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我?guī)讜r騙過你...)
居上先去郡主院子里問了一回,“阿嫂可愿意一起去看存意?”
郡主如今被削了等子,父親又無端亡故,母親被遠(yuǎn)遠(yuǎn)送到河?xùn)|的太清宮入道去了,原本引以為傲的出身忽然變成了昨日煙云,因此病了半個月,人看起來有些蔫蔫的。
乏累地抬了抬眼皮,郡主搖頭,“走不動,將養(yǎng)一陣子再說吧。”
當(dāng)然孩子的事是空歡喜一場,不過月事不調(diào),加上那日想哄騙居上,臨時想出來的臭主意。
居上也不怪她,畢竟經(jīng)歷了這樣大的打擊,高存意也不是她一母的同胞,這個時候不愿意去就不去吧!
不過郡主還有話讓居上帶給弟弟,“同存意說,無論如何要好好活著,只有活著,才有指望。”
至于什么指望,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惡心惡心凌家人也好。
居上點了點頭,“阿嫂放心,我一定把話帶到。”
回去換上了婢女的衣裳,整了整身上半臂,白茶色的籠裙上束著柳芳綠的素帶,頭上梳起螺髻來,尖尖的兩個角,格外有種玲瓏俏皮的味道。站在鏡子前仔細(xì)端詳了一遍,沒有什么疏漏,提起廚上準(zhǔn)備好的食盒便出門了。
修真坊在長安城的西北角,那個方向居上去得甚少,須穿過西市,一路往北才能抵達(dá)。
新的王朝建立了,江山易主,動蕩過后對黎民百姓都有些影響,然后出現(xiàn)了個奇怪的現(xiàn)象,西市逐漸恢復(fù)了往日繁華,但西市外的夾道間,停滿了各種木料打造的棺材,購買不需入店,直接在棚子底下挑選便可。然后許多披麻戴孝的人在周邊穿梭,隔了一道坊墻,是胡商高聲的叫賣,還有站在高臺上大跳胡騰舞的歌舞伎……人的悲喜,果真是不相通的。
馬車從街市上經(jīng)過,藥藤揭開食盒的蓋子,唯恐顛簸之下壞了糕點的品相,查驗過后一切如常,車也到了修真坊前。坊門上有武侯看守著,見車到了門前,便大馬金刀擋住了去路。
居上推開車門,自報家門:“我們是待賢坊辛家的人,奉弋陽郡主之命,前來探望庶人高存意。”
高存意如今是虎落平陽了,但辛家在新朝仍有頭臉,再者弋陽郡主和他是姐弟,派人來探望倒是有理有據(jù)。
武侯退后了兩步,抬起刀把向內(nèi)指了指,“步行入內(nèi),不得乘車。”
居上忙說好,帶著藥藤從馬車上蹦下來,各提著一只食盒進(jìn)了坊院內(nèi)。
這處坊院偏僻得很,以前也曾囚禁過犯錯的宗室,臨近坊門的地方作為將作處的倉庫。居上循著小路向前,走著走著,著實覺得心酸。綠樹掩映的盡頭,那院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門前好大一口水缸,上面架著毛竹劈成的水渠,用來承接雨天屋檐滴落的雨水。門前中路兩旁種了不知名的蔬菜,已經(jīng)被艷陽照得發(fā)蔫了,菜如其人,大約這也是高存意的現(xiàn)狀吧!
當(dāng)然,即便是區(qū)區(qū)的柴扉,也有人把守。藥藤上前通稟,守門的也不曾過多為難,冷著臉把她們放了進(jìn)去。
一路到了臺階前,邁進(jìn)門檻,這屋子里真是暗,有門有窗,光線卻怎么都照不進(jìn)里面來。
“存意?”她探身喚了兩聲,“高存意?”
里面的人終于聽見了,竹榻發(fā)出咯吱的聲響。她循聲探訪,才發(fā)現(xiàn)蓬頭垢面的高存意翻坐了起來,手忙腳亂整理頭發(fā),卻晚了一步,她已經(jīng)進(jìn)來了。
灰心喪氣,他慘然望著她,翕動一下嘴唇,“殊勝,你怎么來了?”
