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天生的有福之人...)
奉父親的命,居上得去勸解豐寧公主。
公主的居所,是整個府邸最大的一組院落,幾乎占到了辛家的一半。畢竟公主身份高貴,既然愿意隨夫而居,那么辛家侍主,就得拿出足夠的誠意來。
居上不常到這里來,從公主進(jìn)門,大概也就拜訪過兩三次。公主招待她吃些糕點(diǎn),喝上兩盞茶,彼此間保持著友好且疏遠(yuǎn)的關(guān)系,也是因?yàn)檫@次叛軍入城,公主才從她的院子里出來。
門上兩個婢女垂首站著,忽然見居上來了,忙上前迎接,把人送到上房的臺階前。
傅母過來接應(yīng),澀然道:“大娘子來了?快里面請吧。”
居上進(jìn)門,見豐寧公主失魂落魄坐在羅漢榻上,一看見小姑就站起來,萬分委屈地說:“女子真是無用,嫁了人就身不由己。我的命要是我一個人的,一定立刻進(jìn)宮去。殊勝,我的爺娘在宮里,他們生死不明,我怎么能安心在這里等消息?”
擔(dān)心爺娘,這種心情能理解,但一意孤行要進(jìn)宮,確實(shí)不可取。
居上以為先前父親的長揖,能讓公主打消這個念頭,沒曾想她到現(xiàn)在還在死胡同里。自己聽她的意思,恐怕對大家阻止她出去很有怨言,心里覺得她有些糊涂,看不清形勢,但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勉力安撫:“貴主還是等阿兄回來吧,說不定他能帶回什么新消息也不一定。”
豐寧公主聽了,困獸一樣在地心轉(zhuǎn)圈,那長長的披帛垂委在地上,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看得人暈眩。
“還要等,不知他什么時候回來,我究竟要等到幾時?”
公主的嗓音打著顫,像是憤怒已極。
居上不是那種能夠揉心揉肝反復(fù)啰嗦的人,既然公主要進(jìn)宮,那就順著她的意思來推演,“大內(nèi)已經(jīng)被朔方軍攻占了,貴主知道吧?父親先前說,陛下被請入思政殿了,你現(xiàn)在進(jìn)宮,無非也被請進(jìn)去,進(jìn)去之后能讓陛下脫離水火嗎?還是和陛下一起,等著別人來營救?”
豐寧公主本以為她來,無非也是喋喋不休地祈求,沒想到她并不打算客套,一時居然讓她語窒。
居上也不耐煩兜圈子,她的脾氣父親是知道的,既然讓她來,就有讓她一針見血的用意,于是利落道:“父親說了,歷國公打算擁立先淵太子的兒子,尊陛下為太上皇,那就說明陛下的安全暫且無虞,反倒是貴主預(yù)備闌入,會給陛下招來災(zāi)禍。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貴主有沒有想過,父親回來了,而阿兄遲遲不歸,究竟是為什么?”
這下豐寧公主瞠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指了指自己,“難道是因?yàn)椤遥俊?br/>
居上說是,“貴主出嫁從夫,既然押解不得公主,那就扣留駙馬,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所以貴主還是先定定神吧,貴主的爺娘在宮中,辛家的長子也在宮中,我們的心,和貴主是一樣的。”
這番話說完,豐寧公主果然氣餒了,圈子也不轉(zhuǎn)了,只管怔怔站在地心發(fā)呆。
傅母見狀,忙讓人送酪飲來,小心翼翼道:“貴主還是聽勸吧,您在這里平平安安的,宮中的貴妃才能安心。不管是讓代王即位,還是還政于陛下,將來終有團(tuán)聚的一日,貴主何不聽大娘子的話,再從長計(jì)議?”
“就是嘛。”居上道,“聽人勸吃飽飯,硬著頭皮往大內(nèi)闖,那些朔方軍一路殺進(jìn)長安,本就殺紅了眼,萬一腦子跟不上手……貴主豈不冤枉?”
豐寧公主到這里便徹底平靜下來了,一手抬起來想摸一摸脖子,發(fā)現(xiàn)動作不雅觀,中途作罷了。
抬眼看小姑,這小姑一副富貴長相,她是天生的有福之人,不是前朝崇尚的以瘦為美,她那張臉,是滿月般明艷皎潔的臉,你從她的臉上,看不見任何貧瘠之象。
她的個頭也高,大概比平常女郎要高出兩寸,四肢修長,纖濃得宜。尤其那手腕——夏日來了,穿得輕薄了,半臂之下露出銀蟬絲的窄袖,若有似無地隱現(xiàn)小臂,豐腴但絕不肥膩。她的美,是健康的美,渾身有光,讓人移不開眼睛。豐寧公主和太子存意是手足,當(dāng)初聽說宮中有意立她為太子妃,公主就覺得極好,至少這長相不讓人討厭。
就是說話直了些,耐心也不好,不知道遷就人。
豐寧公主嘆了口氣,引她在窗前的長榻上坐下來,怏怏問她:“你懊喪嗎?如果沒有這次的政變,你明日就是太子妃了,再過幾年,也許就是大庸的皇后。”
居上端著茶盞,慢慢摩挲圈底的六瓣葵花,公主本以為她會因與后位失之交臂而難過,沒想到她坦然得很,“命里注定我當(dāng)皇后,那我早晚都是皇后。命里若是沒這個造化,那嫁個尋常官宦人家,也沒什么不好。”
其實(shí)她沒好意思坦白,相較于高存意,她更心悅門下給事中陸觀樓。
姑娘家嘛,縱然灑脫如居上,也有以貌取人的毛病。那位給事中是長兄辛重威的朋友,雖然不是出身四大家,但也算有根有底,二十出頭位居正五品上,且樣貌俊俏,人品也很好。上年暮春黃昏,她在家宴上見過他一面,那時就悄悄地喜歡,要不是宮里早早和父親說定了,她就要托阿兄給她撮合了。
而豐寧公主呢,除了這次命運(yùn)跌宕,以前二十年可說順風(fēng)順?biāo)K龑矍槌3置篮玫南蛲瑘?jiān)決認(rèn)為如果心動,一定不拘貧富,一視同仁,所以對居上“尋常”也要找官宦人家,嗤之以鼻。
“寒門也出才子,陪著丈夫一路走過來,有什么不好。”
居上覺得她純屬找茬,“我拿什么陪?過慣了好日子,不會洗手作羹湯。嫁進(jìn)寒門,爺娘不幫我,我得苦熬好多年;爺娘要是幫我,我又給爺娘添麻煩,就不能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大家省心嗎?貴主,你知道醍醐吧?”
