人。”
寧樨眨一下眼,“你給人不像有七情六欲的印象。”
溫嶺遠笑一笑,也不多辯解,“走吧。”
經(jīng)過藥房的時候,寧樨猜想,那些貼在抽屜外側(cè)的標簽,多半也可能是溫嶺遠寫的。
她邊走邊回頭看,沒注意溫嶺遠已經(jīng)走出去,打起的布簾落下,差點掃到她的臉,沒自覺“呀”了一聲。
“小心。”溫嶺遠退后一步,趕緊又將布簾掀起,“打到了?”
“沒有。”寧樨一低頭走過。
落后溫嶺遠一步多,穿過大堂的時候,寧樨突發(fā)奇想地跳了一下。跳起來,恰好與溫嶺遠一樣高。
溫嶺遠轉(zhuǎn)頭的時候她已經(jīng)落地,于是略感莫名,“……怎么了?”
她抿唇一笑,“沒有呀。”
阿婆等很久,問她怎么今天學(xué)校放學(xué)這樣遲。
“老師拖了一下堂。”寧樨摸摸鼻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線衣外套給阿婆穿上,圓形的扣子,一粒粒扣攏。秋天的晚上天氣涼,今天又起了風(fēng),怕她受涼。
溫嶺遠照例將兩人送到路邊,打上車才往回走。
寧樨同他揮手,“溫叔叔,我們走啦。”
溫嶺遠一步退回路牙上,點頭,“嗯”了一聲。
等車開出去,寧樨對阿婆說,“溫叔叔希望您后面幾天繼續(xù)在醫(yī)館幫忙。”
阿婆很高興,“幫到什么時候?只要不給小溫添麻煩。”
“不添麻煩的,他說您很有耐心,又細致,比毛毛躁躁的年輕人干得更好。”避開了期限的問題沒有回答,等寧治東回來再說吧。有一個瞬間,寧樨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那么希望寧治東回來了,起碼,不要回來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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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dāng)閑下來,池小園就會溫習(xí)她必做的功課,泡在藥房里辨識藥材。抽屜的位置都有講究,并不是胡亂排列。
溫嶺遠對她的要求是:不論他報出哪一味藥,她都能脫口報出它的位置、入藥部位、性味、歸經(jīng)、功效、主治、配伍和禁忌。
“細辛,橫三豎六。馬兜鈴科,植物北細辛、漢城細辛或華細辛的干燥根和根莖;辛,溫,有小毒;歸心、肺、腎經(jīng);解表散寒,祛風(fēng)止痛,通竅,溫肺化飲……《本草經(jīng)集注》有云……[注]”
正悶頭低誦,聽見外面有腳步聲,掀布簾一看,是寧樨和她阿婆。手里提著醫(yī)院影像科的資料袋,應(yīng)該是拿到核磁共振的結(jié)果了。
“還好嗎?醫(yī)生怎么說?”
“骨科的醫(yī)生開了一個治療方案,讓我去找疼痛科的醫(yī)生。”
池小園愣一下,笑了,“一般醫(yī)院的疼痛科,都是……”
寧樨點點頭,“嗯,針灸、拔罐、艾灸……”跟青杏堂有什么區(qū)別?
“大家有偏見,覺得中醫(yī)的一切都是騙人的。”池小園聳聳肩,“但是現(xiàn)在NBA的球星都在用拔罐和針灸治療傷病。”
寧樨承認自己過去也是持有偏見的一員,但是阿婆似乎很享受每天過來做針灸,說每做一次感覺脖子輕一分。她是實用主義者,如果阿婆覺得效果,她沒有任何意見。
池小園把自己做的巴掌大的一本厚厚的筆記本揣進白大褂的口袋里,站起身來,“溫叔叔今天沒有來,我讓別的醫(yī)生給阿婆做針灸吧。”
寧樨愣一下,“他去哪兒了?”
