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當(dāng)俗人很快活...)
所以說,有的人不管多大年紀(jì),身居何等高位,小氣是長在骨頭里的,永遠(yuǎn)改不掉。
居上看了藥藤一眼,“太子殿下缺錢嗎?”
她又看看長史和家令,“殿下好像有些斤斤計較。”
長史說:“殿下平常不這樣,那時犒賞三軍,現(xiàn)錢用牛車裝,足足裝了兩百車,一點都不心軟。”
但是該省的地方就要省,居上明白過來,他要的是一個態(tài)度。
反正無所謂,她游山玩水時從來都很大方。請一個人逛逛樂游原罷了,至多買些小吃之類的,能花幾個錢,因此完全沒放在心上。自己呢,往年積攢的月錢夠夠的,藥藤幫她清點的時候經(jīng)常嘟囔“日二升、月六斗,這是一個壯丁的標(biāo)準(zhǔn)口糧。按著小娘子的積蓄,雇上二十個壯丁連著雇十二個月,完全不在話下。
錢財身外物,居上快樂地想,還有兩日就能出游了,和誰一起去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很高興,很期待。
畢竟行轅中的生活單調(diào),不像在家的時候至親圍繞,即便坐著聊天,時間也過得很快。這里不一樣,這里是小型的東宮,東宮的左右春坊都搬過來了,規(guī)矩體統(tǒng)一應(yīng)都要按照宮中的習(xí)慣來。雖然傅母會網(wǎng)開一面,但該受教的時候還是得受教,今日制香,居上得按捺住性子,面對著各色香料,拿小戥子一樣樣稱出相應(yīng)的分量。
專門教授制香的唐嬤嬤量出一匙蜜,加進(jìn)了她面前的香盤里,和聲道:“制香怡情養(yǎng)性,我看娘子屋里常燃蘇合香,天氣快要轉(zhuǎn)涼了,可以換成雞舌香,或是木樨香。還有交趾朝貢的瑞龍腦,娘子若喜歡香氣濃郁的,明日咱們再制那個,放到陰涼處晾上三五日就能用。再者宮里帶出來的博山爐也是上乘的器物,能蓄住香味,十日不散。”
傅母輕聲細(xì)語引導(dǎo),居上早就熟諳香道,做起來十分簡單。手上一面不緊不慢地調(diào)制,不時與傅母笑談兩句,聊一聊沉香,什么“真臘為上,占城次之,三佛齊、閣婆為下”,一聽便知是行家。
所以傅母們都喜歡這位準(zhǔn)太子妃,閨中女子的美德她都有,該懂的她也都懂。
有時候聽她談吐,不由感慨到底是世家出身,學(xué)問廣博,甚至她們局限于北地的見識,到了她這里,也能豁然開朗。
接下來,就是琴棋書畫輪番登場,畢竟外出兩日耽誤了課業(yè),必須趕緊補(bǔ)上。
白天日程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晚間倒頭躺在美人榻上,居上百無聊賴地對藥藤說:“我想學(xué)騎射,為什么沒有一位傅母能教我這個!”
藥藤是個機(jī)靈鬼兒,她說:“傅母是禁內(nèi)的人,打馬球都使不上勁兒,不能指望她們。不過有個現(xiàn)成的師父近在眼前,小娘子不去問問?
她一說完,居上頓時靈光一閃,手指向東指了指,“你是說他?”
藥藤說可不是,“全大歷,恐怕找不出比太子殿下更擅騎射的了,小娘子近水樓臺,別錯過了。”
對啊,居上一下坐了起來,那人以后是要一起過日子的,自己射箭不行,在他面前也不怕丟臉,先前的金吾衛(wèi)師父隱姓埋名了,難道凌溯還能裝作不認(rèn)識她?
越想越妥當(dāng),她撐身趿上鞋,忙到窗前卷起了竹簾。
月華初上,快要中秋了,那銀盤就懸在東邊寢樓之上,泠泠月光暈染了青瓦翹腳,和著內(nèi)外懸掛的梔燈,幽幽的景致像畫兒一樣好看。
對面的窗開著,簾子半卷,她打算碰碰運(yùn)氣,扒著窗臺小聲喊:“郎君......郎君......聽得見嗎?
對面沒有任何回應(yīng),但她確定他已經(jīng)回來了,于是不死心,繼續(xù)呼喚:“郎君,我有話和你說,你在嗎?”