公主說知道,“乳成酪,酪成酥,酥成醍醐。”
錦衣玉食的人,對這種珍貴的食物如數(shù)家珍。居上說:“一大缸乳,經(jīng)過不斷的熬煮才提煉出酥油,酥油裝進(jìn)甕里,到了寒冬臘月取出來,中心不凝結(jié)的才是醍醐。那醍醐也許只能裝滿一只酒盞,好多人一輩子都沒有機(jī)會知道它的味道,我要是說‘塵應(yīng)甘露灑,垢待醍醐浴’,你猜那寒門才子會不會打我?”
豐寧公主愕住了,她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小小的一盞醍醐,還可能引發(fā)血案。
轉(zhuǎn)念再思量,凌從訓(xùn)踏破了大庸的宮門,高姓與寒門之間,不過一步之遙。自己現(xiàn)在還是公主,再過兩日又是什么?越想越傷心,捂住臉又抽泣起來。
居上明白她現(xiàn)在的心情,再多的安慰都是廢話,只好無奈地看著她哭。
又過良久,公主才抹了眼淚,定定神,忽然抓住了居上的手,“殊勝,阿嫂有件事求你。”
居上不敢貿(mào)然答應(yīng),神情也帶著幾分提防,但公主不管,手上愈發(fā)緊了緊,自顧自道:“我是當(dāng)朝的公主,一舉一動恐怕有人暗中窺探,你不一樣,殊勝,你不是帝王家的人,出入宅邸不會有事的。”
這是要派她出去打探嗎?居上想縮回手,奈何公主抓得緊,她掙了兩次,均以失敗告終。
豐寧公主殷殷地盯住她,先前沒好開口,在全家阻撓她進(jìn)宮的時候,她就想托付這位小姑的。她嫁進(jìn)辛家這么長時間,多少對居上有些了解,她聰明,行動力強(qiáng),且有一腔熱血。這個時代的女孩子,雖不像以前那樣束手束腳,但真正如她一樣活蹦亂跳的仍是不多,作為長嫂,有時竟覺得她是全家除了丈夫之外,唯一可以與之共謀的人。
“殊勝,辛家上下,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你不會忍心讓阿嫂失望吧?”
居上心想我和你交情也不深,你這么信任我做什么?
啟了啟唇,她想推脫,奈何公主完全不給她退縮的機(jī)會,“我已經(jīng)懷上你阿兄的骨肉了!”
簡直像個天大的把柄,懷的不是居上的孩子,卻拿捏住了未來的姑母。
居上覺得有點(diǎn)為難,“這件事,貴主告知父親和母親了嗎?”
公主紅了臉,“還沒有,連你阿兄都不知道。我本打算等侍御醫(yī)初一復(fù)診過后,再向兩位大人回稟的。”
如此要緊的事,頭一個就告訴她,看來非領(lǐng)公主這份情不可了。只是這種時候出門,真有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意思,居上猶豫了下,“過兩日吧,等朝中局勢穩(wěn)定些,或是等明日父親上朝回來再說,行不行?”
公主眼淚汪汪,“看來阿妹是想讓我給你跪下啊。”嘴里說著,就要沖居上叩拜下去,嚇得居上一把將人架住了。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還能怎么辦呢,居上垂頭喪氣,“過會兒我出門試試,若是坊院間沒人看守,就替貴主出去打探消息。”
豐寧公主說好,“哪怕去一趟永安坊,看看慶王府的境況也好。”
慶王是今上第六子,小時候一讓他讀書他就吐,唯一感興趣的是打理庭院。眼看不是務(wù)政的料,陛下就將虞部司交給他,專管園囿、山澤草木及菜蔬薪炭的供給。如果連游蕩在外的皇子都不能幸免,那么這高家的江山是決計(jì)保不住了,終歸要作好失去父母的準(zhǔn)備。
反正居上推辭不得,公主放心地將大任托付給了她。
居上從公主的院子里退出來,等在廊下的婢女藥藤全聽見了,攙著她悄聲嘟囔:“貴主這是強(qiáng)人所難,外面不知道亂成什么樣,怎么能讓娘子出去!她是公主沒錯,可我們娘子也是美嬌娘呀,如此不拿娘子的性命當(dāng)回事,不行,我要告訴夫人去。”
居上的腕子被公主掐得血脈不順,到現(xiàn)在還隱隱作痛,邊走邊甩手道:“算了,不必讓夫人為難。我雖然答應(yīng)了她,但我可以偷工減料。”說著支使藥藤,“替我搬一架梯子來,我上去望望風(fēng)。若坊院里有朔方軍巡守,那就不用出去了,公主要是不信,請她自己爬上墻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