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共苦
    麗質(zhì)擁著被衾,被撲面而來的那一陣寒意激得渾身一顫,忍不住瑟縮一下。
    裴濟站在床邊,面無表情轉(zhuǎn)身將窗重新關嚴,隨即走近兩步,取出個白瓷罐擱在她床邊案上。
    春月望了眼二人,悄悄退出屋外,將屋門闔上。
    “這有丸藥九十丸,每日早晚兌水沖服,恰能用四十五日,待服完后,雖不能再去診脈,貴妃仍可將癥狀記下,臣會說與醫(yī)者,再調(diào)方子,制新的來。”
    他面色冷淡,看不出心緒,只說話時,一雙幽暗黑沉的眼眸緊緊凝視著她。
    “多謝將軍。”麗質(zhì)微微笑了下,伸手取過瓷罐看了眼,又重新放回去,“今日月末,未逢七,將軍不值守,怎會來?”
    她說話時,望著他的目光中帶著謹慎的探尋。
    裴濟抿唇避開她的視線,沉聲解釋:“值守之日每隔一段日子就會變換,近來我已換作逢十值守。”他頓了頓,似怕她還有懷疑一般,又補充道,“恰是臣估量好,能來給貴妃送藥來的時候。”
    說到此處,他肅穆冷峻的面龐間竟莫名閃過一絲赧色。
    麗質(zhì)挑眉望著他的異樣,慢慢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月事的這兩日。
    只有這兩日能保證李景燁夜里絕不會留宿在玉女殿中。大約是那日在醫(yī)館,她被醫(yī)者問及此事時,他便已悄悄記在了心里。
    若不是這一回恰早了兩日,今日應當正是第二日。
    她心中慢慢放松下來,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揶揄:“裴將軍實在是細心得令妾也想不到。”
    裴濟面上又閃過一絲尷尬,隨即正色道:“這不是小事,臣應當思量好。”
    說著,又從袖口中取出一香囊,遞到她面前:“這是臣上月在一位西域商賈手中購的香,聽聞是西域王庭中常用之物,每日往香爐中加一些,便能防止女子有孕,于身體卻幾乎無損傷。若還想生育,停用數(shù)月即可。”
    他將這些話道出時,面上表情雖一本正經(jīng),臉色卻止不住地微紅。
    麗質(zhì)接過他手中的香囊,不由將信將疑。
    大魏地廣物博,雖不能與她來的時代相提并論,可與周邊諸國相比,幾乎在各方面都勝出一大截。饒是如此,她也從沒想過大魏會有這樣方便的避孕之物,更何況周邊小國。
    她輕輕嗅了嗅,只覺一陣極淺淡的香氣緩緩鉆入鼻間。
    “此物當真有用?”
    裴濟點頭:“那商賈販此香已有數(shù)年,長安城中有三五位夫人時常暗中光顧,臣已私下打聽過,的確有效。”
    麗質(zhì)靠在枕上打量著他篤定的神色,心中不由信了七八分。
    他做事一向十分牢靠,想來上月里就已尋到此物了,只是私下命人打探又費了不少功夫,這才到今日才送來。
    那日在公主府中,他將她直接抱下馬車進府時,石泉面上只有一閃而過的驚駭,想必更多的驚訝,早在打聽這香的效用時,已表露完了。
    想到此事,她不由輕笑出聲,原本有些蒼白的面色間也多了生動。
    裴濟看得眼神漸漸柔軟。
    他屈膝蹲下,取過茶盞,從罐中取出一丸藥投入其中,兌了溫水輕輕搖晃,待藥與水相融后,奉到她眼前,輕聲道:“今日的藥先喝了吧。”
    麗質(zhì)望著盞中泛著苦澀氣息的漆黑藥汁,頓時想起當日被李景燁逼著喝了一碗又一碗湯藥的滋味,喉嚨間立刻感到一陣不適。
    她咬了咬唇,難得嬌氣地輕哼一聲,稍稍退后些,將臉扭開,道:“這藥太苦,我不想喝。”
    如此模樣,嬌氣中帶著任性,與她平日成熟艷麗的風情大相庭徑。
    裴濟捧著茶盞的手望著她輪廓柔和精致的側(cè)顏,一時有幾分手足無措。他動作頓了頓,堅毅的面色也跟著又軟化了幾分,隨即放柔嗓音:“良藥苦口,今日未做準備,明日讓宮人替你備些蜜餞在屋中就好了,今日就暫且忍一忍吧。”
    麗質(zhì)委屈地望著他:“三郎,你喂我喝吧。”
    裴濟被她這聲脫口而出的“三郎”擊得心神渙散,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道:“屋里無勺,我如何喂你?”
