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 69 章(元月十八....)
太子妃的有仇必報,韓煜雖沒有領(lǐng)教過,但見果兒被打得鼻青臉腫,就知道所言非虛。
那日果兒在房中對他哭訴,脫了身上半臂讓他細(xì)看,傷痕點點很是令人心疼。果兒說:"我家大娘子,打人是真疼,拳頭雨點一樣落下來,我連躲都沒處躲。也怪自己倒霉,怎的在西明寺里遇見了她,要是遇見的是二娘子,我也不會受這頓皮肉之苦。"
那時他只管安慰她,"我知道你委屈了,但不破不立,既然事情鬧起來了,就算咬牙開了個頭吧,有我護著你,阿娘那里總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可惜太過想當(dāng)然,沒料到母親有斷腕的決心。
現(xiàn)在自己來行轅,早知道會自取其辱,但總是抱著一點奢望,反正再壞也不過如此了。
橫下一條心,就算冒著被翊衛(wèi)圍攻的危險,也要再爭取一次,遂向上拱手,"望娘子寬宏大量,賞我一條生路。小娘子,我畢竟與殿下沾著親,就算是個活不下去的平頭百姓求告到太子殿下門上,殿下也會賞口飯吃的。我先前的荒唐早就得到了教訓(xùn),如今連爵位都被褫奪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求娘子憐憫吧。"
居上撐著圈椅的扶手,正要站起身叱他,見洞開的直欞門前有人負(fù)手走過來,高高的身量被天光一斜照,投下一個頎長的陰影,端看輪廓,便讓韓煜心生畏懼。
太子訥言敏行,因常年在軍中,自己鮮少與他有交集,大概也就在宴席上見過兩回,喝過兩杯酒,要說交情斷乎談不上,不過混個臉熟而已。
太子沒有進門,站在檻前淡然看向室內(nèi),涼聲問家丞:"怎么隨意放人進來?"
家丞很為難,"韓君執(zhí)意求見娘子,娘子放了恩典,才準(zhǔn)他入行轅的。"
韓煜臉紅得滴出血來,本以為大中晌的,太子應(yīng)當(dāng)在東宮務(wù)政,卻沒想到居然真的在行轅。其實先前吵嚷著要見太子,也不過是他的托詞,因為知道辛大娘子必定不愿意鬧到太子跟前,這廂只要說準(zhǔn),接下來讓她在太子面前說兩句好話,就夠他受用的了。結(jié)果現(xiàn)在倒好,一下子引來了真佛,他徹底沒了退路,只好壯起膽色上前,叉手行了個禮。
太子目光微轉(zhuǎn),"哦"了聲道:"還以為是誰,原來是從明。今日怎么有空登我行轅的門,還與辛娘子爭執(zhí)起來?"
這樣不輕不重的話,讓韓煜緊張不已。他愈發(fā)躬下了身子,"殿下誤會了,并非與辛娘子起了爭執(zhí),只是一時情急,來向辛娘子陳情。"
太子似乎有些不解,"陳情?你有事,應(yīng)當(dāng)找孤才對,不該驚動后苑。"
韓煜鼻尖上沁出汗來,連聲說是,"是我唐突了,思慮不周全。"
居上站起身,一臉的不悅,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凌溯。
檻外的人知道她的心思,淡聲對她說:"你的酥山要化了。"轉(zhuǎn)頭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傅母,"送娘子回去歇息。"
居上不想走,事情還沒個決斷,酥山也被拋在了腦后。
傅母見狀上前勸導(dǎo):"娘子且回去,待客的事就交予殿下吧,若有要緊事,殿下自會派人來知會娘子的。"
居上無奈,只好從廳堂里退出來,但也沒有走遠,挨在旁邊的小花廳里聽動靜。
隔壁的對話,一字一句都聽得真切,韓煜先是聲淚俱下向凌溯說明了來意,順便解釋自己只是犯了普天下男人大多會犯的錯,最后試圖求得凌溯的同情和理解,"難道殿下就沒有情難自禁的時候嗎?"
凌溯真的是個異類,他沉默了下,說沒有,"情難自禁,不是喪德的借口。"
韓煜張口結(jié)舌,知道內(nèi)情早已經(jīng)傳到太子耳中了,垂下頭道:"從明汗顏,竟是為這見不得人的事,來求見殿下。"
凌溯略擺了下手,"前情不要再說了,你今日來行轅,究竟有什么所求?"
