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出逃
    想到近來春月從宮人口中聽說的只言片語,麗質(zhì)慢慢反應(yīng)過來,這個時候調(diào)六萬人回援對裴琰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忽然明白在夢境里見到的裴濟為何能那樣毫不動搖——有其父,必有其子。
    只是,這樣的消息,在這樣的時候,對身為獨子的裴濟來說,該是多大的打擊?
    她心中動容,忍不住側(cè)過身去抱住他,一下一下輕拍著他的后背。
    裴濟靜靜任她抱著,忽而在她耳邊輕笑一聲。
    “白日我還收到了他的信。”
    后面的話堵在胸口,再沒說得出來。
    他擁緊麗質(zhì),將腦袋埋在她的發(fā)間,閉著眼深深呼吸。淡淡的馨香縈繞鼻間,好半晌,終于讓他翻涌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
    他身上還擔負著重任。
    要替父親將母親,將祖母,將裴家族人護好,還要替自己保護麗質(zhì)。
    再睜開眼,烏黑的眸中已恢復(fù)大半光彩。
    他松開雙臂,退后些撫摸麗質(zhì)的長發(fā)與臉頰:“今夜我須得回營中去,你好好睡,早上定要早些起來。”
    麗質(zhì)也惦記著明日,方才本已打算睡了,聞言并不挽留,只去倒了杯熱茶讓他喝下。
    裴濟看著她到床上仰臥下,又給她掖好被角,才熄燈從窗邊悄悄離去。
    回到九仙門,石泉便快步迎上來:“將軍,各宮的車馬都已安排妥了,只是,長安殿里的——內(nèi)侍省來人說不必準備了……”
    長安殿是太后的居所,他知道裴濟對太后一向關(guān)心,遂特意等在此將事情告訴他。
    果然,裴濟一聽,腳步便停下了,蹙眉道:“他們?nèi)绾握f的?”
    “說是陛下吩咐的,太后年邁,病得嚴重,又執(zhí)意不肯離開,不能強求……”
    裴濟面色有一瞬的憤怒。
    陛下這樣說,分明就是不愿與太后一同離開。
    他能明白陛下對太后一直以來的偏心有不滿和怨懟,可到底是親生母子,大難當頭,怎能就此撒手不管?
    便是對一個普通的病入膏肓的老者,身為君主,也不該冷漠對待。
    到時宮中人去樓空,太后孤零零留下,有幾人還會悉心照料呢?
    他在夜色里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告訴留守在大明宮的人,到時若有危險,便將太后護送出宮,在城郊的鄉(xiāng)間尋個隱蔽安穩(wěn)些的民居令其暫住。”
    離宮后,他會留下一百人守在大明宮。太后眼下身子不好,經(jīng)不起太多折騰,更經(jīng)不起刺激,他若強行將其帶上,反而不好,只能出此下策,盼能令她過得舒坦些。
    ……
    第二日,天還是漆黑一片,空氣中蒙著一層寒冷的水霧,將往日宮闕鱗鱗,氣勢磅礴的大明宮壓得喘不過氣來。
    麗質(zhì)夜里睡得極淺,一聽屋外有動靜,便自己起身穿戴,到春月推門進來時,已只剩頭發(fā)未梳理了。
    盥洗后,兩人匆匆用完早膳,便吩咐幾個宮人將箱籠搬上早已停在殿外的馬車上。
    馬車依舊是麗質(zhì)從前出宮時所乘的那一輛,寬敞舒適,裝飾華麗,若不是人人面上都有種蕭瑟難掩的惶恐之態(tài),她幾乎要錯以為今日也不過是出宮去驪山小住罷了。
    登車前,她踏在杌子上,回頭又看一眼浸潤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的承歡殿。