居上沒說話,和藥藤一齊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蓋子把碟盞搬出來,單籠金乳酥、巨勝奴、櫻桃畢羅……全是他平時愛吃的。
然而他沒有胃口,本就白凈的臉,蒼白里又泛出一層青灰來。
淪落至此,誠如吊著半條命一樣,甚至看一眼那些糕餅,就隱隱浮起一陣反胃。
居上耷拉著眉眼看他,“阿嫂讓我?guī)г捊o你,讓你好好活著,將來總有團(tuán)聚的一天。”
可高存意愈發(fā)顯得落寞了,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腦袋去,“我如今成了這樣,將來團(tuán)聚……何謂團(tuán)聚?家國沒了,阿耶死了,那個亂臣賊子坐在了我高家的龍椅上,就連你……日后也會嫁作他人婦。團(tuán)聚?誰與我團(tuán)聚?我到哪里都是孑然一身,其實還不如死了干凈。”
他一向悲觀,這次的悲觀更放大了百倍。居上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聽他把“亂臣賊子”的調(diào)門吊得老高,只覺得心驚膽戰(zhàn),忙往下壓了壓手,“小聲些,小心隔墻有耳。”
高存意聽了,苦笑著搖頭,“你看,連你都變得謹(jǐn)慎起來。以前咱們在一起,從來沒見你有什么怕的。”
可此一時彼一時,居上道:“人在屋檐下,你不低頭,就得撞得頭破血流。我也懷念以前啊,以前你是太子,就算我有出格的地方,你都擔(dān)待了。不像現(xiàn)在,每日如履薄冰,不光我,就連我父兄都得謹(jǐn)慎為人。今日我來看你,還是借著阿嫂婢女的名頭,你看不出來啊?”
高存意到這刻才發(fā)現(xiàn),她果然和藥藤是一樣的打扮,當(dāng)即更萎頓了,頹然坐在了條凳上。
看看他的模樣,可憐得很,居上環(huán)顧一下四周,屋里幾乎沒什么陳設(shè),連一面銅鏡都沒有,更別提妝匣了。于是從頭上拔下一支梳篦來,順手遞給了他,“留著梳頭吧,每日把自己收拾干凈,就算落難了,你也曾是前朝太子,倒驢不能倒架子。”
高存意聽得心酸,垂下眼,看著那只白玉雕成的手直發(fā)呆。
他這才慢吞吞接過來,緊緊握在掌心里。
“若是閑得無聊,就找些事做吧。”她回身從食盒底部抽出兩本書來,一本《考工記》,一本《農(nóng)經(jīng)》,端端放到他面前,“看看這些書,屋子漏了自己能修繕,前面院子里的空地上,還能種些芥菜和蔥蒜。以前常聽說讀書人有煙霞志,雖然不能真正歸隱山林,權(quán)當(dāng)怡情養(yǎng)性,忙起來就不會那么難過了。”
高存意始終眉頭緊鎖,他嘆了口氣,“做太子時厭惡政務(wù)繁多,讓我喘不上氣來,現(xiàn)在成了階下囚,反倒開始懷念以前的日子了。”說罷頓了頓,又問她,“如今朝中局勢怎么樣?以前的那幫老臣下野了嗎?”
居上其實很不忍心告訴他,擁戴他的那些臣子們大多升了官,又成了新潮的股肱,只得含糊道:“新帝下過昭命,說臣僚們?nèi)チ綦S意,朝堂之上,應(yīng)當(dāng)有很大的變動吧。”
但流水的王朝鐵打的門閥,辛氏卻得以保全了。高存意心里怨怪辛家人背棄舊主,但在居上面前說那些沒有用,反倒是另有更要緊的事,要去托付她。
看看邊上侍立的藥藤,高存意啟唇對居上道:“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與你說。”
居上明白了,示意藥藤上外間等候。雖然這破屋的隔音未必能瞞過第三雙耳朵,至少人不在跟前,就當(dāng)做回避了。
轉(zhuǎn)頭望向高存意,他落寞地站在那里,穿著一身單薄的禪衣,少了錦衣華服,多了幾分清貴之氣。他說:“我能活到幾時,自己也不知道,我阿耶死得不明不白,他的死,是為凌從訓(xùn)那反賊讓路,我若死,他們就越發(fā)后顧無憂了。我不服,也不相信自己會落得這樣的命運,我要從這鬼地方出去,我要召集舊部,復(fù)辟我大庸社稷。所以殊勝,我求你幫我個忙,替我找到東宮詹事府詹事徐速,讓他前往安西和北庭兩大藩鎮(zhèn),找兩位大都護(hù)共議對策。”
居上呆呆聽著他的大計,像以前一樣,對他的決心表示欽佩,但論起實際操作來,她一如既往覺得沒有可行性。
存意這些年大多紙上談兵,他沒有正式處理過兵事,也許有治國之才,但不懂用兵之道。這江山已經(jīng)變成凌氏的了,朔方和北庭、安西都為藩鎮(zhèn),就算沒有一早聯(lián)合,現(xiàn)在也不會愿意在天下大定后再去冒險。且不說徐速是否還效忠他,即便效忠,去了那里也只有挨宰的份。何況現(xiàn)在新太子已經(jīng)冊立了,新的東宮也已經(jīng)組建,原先東宮的太子賓客全被招安了,徐速必定也在其列。
仔細(xì)琢磨了下,居上問:“這段時間可有別人來探望過你?