問題終是要解決的,韓煜道:"雖有些說不出口,但我實在走投無路,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出了那事之后,家慈上疏陛下奪了我的爵位,想必殿下已經(jīng)知道了。如今我既無爵,又無職,想謀個差事,又因削爵一事弄得處處碰壁,實在不知應(yīng)當(dāng)如何是好。"
凌溯之殺人誅心,在于明知故問,"孤記得,郡侯的爵位已經(jīng)由二郎承襲了,府上三郎也在率府任職,照理來說你想謀個職位,不是難事。"
韓煜的絕望無可遮掩,嘆息道:"我是長兄,弄得聲名狼藉要去求告兩位阿弟,實在舍不下這張臉。"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沒能說出口,韓家人不敢得罪太子,一心與辛家求和,除了日常施舍他些錢財,誰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替他安排前程。外人呢,個個笑話他平底行走都能摔一跤,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誰會管他死活!
殷切地望向太子,人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臉面其實不那么重要。他拱手道:"求殿下,看在我父親曾為大歷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救從明于水火吧。"說著便要叩拜下去。
一旁的家丞在他膝頭快要點地時,忙上前托了一把,笑道:"郎君有話好說,千萬不要行此大禮,我們殿下沒有這習(xí)慣。"
凌溯見他泫然欲泣,倒也沒有立刻拒絕,淡聲道:"你既然求到我門上來,我也不能坐視不理。但京兆恐怕很難有你一席之地,商州還有個司倉參軍的職務(wù),你若是不嫌低微,我可以舉薦你去那里。"
隔壁旁聽的居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壓著嗓門對藥藤道:"你聽,他還給他謀出路!"
藥藤也是一臉不解地望著自家小娘子。
居上連呼倒灶,"別不是那句情難自禁,讓太子殿下感同身受了吧。"
可惜不能沖過去問個明白,一旁的傅母也勸娘子要暫且按捺,她只得沉住氣,繼續(xù)往下聽。只聽韓煜連連道謝,畢竟倉曹再低微,也是個七品的銜兒,對于現(xiàn)在的韓煜來說,著實是一條明路。
那廂的凌溯微偏過了身子,涼聲道:"你先別忙著道謝,孤有一句話要奉勸你,知其不善,則速改以從善。商州那個職務(wù)也是擇賢能而任之,你若是考慮清楚了要上任,就找詹事,領(lǐng)取信函吧。"
韓煜微怔愣了下,但很快便道是,叉手長拜下去,"多謝殿下。"
凌溯點了點頭,"回去早作打算。"
家丞上前比手,將韓煜送出了廳堂。
居上看人走遠,方從花廳里出來,枯著眉頭對凌溯道:"我恨不得踹他兩腳,郎君卻給他安排職務(wù),你我處事的方法有分歧,郎君知道吧?"
居上調(diào)開了視線,下巴抬得高高的,"還能有什么道理,無非同情之余,惺惺相惜。"
與那樣的人惺惺相惜,大可不必,但凌溯有自知之明,不告訴她實情,恐怕她不會放過自己。于是轉(zhuǎn)身望向韓煜遠去的背影,瞇著眼問:"他是不是同你說,已經(jīng)處置了那個婢女?"
凌溯卻一哂,"沒有,還養(yǎng)在私宅里呢。"
這下居上邪火四起,驚訝于那人的荒謬,"求到門上來,居然還在扯謊,他是拿我當(dāng)傻子嗎?"
這話引發(fā)了凌溯的共鳴,看她的眼神,充滿了"你說得對"的暗示。
其實他的這位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有些急躁,"我知道小娘子很生氣,但是打人不好,我要是來得遲些,你怕是又要動手了吧!"
居上支支吾吾道:"我在行轅,受傅母們的教誨,自當(dāng)約束自己......郎君不要杞人憂天。"
是嗎?她的宗旨不是路見不平,能動手便不動口嗎?不過因為礙于行轅耳目眾多,不得不收斂,凌溯也不與她爭辯,閑適地踱開了步子。
居上不死心,追上去問:"他會為了一個倉曹的職務(wù),拋棄果兒嗎?"