    麗質(zhì)風流嫵媚的杏眸中波光盈盈,眼神若有似無地自他的薄唇間輕拂而過。
    裴濟愣了愣,好容易收住的面色慢慢又泛紅了,只捧著茶盞一動不動。
    麗質(zhì)好整以暇望著他,似笑非笑。
    他垂下眼眸,輕聲道:“莫那我開玩笑。”
    麗質(zhì)見狀,只覺有趣,知他平日看來成熟穩(wěn)重,實則在男女之事上,始終沒有真正放開,于是也不再與他玩笑,伸手接過茶盞,深吸一口氣,一股腦將藥汁飲下。
    苦澀的滋味登時充滿口腔,令她不禁微微蹙眉,正要伸手取巾帕,卻被他一下湊近,覆住雙唇。
    他一手扶著她的身子令她有了依靠,另一手則五指插入她墜下的青絲間,掌著她的后腦,令她貼近他的面龐,一點點親吻。
    唇邊的藥漬被卷走,口中的苦澀也仿佛淡去許多。
    麗質(zhì)愣了愣,隨即環(huán)住他的脖頸,任他親吻。
    兩具身軀越靠越近,幾乎貼在一起。
    良久,裴濟將她放開,讓她側(cè)靠在自己肩上微微喘氣。
    她抬眸瞥過他堅毅的下顎線條,伸手輕撫他不時上下滾動的喉結,輕聲道:“今日我不方便,你知道。”
    裴濟身軀一僵,不由垂眸打量她,隨即握住那只撫觸著自己脖頸的柔荑,湊近唇邊輕咬蔥白的指尖,嗓音喑啞道:“我知道。只是你嫌藥苦,我不能替你減輕苦楚,只好也嘗一嘗那滋味,讓你好受些。”
    麗質(zhì)聞言愣住,定定望著他,心中想起四字:同甘共苦。
    她沒體會過“同甘”的滋味,今日卻似乎稍稍明白了“共苦”的意味。
    若換做是別人與她說這樣的話,她大約會嗤之以鼻,不屑一顧。擁有這樣一張姣好的皮囊,幾乎注定她生來就能得到無數(shù)人的贊美與奉承。
    她習慣了旁人的甜言蜜語,練就了一身辨別其中惡意的本領,早就不會將這些話當真了。
    可偏偏他從來不是那樣的人。
    他少言寡語,沉穩(wěn)堅韌,即使時常被她撩撥得無所適從,也從沒放下過心中最后的堅持。
    這樣的人說出的話,讓她沒道理懷疑。
    她一時有些出神,望著他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探究。
    “你對所有女人都這樣體貼嗎?”
    裴濟默默伸手替她按揉腰背和腹部,見她本有些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才搖頭道:“我沒與其他人這樣親近過。”
    麗質(zhì)想了想,道:“公主呢?她對你愛慕那樣深,應是你從前待她極好吧?”
    裴濟頓了頓,仔細地看她神色,似乎想辨別她話中是否有別的意思。
    可她仍是平靜無波,只取了干凈茶盞,盛了溫水慢慢漱口,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眼神黯了黯,扶著她平躺入溫暖的被衾間,蹙眉道:“都是幼年時候的事,她是公主,也是表妹,我自然會多關心些。后來去了河東,一年里也見不上幾回,哪里還能有別的?公主只是執(zhí)念太深罷了。”
    夜已漸深,她因月事而略顯孱弱的面龐間浮現(xiàn)幾縷倦意。
    他伸手拂開她額前的發(fā),轉(zhuǎn)身便欲熄燈離開,衣袍一角卻忽然被她拉住。
    她仰臥在床上,水盈盈的眼中閃著亮光:“外頭風雪大,你抹些手藥再走吧。”
    他的手因冬日的寒冷與干燥而顯得格外粗糙,骨節(jié)間更有幾塊紅腫處,似乎很快就要長出凍瘡,想來過去從來不曾仔細養(yǎng)護過。
    長安城里大約再沒第二個像他這樣的勛貴子弟了。
    眼下外頭還有風雪,他要離開玉女殿,再回昭陽門,還需再挨一會兒凍。
    裴濟立在床邊沒說話,眼神幽暗地望著她半撐起身,從床頭木匣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手藥,以食指挖出些許,親自替他將手背、掌心、指節(jié)一點一點抹勻。
    他情不自禁俯下身,以變得光滑的雙手將她重新按回被褥間,熱烈親吻。
    寂靜的空氣里,燃燒的燈燭發(fā)出輕微的畢剝聲,帶著昏黃的光線閃爍不已。
    良久,他將她放開,沒再說話,只細細端詳她片刻,便轉(zhuǎn)身熄燈,越窗離開。
    ……
    翌日便入臘月,新歲將至。
    從大明宮移居至溫泉宮已兩月有余,眼看年關前后,各種朝會、典禮就要接踵而至,李景燁終于下令,十日后遷回大明宮。
    左右羽林衛(wèi)、金吾衛(wèi)、內(nèi)侍省,乃至六局二十四司的人登時又忙碌起來,接連多日,溫泉宮中皆能見宮人內(nèi)侍們冒著嚴寒風雪來來往往,清點一應財物。
    然而到了臘月初八這日,朝中忽然收到幽州傳來的消息——蓄勢已久的阿史那多畢終于引八萬騎兵氣勢洶洶地進犯大魏邊境!
    盡管上至天子,下至朝臣,都早料此戰(zhàn)早晚要來,驟然聞訊時,仍驚駭不已。
    先前爭論多時的邊境軍政大權是否由節(jié)度使一人掌握的問題還懸而未決,安義康雖手握盧龍兵權,可糧財大權卻還在地方官手中,如此危機時刻,實在令人擔憂。
    李景燁憂心忡忡,余下一日索性也不等,初九那日,便帶著眾人回大明宮去了。
    一路上,他忙于與朝臣們議事,連問候太后的功夫也沒有,嬪妃們自然一個也沒召見。
    如此,正中麗質(zhì)下懷。
    她帶著春月一同窩在寬敞的馬車中,抱著暖烘烘的手爐取暖,一面望著春月給她繡新香囊,一面在心中盤算著將起的戰(zhàn)事。
    若她沒記錯,裴濟就是因為這一戰(zhàn)立功,才接了他父親裴琰的河東節(jié)度使之位,成為遙領節(jié)度使的朝臣中最年輕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