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12年5月14日上午,微雨。在上海的博茶堂,我們如約見到鄭其貴的女婿盧智。他是上海人民廣播電臺著名的播音員。下面,是他談的鄭其貴—
盧智是1979年春天第一次見到的鄭其貴。當時,他正和鄭其貴的女兒鄭青渝談戀愛。鄭其貴正好要去杭州療養(yǎng),從合肥先來到上海相看姑爺。當時,他住在上海警備區(qū)招待所。在大世界附近的一家餐館,鄭其貴請女兒和未來女婿吃飯。盧智看到的鄭其貴慈祥、和藹、可親,話不太多。他看了盧智一眼,便似乎了然于胸了。
飯后,盧智和鄭青渝送老人回招待所。到了招待所,鄭其貴對他們說:“回去吧,你們要好好學習,好好過日子。”
鄭青渝看了一眼盧智,傳遞了一個信號,就是:你過關了。
第二天,鄭其貴去了杭州。盧智感到這未來岳父有點神秘。他只知道他是個老紅軍,老革命。關于180師,當時他一無所知。
1981年夏天,盧智和愛人旅行結婚。他們來到安徽六安,當時鄭其貴住在那里。
有一天,他們上街,參觀金寨暴動紀念館。鄭其貴看完后,對孩子們說:“這里面有很多人,后來被張國燾殺掉了。應該給他們平反哪?!闭f罷,敏銳的盧智看到了岳父的表情特別凝重。似有千言萬語,但又都咽了回去。
盧智問二姐夫(他的連襟):“老爺子他?……”二姐夫說:“老爺子是以前的180師師長呀。”盧智瞪大眼睛,然后,搖頭。二姐夫說:“抗美援朝時的180師呀!怎么,青渝沒跟你說?那算了,沒說你就不要問老爺子了,這是他的一塊心病?!?/p>
盧智傻傻地問:“怎么回事,到底?”二姐夫說:“給人家包餃子了。老爺子為這事受了處分?!薄澳阍趺粗??”“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南京軍區(qū),咱們的姨丈鄧世俊最清楚這事。得了,你最好不要問?!薄班蕖?/p>
盧智是個歷史迷,越是神秘的事,他越是要探一下。
不久以后,岳父一家搬到了合肥市。盧智經(jīng)常到干休所看望老人家。在干休所里,鄭其貴有塊地,他栽了幾顆果樹。閑來無事,他總在果樹林里轉。盧智這時就圍前圍后,與岳父套近乎,有時,見老人家高興了,他就旁敲側擊,他想聽岳父親口講出那段埋藏了很深的歷史。但是,老人沒有開口的意思。老人家是個理性的人,以前抽煙癮很大,現(xiàn)在說戒就戒了。年輕時喜喝酒,到了老年也改成小酌了。面對他疑問的目光,鄭其貴淡然一笑,說:“是的,我很會克制?!北R智聽懂了,他這句話的意思,也包括他對于他塊傷痛的回憶。
這個時候,有好多人找他,要為不公正的待遇申訴。鄭其貴說:“這個不是我能申訴得了的。結論是上面做的。我當時就申訴過了,根本不聽,不容我講話呀。”
終于,有一天,岳父經(jīng)不住他的磨,說道:“事情的真相不是結論說的那樣。我對不起戰(zhàn)友們,我個人承擔了吧。只有我承擔了,其他人就可以減輕責任……被圍的那些天,我腦子高度緊張。當時以為過了公路就是我方,結果還是敵人。我曾派出6個偵察員,沒有一個回來。到鷹峰,本來以為是我們的地盤,結果還是美國人。我下令打。打下鷹峰后,我們把武器集中起來,我們的山炮營發(fā)揮了作用。打了一炮,敵人就知道我們有重裝備,他們就收斂了一些。到27日那天,不得不扔掉炮,留下一發(fā),把炮炸了……兵團司令王近山有將近三天與我們失去聯(lián)系,電臺炸壞了。他有他的難處啊,不要罵他?!?/p>
晚年的時候,鄭其貴得了前列腺癌,每天他忍著劇痛,一都聲不吭。老戰(zhàn)友們來看他,他只講一句話—“實事求是很難啊……”
在沈陽市北四經(jīng)街,有一個小院,里面住著一位傳奇的老人。
他身材高大,體魄健壯。雖已83歲高齡,但仍思維敏捷,且談話充滿強烈的激情。
2012年八一 建軍節(jié)到來的時候,他像往年的夏天一樣,在院子里養(yǎng)花種地鋤草??墒?,天空偶有鴿子帶著哨音飛過,老將軍的目光都會追隨而去,那么悠遠,那么凝重,久久回不轉來。
我們問:“梁老,您在想什么?”