魔音繞耳,終于對面的窗口有人現(xiàn)身了,隔了一程都能看見他微蹙的眉,不大友善地問:“做什么?”
居上帶著溫吞的笑,含蓄地說:“我向你打聽一件事,請問你缺徒弟嗎?”
凌溯猜不透她又要干什么,側(cè)目道:“小娘子有從政的打算?”
從政?做女官嗎?哪個不會算賬的有太子妃不做,去做什么女官!
居上說不是,“我的意思是,郎君馳騁疆場,弓馬一定嫻熟。我最崇敬擅騎射的兒郎,郎君若是有空,教教我射箭如何?”
凌溯想起燒尾宴那日,毫無準(zhǔn)頭的兩支空箭,慶幸那時候自己站得遠(yuǎn),要是近一些,說不定有生命危險。至于她剛?cè)胄修@那晚,射出的石子大抵是歪打正著,他有理由相信她當(dāng)時的目標(biāo)不是他的腿,因為只有瞄準(zhǔn)了別處,才能精準(zhǔn)無誤射中他。
氣血在翻涌,他須得往下壓一壓,才能正常和她談話。
“我忙得很,不想收徒,尤其是那種沒有慧根的。”
居上咂了下嘴,“我不是沒有慧根,是因為過去的師父教授不得法。”
心里暗暗大呼,對不起了,金吾衛(wèi)師父和阿耶。
凌溯不知其中有詐,半信半疑望過來。
她穿著齊胸的襦裙,隱花綾羅包裹著纖長的雙臂,頭上梳望仙髻,眉心一點花鈿,干干凈凈的樣子,倒真有不諳世事的清純。
凌溯道:“辛家這樣的門庭,右相沒有給你找個好師父?”
如果一徑否認(rèn)也不現(xiàn)實,居上說:“找過兩位,但人家公務(wù)很忙,難得有時間手把手教我。”
對面的人果然還是沒留情面,“因為教不會嗎?”
一針見血,居上被他問了個倒噎氣,支吾良久道:“怎么會......怎么教不會?我像那種愚頑的人嗎?世上沒有學(xué)不會的徒弟,只有不盡心的老師......”
“真的嗎?”沒等她說完,他就接了話柄。
然后對面窗口的女郎不說話了,氣哼哼地瞪著他。
凌溯呢,不以為意,反正被她瞪得多了,漸漸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你這樣,我們很難心平氣和商量下去了。居上道,“我是個很有上進(jìn)心的人,宮中派遣的傅母只教我閨中的學(xué)問,我向往的是縱橫來去的颯沓。騎馬我倒沒什么問題,就是射箭的準(zhǔn)頭有點偏差,這個問題不能解決,妨礙我打馬球。十擊九不中,阿兄和阿嫂們只愿意當(dāng)我的對家,沒人和我組隊。”越說越傷心,簡直句句血淚。
凌溯不說話了,隱約能夠體會到一點她的艱難。
“以前你可以看我的笑話,以后不能了,我的面子就是你的面子,我覺得你應(yīng)該好好考慮一下。居上很有拖人下水的本事,也希望對方有同榮同辱的覺悟。
多神奇,一紙婚約,把以前不相干的人綁在了身邊,那么不靠譜的女郎,居然還成了他的門面,真是天曉得!
其實他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內(nèi)心還是有些動搖的,但不知為什么,就是不想那么爽快讓她得逞,必要磋磨磋磨她的銳氣,看她懊惱賭氣他才高興。所以他例行婉拒,“行轅中有射箭的場地,你若是愿意,可以自己多多練習(xí)。哪有什么一教就會的師父,只有拖延懶惰的徒弟。”
居上聽完他的話,發(fā)現(xiàn)他在內(nèi)涵自己。好吧,既然他這么不合作,那就共沉淪吧。
她負(fù)氣說:“郎君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只要你每次都愿意和我組隊就行。”說完一口氣關(guān)上窗,誰先關(guān)窗誰就贏了。
氣得倒回榻上,拿團(tuán)扇蓋住了臉,她悲凄道:“藥藤,我覺得我成婚以后一定不會幸福的,你看太子,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兒女情長。”
藥藤只好來規(guī)勸,“不懂兒女情長也好,就不會左一個良娣,右一個良媛了。以后殿下只有小娘子一位內(nèi)眷,情竇初開必也是和小娘子。”
居上一琢磨,忽然覺得有趣,“這個人這么大年紀(jì)還情竇未開,說起來真是笑死人!”仿佛自己很老道,已經(jīng)久經(jīng)情場。
總的來說,居上覺得自己比他經(jīng)驗豐富,存意不算,起碼陸觀樓和趙王世子,都讓她真切地動過心。
從青梅竹馬開始,每一次情感的起伏,都是勇士身上的一道刀疤,她懂得什么是求而不得,牽腸掛肚。反觀凌溯,他肯定是一張白紙,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打仗。這種人需要引領(lǐng)開智,但他又太剛直,想想都任重道遠(yuǎn)。
還有一點可堪憂傷的地方,“如果我教會了他,他欺師滅祖,把本事使到別人身上去......那我豈不是虧大了?”