    這個禁錮了她一年多的地方,這一次離開以后,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心中默念著,踏入車中。
    后宮宮墻邊,已來了不少馬車,正依次通過,往光順門方向去。一路上除了轆轆的車聲,鮮少聽到人聲,也不知是因覺天還未亮,還是覺心中凄惶,眾人說話時都刻意壓低了聲。
    出了光順門,再依次經(jīng)過昭慶門、建福門,最后往東行,便是丹鳳門。
    丹鳳門外,仍留在長安的部分皇室近親、朝中重臣及其家眷已都等在此處。這一張張面孔與從前出席宮中宴會的十分相似,又不盡然相同——有的朝臣已先逃走了,有的不愿屈辱地離開,有的閑散宗室仗著姓李,又與睿王并無嫌隙,仍決議留在長安抑或搬至城郊莊園中暫避。
    眾人皆在丹鳳門外靜候。
    不一會兒,到天已漸漸亮?xí)r,丹鳳門終于敞開。
    李景燁乘著馬車,在一身鎧甲,全副武裝的裴濟騎著馬陪同下行過御橋,逐漸靠近。
    眾人精神懨懨的,機械地行禮。
    李景燁面色消沉,疲倦不已,從掀開的車簾里略一揮手,便示意啟程。
    近千人的隊伍在兩萬羽林衛(wèi)軍與一萬多金吾衛(wèi)的護送下,走上丹鳳門街。
    這本是長安城中最寬最直的街道,足足有百米闊,往日一向行人絡(luò)繹,熱鬧非凡,今日卻杳無人跡,寂靜一片。
    麗質(zhì)掀起車簾,望著眼前與她半年前出宮時看到的截然相反的慘淡情形,只覺心中被深深震動。
    這就是戰(zhàn)爭之下的痛苦慘狀——幾個人之間的爭權(quán)奪利,最后的沉痛都落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長安還未被戰(zhàn)火波及,就已慘淡至此,那李景輝與安義康的軍隊所過之處,和北方邊境上被突厥人肆虐過的地方,又會如何呢?
    她有些不敢想。
    正要將車簾放下,她的目光卻忽然瞥見街道兩邊的坊墻內(nèi),仍聚集著不少還未離開,或是無處可去的普通百姓,正將憤恨的眼神望向街上逶迤的隊伍。
    其中一個一身粗布麻衣,臉型容長的中年漢子的目光恰與她對上。
    那漢子先是一恍神,隨即便忽然伸手指著她怒喝:“那女人生得這樣美,定就是鐘貴妃!就是因為她,天下才會這么大亂!”
    話音落下,坊墻內(nèi)觀望著的百姓紛紛朝這邊看過來,一邊目露憎恨,一邊議論紛紛。
    原本毫無人聲的街道上漸漸嘈雜起來,人群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有幾個甚至撿起地上的石塊朝馬車擲來。
    咚的一聲,馬車被一塊不小的石頭砸中。
    麗質(zhì)有些呆楞地望著周遭無數(shù)雙充滿憎恨與憤怒的眼睛,連車簾都忘了放下。
    咚,咚,石塊砸中馬車的聲音接二連三地傳來,百姓們似乎要將滿腔無處發(fā)泄的憤恨通通用石塊表達出來,原本還死氣沉沉的人群慢慢沸騰起來。
    原本策馬行在隊伍前方的裴濟聽見聲響,不由沉下臉,瞥一眼毫無動靜的其他人,毫不猶豫地掉轉(zhuǎn)馬頭,小跑至麗質(zhì)的車邊,替她擋住周遭充滿惡意的視線。
    百姓們一見馬車被人擋住,紛紛叫嚷起來:“這是何人?為何要阻我們?”
    走在邊上的羽林衛(wèi)侍衛(wèi)冷聲道:“此乃羽林衛(wèi)的裴大將軍。”
    “裴將軍?是先前打退過突厥的那個裴將軍?聽說他的父親裴相公如今也在與突厥作戰(zhàn)!”