“去參加一個交流會,原本是邀請的溫爺爺,溫爺爺不愿意去。”
“我好像沒見過溫叔叔的爺爺。”
“他周一上午會來坐診,你千萬不要擠那個時候來,排隊能排到外面大路上去。”
今天給阿婆做針灸的另一位醫(yī)生,四十來歲,寬額圓臉,笑容和藹,是天生讓人信賴的那種長相。
寧樨站在針灸室門口張望,好像阿婆沒有任何不適,于是放心離開。
走到院子里,她停下腳步往那樹紫紅色的小花看一眼,悵然若失。
中醫(yī)館總是忙一陣閑一陣,池小園也跟著忙一陣閑一陣。
阿婆做完了針灸,就去茶室?guī)兔ΑK龝g濕一塊軟抹布,把茶室的桌子都擦一遍,再給書架上的綠蘿澆水。儲物間裝零食的密封箱擺整齊,清點庫存;檢查昨天清洗過的茶壺,不夠干凈就再洗一遍。
都是很簡單的工作,她做得很認真。
人其實不怕老,是怕其實還沒老,卻被人視作已經(jīng)喪失勞動力的廢人。
池小園有時候會去茶室休息,跟阿婆說話話。她很喜歡阿婆,因為會讓她想到自己已經(jīng)去世的外婆。
“小園呀,”阿婆擦拭綠蘿著葉片,見池小園走進來,沖她招一下手,笑瞇瞇說道,“阿婆有一件事想麻煩你。”樂文小說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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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樨到學(xué)校的時候,正在上數(shù)學(xué)課。
老師對她遲到這件事仿佛已經(jīng)見怪不怪,都已經(jīng)高三了,想學(xué)的自然會學(xué),不想學(xué)的按著頭也沒用。
寧樨剛在自己位上坐下沒多久,坐在她后排的蘇雨濃伸出一支筆戳她后背。
寧樨手往后伸去,蘇雨濃卻低聲說:“下面,下面。”
手臂越過椅子,伸到蘇雨濃的桌子下方去,接到的是一個紙盒。
寧樨動作緩慢地收回手臂,拿進抽屜一看,標志性的Tiffany藍,盒子里有張小紙條。
蘇雨濃從來不會好好寫字,畫兩個Q版小人,一個長發(fā)一個中長發(fā),小人一起舉著橫幅,上面寫著花體的“HAPPYBIRTHDAY”,旁邊飄彩帶和氣球。
寧樨撐著額頭就笑了,原來自己今天過生日,都要過忘了。
蘇雨濃父母是雙職工,很典型的小康家庭,一次性拿出幾千塊買禮物這件事,對她而言,不算難,但也不算太輕易。
寧樨知道蘇雨濃在微博上粉絲還挺多,會參與一些同人本的繪制,偶爾接稿,掙點零花。但畢竟是學(xué)生,時間有限。
她對她,是舍得花錢的。
寧樨從本子上扯一張紙,給蘇雨濃寫小紙條。其實發(fā)微信就可以,但是她忘了。古老的“通訊方式”有別樣的情趣。
寧樨寫:“你是富婆嗎,買這么貴的禮物?你送什么我都會喜歡啊。”疊一疊,丟到后方。
蘇雨濃回給她:“我送個屁給你你也喜歡?”
寧樨:“還真沒有人送屁給我誒,你作為第一個不好嗎,我會記一輩子。”
丟紙條的動作有點大,講臺上數(shù)學(xué)老師瞪一眼,寧樨豎起課本,身體一縮,減少存在感。
蘇雨濃只回三個字:好惡心。
旁邊畫個嫌棄臉的Q版小人。
下課,寧樨讓蘇雨濃給她戴項鏈,她偏著頭,將頭發(fā)順到一邊按抓住,“今天下晚自習(xí)了,你跟我去接阿婆,我把她送回家之后,我們?nèi)コ砸瓜伞!?br/>
寧樨知道蘇雨濃空有一顆叛逆的心,多數(shù)時候還是要做個乖寶寶的,所以并沒有提議干脆一道翹掉晚自習(xí)。
蘇雨濃第一次來青杏堂,自步入竹徑之后就嘖嘖稱贊,“環(huán)境好好。”
寧樨莫名的與有榮焉,“里面環(huán)境更好。”
依然開了半扇門,寧樨領(lǐng)著蘇雨濃,輕車熟路經(jīng)過大堂。走廊第二間是茶室,平常一直開著,此刻卻關(guān)著門。
寧樨有點兒疑惑,喚一聲:“阿婆?”
旋把手,打開門,“嘭”的一聲,她反射性眨一下眼,覺得什么噴了自己一頭一臉,下一秒反應(yīng)過來,是花炮里的彩紙和彩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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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摘自百度百科“細辛”詞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