淚光一閃,梁玉琳老將軍從久遠的歷史中緩過神來。他說:“那么多人哪,那么多年輕的生命,都是十八九歲的青年,都犧牲了。他們在哪里?我想念他們,我越是到年老的時候,我越是想那些年輕的戰(zhàn)友。那些青春的笑臉呀,他們,他們就在我的眼前,在我的周圍。他們拍我的肩膀,他們擂我的胸膛,他們摟我,他們抱我,他們一聲聲地叫我小梁干事,叫了我六十多年了……我是個幸存者,我也成了歷史老人,我能為他們做些什么?我只能拿起筆來,還他們英雄的名聲。我只能對你們說出歷史的真相……”
梁玉琳,1929年12月出生于山西陽城。1946年在地方入黨,而后參軍。親歷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曾擔任沈陽軍區(qū)政治部秘書長、軍區(qū)紀委常委,1988年被中央軍委授予少將軍銜,1990年離休。
當年,他在180師,是師政治部青年干事、政治部黨支部書記。
梁玉琳說:“外界有許多傳言說我們180師在朝鮮五次戰(zhàn)役全軍覆沒,這是很不負責任的!我們在最后突圍出來四千余人,包括師部機關等等,而且戰(zhàn)斗骨干都還在?!?/p>
老將軍走到窗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有多少話要說呀。對歷史,對那場戰(zhàn)爭,對死者,對活著的人。
61年前,他與戰(zhàn)友們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的生死離別,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相搏。他有很多話要告訴我們,告訴我們那場戰(zhàn)爭,慘烈的程度甚至超出了人類的想象力所能達到的極限。
抗美援朝期間,梁玉琳,他經(jīng)歷了中美兩軍在朝鮮交戰(zhàn)的全過程。
“美國軍人和國民黨的兵有什么差別?”我們問。
梁玉琳說:“在國內作戰(zhàn)時候,國民黨的士兵他們主要也都是農民,和我們一樣都是窮人??墒敲绹瞬灰粯恿耍麄兊谋幕刭|很高,基本上都是大學生,但是吃苦耐勞的精神不如國民黨的兵?!薄班??具體體現(xiàn)在哪呢?”梁玉琳說,“他們走路不行,爬山不行,主要都是坐汽車或騎摩托車,一旦沒有了車子,他們效率就大大折扣,國民黨兵和我們一樣基本上都是靠兩條腿?!薄澳敲绹伺挛覀冎袊婈爢??”梁玉琳將軍大笑道:“當然了,尤其是在晚上,天黑了以后,他們都集中在一起或者帳篷里,沒有一個人敢單獨出來……
180師,全稱中國人民志愿軍第60軍180師,歸屬志愿軍第三兵團。全師下轄三個步兵團。部隊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由于在國內長期作戰(zhàn),老兵數(shù)量多,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應該說,留下的都是戰(zhàn)爭精華,已完全符合我黨我軍締造出的師級別部隊標準。
從1950年夏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開始,中美兩國在朝鮮境內進行了三次戰(zhàn)役。敵我雙方逐次增加兵力,范圍越打越大,反復拉鋸,逐漸形成了對峙態(tài)勢。
美軍沃克中將在慌忙撤退途中車禍身亡,接連著就是麥克阿瑟司令被撤職,不可一世的美軍,在東方第一次嘗到了失敗的味道。
血霧,在他們四周恐怖地彌漫。
我方志愿軍總部態(tài)度堅決,要徹底地消滅掉在朝境內的美軍。
根據(jù)戰(zhàn)場的需要,總部電令國內的第三兵團下轄所有部隊增援朝鮮前線。
180師此時剛剛結束川西剿匪,正準備做地方化建設。突然,師長鄭其貴接到赴朝作戰(zhàn)任務。部隊遂于1951年2月,到達河北滄州,接著,180師更換作戰(zhàn)武器裝備,準備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