    “正是。”
    聽了裴家的名號,眾人這才暫時止了動作,只仍拿目光瞪著那輛馬車。
    裴濟側(cè)目望向一旁的麗質(zhì),目中有擔憂一閃而過。
    麗質(zhì)卻沒看他,只放下車簾,重新坐回車中,默默出神。
    “小娘子,”春月滿眼擔憂,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袖口,“他們、他們都是胡說的,那些不講道理的話,小娘子別記在心里……”
    麗質(zhì)望著不住翻動的車簾,只覺方才那一雙雙眼睛仿佛還在眼前。好半晌,她才嘆了口氣,微笑道:“我沒事,春月,你別太擔心。”
    隊伍行出長安后,便走上官道。
    為了盡快趕到扶風(fēng)暫時駐蹕,隊伍自上官道后便走得快了起來。饒是宮中的馬車再寬敞舒適,也禁不住路途顛簸。跟著撤走的多是貴族,又有不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婦孺,自然受不得苦,不過小半日,便有不少人抱怨起來。
    暫停休整的片刻時間里,裴濟面無表情地騎馬在隊伍中走了一圈,冷冷道:“若覺辛勞難耐,諸位自可獨自留下。”
    話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神態(tài)各異,卻再沒人敢抱怨。
    都是為了避難才離開的長安,如今外頭亂得很,唯有跟著大隊的人馬同行才能保證安全,誰也不想單獨留下。
    如此,接下來的路便走得更快了。
    百余里的路程,終于在傍晚時分走完了。
    驛站中已經(jīng)由先行趕到的羽林衛(wèi)的人收拾妥當,待隊伍到時,便能有序入內(nèi)。
    天子獨居一座院落,其余幾位高位嬪妃與皇室近親、朝中重臣亦可居驛站,其余人則或自尋居處,或跟著羽林衛(wèi)入營地,在馬車中過夜。
    與長安城中的錦衣華服、高樓廣廈相比,扶風(fēng)驛站實在簡陋不已。然而如此情況之下,即便心有不滿,也沒人敢真正放在面上。
    待稍做安頓后,裴濟便跟著蕭家父子等幾名重臣一同進了天子院中議事。
    經(jīng)半個時辰的商議,眾人最終定下先在扶風(fēng)停駐三日,三日后裴濟出發(fā)前往接應(yīng)回援的河?xùn)|軍,與叛軍交戰(zhàn),其余人則陪同陛下繼續(xù)南下。
    待從院中出來,裴濟又馬不停蹄地到營中交代清楚,這才在月上柳梢時趕回大長公主身邊看一看。
    大長公主屋里還擺著幾樣簡單的菜食,看來沒怎么動。
    裴濟看了一眼,行禮過后,也不計較菜飯都已涼透了,讓添了副碗箸便吃了起來。
    大長公主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待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道:“三郎啊,眼下情況如何?也不知怎的,今日我心里一直慌得很,好像馬上要出什么大事了似的。”
    裴濟飲了兩口茶,聞言垂下眼,想將父親的事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想起父親的用意,到底忍住了,只簡短道:“母親別擔心,一切有我在。”
    大長公主嘆了口氣,隨后又輕笑一聲:“我糊涂了,咱們都從長安撤走了,還能再有什么更大的事?”她說著,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怎不見太后?”
    裴濟頓了頓,慢慢道:“太后還在宮中。”
    他將事情復(fù)述一遍,也不知是寬慰自己還是寬慰母親:“我已讓留下的人顧著太后,只盼能沒事。”
    大長公主聽后,眼神有些異樣,似乎有些恐懼又有些心寒:“那是——太后啊……”
    母子兩個沉默。
    大長公主輕聲道:“當初,睿王不顧門第家世的懸殊,執(zhí)意要娶鐘貴妃,太后一時心軟,才答應(yīng)了。哪里知道,今日會鬧到這樣的地步?哎,若沒有這個鐘三娘就好了。”
    裴濟聽了當即皺眉:“母親,陛下與睿王鬧到如此地步,如何能怪一個女子?沒有她,難道這些事當真就不會發(fā)生嗎?”
    大長公主沒精打采地靠到靠枕上,不再說話。
    裴濟明白母親是因為擔憂才心神不寧,遂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想起白日的事,忽然又十分擔心麗質(zhì)。
    他耐心寬慰了幾句,便即起身:“母親早些歇息,兒子還有些事,便先出去了。”w,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