所以說女子嫁了人,也不能將感情傾囊相授,得留一塊自留地,繼續(xù)喜歡自己一直喜歡的那些人。
今晚上的談判失敗了,沒關(guān)系,不影響第二日出游。
次日一大早起來,遮陽消暑的工具都準(zhǔn)備好,居上早早就候在了大門上,等了好半天,才見凌溯慢吞吞出來。
今日他穿一件青黛的圓領(lǐng)袍,腰上束著銀蹀躞,相較太子的身份,這身可說極為低調(diào),但濃重的顏色,襯出了他凜凜的好相貌。
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的緣故,居上覺得他越來越順眼,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脾氣一如既往的臭。不過有個俊男相伴游玩,是件有面子的事,居上的心情還不賴,登上馬車后,探手撩起了窗幔。
藥藤一向隨侍小娘子,作為心腹,必須常伴左右。
但這回待要登車,卻被長史暗暗拽住了。她納罕地回頭,長史壓聲叮囑:“殿下與娘子同游,貼身婢女必須有眼力勁兒。我已吩咐東宮翊衛(wèi)遠(yuǎn)遠(yuǎn)保護(hù),藥藤小娘子也請多多周全。必要時候騰出空來,或是買水,或是如廁,總之多讓殿下和娘子單獨相處就對了。”
長史滿意了,微笑著比手,請她登車。然后轉(zhuǎn)身擊了擊掌,示意隨行人員準(zhǔn)備動身。
太子翻身上馬,實操過千萬遍的動作,看起來飄逸瀟灑。
居上想起自己上馬的情景,拽著馬鞍,踩著馬鐙,屁股上還得藥藤托一把。其實先天條件是夠的,好歹她腿長,不用站在凳子上,就是那一邁腿的動作欠些火候,看來還得多加操練。
馬車行動起來,旭日東升,晴空萬里,真是個好天氣!
新昌坊距離樂游原,差不多只有兩里地,打個呵欠的工夫就到了。馬車停在原下,下車的時候見翊衛(wèi)不知何時都散了,因為穿著平常的冠服,融入人群幾乎分辨不出來。
凌溯回身,看她從車上下來,朝霞映照著她的臉,不知怎么,有種佛像般雍容莊嚴(yán)的味道。但她美而不自知,諂媚地朝他笑了笑,他額角一跳,匆忙別開了臉。
居上則有種熱臉貼冷屁股的感覺,嘟著嘴對藥藤抱怨:“你看他!”
藥藤訕笑,“殿下還不習(xí)慣小娘子示好,再過段時間會適應(yīng)的。”
好在樂游原上景色宜人,居上很快便把一切拋到腦后了,凌溯在不在身邊都不妨礙她尋找快樂,她像一條離水太久的魚,一猛子扎進(jìn)了人海里,只要太子殿下不介意,她甚至希望他們能各玩各的。
到處觀望,胡商售賣的東西真多,與東西市上還不一樣,這里的種類分得更細(xì),譬如香料,搭出一個丈余長的架子,齊整放置著木盒。盒子里是各種顏色的香粉,上面覆蓋著紗制的小罩子,起風(fēng)吹不散香料,但味道可以透過紗眼飄散出來,人還沒到跟前,就要被那沖天香氣迷暈了。
胡商抄著燙舌的中原話招呼:“來來小娘子......看看我的香粉,美滴很......”