凌溯說不知道,沒有再理會她,徑直回東院去了。
"知其不善,則速改以從善",這句話不停在韓煜耳邊回蕩,像赴死到了時辰,他知道該有個了結(jié)了。
男女之間的感情,經(jīng)得起現(xiàn)實的磋磨嗎?他本以為自己可以維護果兒到底的,但當(dāng)郡侯的爵位從他身上剝離的時候,他忽然就后悔了。
那日阿娘換上冠服出門,臨到她登車的那一刻,他都覺得她是在嚇唬自己,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哪有不顧兒女前程的母親。所以他放心地?fù)е麅海P(guān)心她的身體,向她承諾將來,他甚至已經(jīng)想好要替她弄個假身份,就說是遭難的遠房表妹前來投靠,不說做正室,收進房里做妾總是可以的。
阿娘出門又回來,他仍未放在心上,大抵是騙他進了宮,實則去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吧!
當(dāng)然,上房也沒有傳出任何消息,他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畢竟?fàn)斈锱c子女之間的斗爭,就看誰沉得住氣。
可誰知隔了兩日,宮中的詔書從天而降,嚴(yán)辭斥責(zé)他忤逆,褫奪了他的爵位。
那一刻他直接傻了眼,做夢也想不到,阿娘真會上疏陛下。
領(lǐng)旨之后癱坐在地上,他茫然問阿娘為什么。阿娘冷酷地告訴他,韓家絕不會因為一個他,得罪當(dāng)朝太子。
沒了爵位,天翻地覆,他終于可以放心與果兒在一起了,代價就是失去居所、用度和所有仆從。
郡侯府沒有果兒的容身之處,她被驅(qū)趕出來,他只好領(lǐng)著她去了別業(yè)。晚上相擁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激情與戰(zhàn)栗,也沒有了郡候與婢女身份的懸殊,他們變成同命鴛鴦,誰也不知道歸路在哪里。
貴可生閑情,賤則生怨懟,他開始憎恨現(xiàn)在的種種,怪果兒紅顏禍水。原本是打算送走她的,可她說自己有了身孕,他又猶豫了。
然而今日見了太子,那句話狠狠敲打了他,他驚惶地意識到,太子知道的,恐怕比他以為的更多。
要一輩子淪為豬狗,和她捆綁著墜入地獄嗎?眼前有把上岸的梯子,是放棄,還是掙扎著重新爬上去?
他在門前站了許久,終于推開半掩的門扉邁進門檻,這是他授爵之初置辦的別業(yè),院子很大,但沒有家仆,到處顯得空蕩蕩地。
垂著袖子進門,果兒見他回來忙迎上前,急切地問:"郎君,大娘子答應(yīng)了嗎?
韓煜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她好像沒有往日的嬌俏了,臉色泛黃,唇上也起了皮。
他不動聲色撤回手,一屁股坐進交椅里,乏累地說:"辛大娘子恨不得吃了我,還是太子殿下容情,許了我一個倉曹的職務(wù)。"
果兒有些失望,"倉曹是幾品官?"
從七品相較于二品的郡侯,可說天懸地隔。果兒有些憤懣,"太子殿下拿郎君當(dāng)乞索兒,還有那大娘子,也太不念舊情了。"
她的話,又一次深深刺傷了韓煜的自尊心。
"乞索兒?"他忽然捶了一下交椅旁的香幾,捶得轟然一聲巨響,"我變成乞索兒,到底是拜誰所賜?要不是你,擋在我與二娘之間,我早就與她定情,早就向她下聘了!我問你,為什么我的書信遲遲不能送到二娘手里,你又為什么扣著二娘的信件不肯給我?你從中作梗,那些小心思我早就看透了!也怪我自己瞎了眼,不愛貴女愛賤婢,一步步被你拖累至此,真是我的報應(yīng),是我活該!"
果兒被他大吼大叫一頓,人像風(fēng)里的枯葉般抖起來,"郎君是在怨怪我嗎?是誰說看見我,就想起那個青梅竹馬的房中人?"