高存意神情木然,頗有被全世界遺棄的絕望。
于是居上打算斷了他的念想,“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別難過,東宮的官員被殺了好多,你說的那位詹事要是沒死,恐怕也逃命去了,我怕是找不到他了。”
她說謊說得臉不紅心不跳,高存意大受打擊,瞠目結(jié)舌問:“真的?”
居上使勁點點頭,“我們什么交情?我?guī)讜r騙過你!”
高存意相信了彼此間的交情,悵然過后喃喃:“殊勝,我只有你了……只有你,還愿意來看我。”
居上說當(dāng)然,“我時刻記掛著你,阿嫂也時刻記掛著你。原本她今日要來的,可惜病了好一陣子,起不來床,所以只好我獨自來看你。”言罷怕他又要交代大事,忙道,“雖然我沒辦法替你傳話,但我可以給你送些小東西。你要什么,同我說,我過兩日給你送兩包菜籽來,再給你送些茶粉和鹽,你沒事的時候可以種種菜,坐在院子里煎煎茶,怎么樣?”
高存意的臉色愈加凄惻了,對于這位青梅竹馬,只剩“少年不知愁滋味”這一評價,她哪里懂得他亡國的痛苦!
算了,不可與之共謀,女孩子么,種菜修屋、花前月下,她們更擅長這個。
長出了一口氣,他勉強(qiáng)擠出一點笑意,“多謝你,我沒有心情。”
居上“哦”了聲,這個時候大可不必太過善解人意,略逗留會兒便打算告辭了,“回頭我派人來,拿錢買通門口的武侯,你要是缺什么,好托他們傳話。”
高存意頷首,知道她要走,眼神纏綿,充滿不舍。
一直把人送到門前,垂委的廣袖下,他悄悄伸手拽了她一下,“殊勝,你會等我嗎?”
居上心道其實你我之間談不上愛,說得太直接怕傷害他,只好委婉地表示:“朝局還未穩(wěn)固,這種時候,哪有閑心談什么婚嫁。”
立意猛然拔高,簡直讓高存意羞愧,身在囹圄,居然還想著情情愛愛,原來自己還不如她通透。
于是居上在他敬服的目光下走出了小院,藥藤在外聽了個盡夠,好奇地追問:“不是說當(dāng)今陛下并未大開殺戒嗎,只要愿意歸順者,仍舊酌情重用?”
“我騙他的。”居上負(fù)手慢慢走在夾道里,唏噓道,“天下大定了,憑誰的力量都不能扭轉(zhuǎn)乾坤,我不答應(yīng)他是為他好,他手無縛雞之力,想得太多只會送命。況且這不是小事,倘或因此闖下大禍,讓阿耶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那倒是,藥藤攙著她的胳膊說,“咱們時不時送些吃的過去,就已經(jīng)盡了娘子的意思了。殿下原本不是很體人意的嗎,現(xiàn)在卻強(qiáng)人所難起來。”
居上嗟嘆:“人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還體什么人意!這事過去便過去了,回去不要提起……”
嘴里正說著,轉(zhuǎn)過拐角,竟和一隊人馬狹路相逢。為首的人穿著黑鱗細(xì)甲,一張好大的國字臉,橫眉怒目,活像變文①里的張飛。見了她們,乜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二位小娘子,是哪府的家人?”說話的嗓門也大,聲如洪鐘,震得人耳中嗡鳴。
居上和藥藤對視了一眼,“我們是弋陽郡主的侍女,奉命來送些糕餅。”
誰知國字臉將軍分明不信,繼續(xù)狐疑地審視她們,“凡探訪修真坊者,皆要如實應(yīng)訊。”說著抬手朝坊門外比了比,“二位小娘子,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