女孩子游玩,很難抗拒誘惑,她站在木盒前,仔細(xì)挑了一包郁金和一包乳香,花了八十文。跟在一旁背錢的內(nèi)侍付了錢,藥藤心疼不已,“好貴啊,可以買一套不錯的文房了。”
其實回頭想想,確實被宰了。她撩起幕籬上的紗羅兀自盤算,凌溯見她這樣,報了官衙收集的香料價格,“三錢郁金十五文,三錢乳香十二文。”
居上低頭打量手上小小的兩個紙包,滿打滿算不過各五錢,越想越覺晦氣,“名勝之地擺攤,市價翻番。”
難怪那些胡商都喜歡往樂游原上擠,忙著游玩的人,腦子不如逛東西市的時候精明。手上這香料要退,怕是退不了了,稱量的時候有損耗,說也說不清,萬一人家手一抖,賠了夫人又折兵,更不劃算。
于是灰心地把紙包交給了藥藤,“拿好,八十文呢!”一面嘀咕,“我再也不買這些東西了。”
不逛攤子,就四處看看,一看嘩然,那些販賣奴隸的胡商,已經(jīng)把人市設(shè)到這里來了,只見五六個昆侖奴在日光下黑得锃亮,邊上還拴著猞猁,和兩頭懶洋洋打盹的豹子。
凌溯重任在肩,不忘回身吩咐少詹事,把樂游原開設(shè)人市的情況記下來,以便日后整頓。
居上見他一本正經(jīng),覺得他有些掃興,“公務(wù)留在值日,今日旬休啊,你不累嗎?”說著來牽他的衣袖,“走吧,我?guī)闳タ春А!辈挥煞终f,把他拽進(jìn)了一頂裝飾精美的大帳里。
帳子里這時匯聚了很多人,都定眼看著場子中央跳胡騰的男子踢踏飛旋,那舞者人轉(zhuǎn)得像陀螺一樣,看著就暈得慌。
一曲舞畢,居上隨眾人鼓掌,凌溯沉默著看向她,她是真的很容易快樂,最簡單的小花樣,她也可以積極捧場。
后來進(jìn)來兩個耍刀的光膀胡人,個頭矮壯,腆著圓圓的肚子,兩條胳膊上戴著跳脫,細(xì)長的彩帶從跳脫間穿過去,舞動起來像壁畫上的力士一樣。手里的彎刀怎么繞身盤旋,都是刀刃向外,眼花繚亂一頓狂舞,居上手里的銅錢就捏不住了,跟著身邊起哄的人群,大方拋向了舞臺。
當(dāng)然對于凌溯的冷眼旁觀,她是十分不解的,偏頭問他:“郎君不覺得好看嗎?
居上心道真是沒有審美的北地人,眼里只有金戈鐵馬,要沉醉于歌舞升平,看來還需一段時間。
接下來輪到龜茲樂伎登場,那些高鼻深目的美麗女郎,個個多情又婉轉(zhuǎn)。赤著足,踩在錦緞織成的蓮花上,手腕和腳腕上的銀鈴隨著震蕩瑯瑯作響,尤其那媚眼拋出來,拋得人心神蕩漾。
居上樂呵呵地看,她就是這樣,不管好看的男子還是女郎,都帶著欣賞的態(tài)度,甚至想好了,過會兒拋多少錢為宜。
那群樂伎里,領(lǐng)舞的那個尤其熱情奔放,她不時扭身旋轉(zhuǎn),目光都精準(zhǔn)地投向一個方向。后知后覺的居上才發(fā)現(xiàn),那道視線就落在自己身旁,扭頭一看,原來目標(biāo)是凌溯,頓時感慨這胡姬眼光真好,一下就相中當(dāng)朝太子了。
可惜太子還是那么不解風(fēng)情,他沒等人家把舞跳完,就轉(zhuǎn)身走出了大帳。
居上只好跟出去,遺憾地說:“還沒跳到最精彩的地方呢,郎君怎么走了?”
凌溯很厭煩那個樂伎的目光,但話又說不出口,唯有不屑地鄙夷,“紙醉金迷,大俗大惡。”
可居上笑起來,“怎么辦,我就是俗人,當(dāng)俗人很快活......
當(dāng)然話沒說完,就被迫在他的注視下咽了回去。
忖了忖,她又來勸他,“出來游玩嘛,苦大仇深的做什么。還是你不喜歡看那些胡姬跳舞?那你喜歡看什么?邊說邊勾起指尖,雙手環(huán)繞著那張明艷的臉龐,做出常人無法理解的一種反轉(zhuǎn)弧度來,“喜歡看這個嗎?”
凌溯有些吃驚,凝視著那雙纖軟如綿的柔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面孔以外,另一種驚人的美麗,“這是什么?”
居上愈發(fā)覺得他土了,“你沒見過嗎?翻云覆雨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