所謂的房中人,就是從小伺候韓煜的婢女,那婢女上年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遇見果兒,讓他無端生出了親近之心。
他臉色灰敗,慢慢頷首,"是我糊涂了,把對她的思念,轉(zhuǎn)嫁到了你身上......可你為什么那么惡毒,要不是你的那些主意惹惱了辛家,辛家也未必置我于死地。"
果兒大哭起來,她當(dāng)然也有自己的懊喪之處,原本是做夠了伺候人的活計,想借著他一步登天的,結(jié)果最后走到這樣田地。
如今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必須緊緊抓住不放,便哭著說:"郎君,我的圖謀,不過是想與你在一起啊。"
韓煜苦笑連連,"現(xiàn)在你終于和我在一起了,你覺得歡喜嗎?我一無所有,只剩這處房產(chǎn),等荷包空空的時候?qū)⑦@里賣掉,你我就真的變成乞索兒,要沿街乞討為生了。"
說得果兒惶恐起來,"郎君,不會的......何至于......"
韓煜舒了口氣,重挺了挺佝僂的脊背道:"我打算去商州了,長安實在讓我待不下去。"
果兒說好,"我這就收拾行囊,陪郎君一起去商州。"
結(jié)果韓煜不說話了,只是定眼看著她。她明白過來,"郎君是想拋下我嗎?"極度失望后,負(fù)氣道,"也罷,你去商州,我回辛家。二娘子素來心腸軟,只要我與她說,當(dāng)初是受郎君所迫,被郎君強占了身子,二娘子自會同情我,重新收留我的。"
這番話一出口,往日的情分是蕩然無存了。韓煜咬牙道:"蘇果兒,我早該看透你是個爛了心的賤婢!我強迫你?分明是你投懷送抱引誘我,如今竟要倒打一耙坑害我。"
曾經(jīng)的郎君卿卿,終于惡語相向,果兒道:"我好好的女郎,從來不曾與外男接觸過,若不是郎君帶壞了我,我怎么會做出背主的事來!"
韓煜被她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道:"你懷著身孕回辛家,辛家能答應(yīng)嗎?"
果兒微怔了下,忽而笑起來,"我說什么,郎君都信嗎?我與你相識,由頭至尾還不足兩個月,哪里來的身孕。"說罷向他伸出手,"既然無緣,郎君便把身契還我吧,也不枉相好了一場。"
她的笑刺傷了他的眼,韓煜氣得渾身打顫,才知道一切徹頭徹尾都錯了。
既然錯了,就該及時止損,若真讓她回到辛家一通胡說,話再傳到太子耳中,一切便都完了。
打定了主意,他站起身說好,"我回侯府把身契取來,你我好聚好散。"
轉(zhuǎn)身出門,直奔牙行,不多會兒領(lǐng)來了兩個康居人,不顧果兒的哭鬧叫喊,強行把人帶出了別業(yè)。
至于她會被賣到哪里,是康居還是吐蕃,誰知道呢。一場不切實際的糾纏就這樣結(jié)束了,現(xiàn)在回想,像噩夢一樣。
第二日韓煜去安上門外求見東宮詹事,何加焉百忙之中抽出空來見他,聽了他的所求,掖著手道:"殿下確實曾吩咐過我,為韓君安排一個職務(wù),但商州的倉曹一職已經(jīng)有人填補了......"見他臉色頹然,慢慢又浮起個笑容,"不過鄧州倒有個功曹的空缺,不知郎君可愿意去?"
倉曹與功曹是一樣的品級,不過司職不同而已,韓煜如今一心想離開長安,別說是去鄧州,就算去天邊也毫不猶豫,便向何加焉行禮,"有勞詹事為我引薦。"
后來消息傳到居上耳朵里,她還在憤憤不平,"為什么果兒被發(fā)賣了,韓煜卻有官做?"
凌溯查看戟架上的刀劍,垂著眼道:"他父親有功績,圣上有令,不能太過苛待。但鄧州與商州不同,鄧州有我的舊部駐扎,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外放鄧州,這輩子想調(diào)回長安是不可能了,就讓他爛在那里吧。"
如此同仇敵愾,居上立刻又對凌溯刮目相看起來,討好地笑道:"先前是我誤會郎君了,郎君有奇謀,與我是一條心的。"
結(jié)果那人乜斜了她一眼,抽出的長劍"嘩"地一聲鑲回了劍鞘里,硬邦邦道:"孤不是為你出氣,只是看不慣那等無恥之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