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老婦人斜倚在床上。
    身后墊了五六個(gè)引枕才將身子支撐著靠坐起來，肩上披著銀色狐裘外裳，身上壓著一床厚厚的萬福被，金線繡制的福字熠熠生輝，極盡奢靡。
    在這些昂貴、講究的外物之下。
    老婦人滿頭銀發(fā)，面容削瘦，臉頰凹陷，愈發(fā)顯得眼窩凸出。
    可即便病的這么嚴(yán)重，她亦有著一股尊貴之氣，打量的視線投來，便讓人感受到威壓。
    夏寧屈膝拜見，“臣婦夏氏拜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萬福金安。”
    她醒了跪拜大禮。
    動(dòng)作規(guī)整利索。
    竟是挑不出一絲錯(cuò)來。
    請安聲亦是立整清晰，不曾聽出有膽怯不安之意。
    太皇太后的眼睛早已模糊，只可看見一團(tuán)模糊的人影，面容看不真切，她攏起眉心，開口道：“你靠前些來，讓……哀家瞧瞧……模樣……”
    氣息斷斷續(xù)續(xù)，嗓音透著病中的乏力。
    但精神看著還算不錯(cuò)。
    夏寧自是應(yīng)從。
    她起身往前走了幾步，方要停下時(shí)，侍立在太皇太后身側(cè)的華嬤嬤卻悄悄對她比了個(gè)手勢，夏寧又往前走了幾步，在床踏板前才下跪。
    太皇太后又道：“抬起頭來。”
    夏寧依言。
    這會(huì)兒夏寧離得近，她才看了個(gè)真切。
    渾濁疲乏的眼亮了一瞬。
    太皇太后亦是女子，更是在后宮見過無數(shù)年輕貌美的女子，卻從未見過夏氏這樣的。
    南延女子以柔為美。
    眼前的女子骨子里難掩英氣，但那一雙眸子分明又是勾魂的嫵媚之態(tài)，盡管她掩飾的極好，乍一眼看著端方大氣，實(shí)則外貌之下卻遮掩不住一股不輸于男人的韌勁。
    她扯了一抹淺笑，嘴角的皺紋層層，“當(dāng)真是……令肅兒豁出去也要……娶回家的小娘子……生的這幅……好模樣……”太皇太后說著，又去看身旁的華嬤嬤，“你說呢？”
    華嬤嬤也含著笑，躬身應(yīng)是。
    太皇太后收回了視線，再度看向夏寧，眸光比方才的審視柔和了些，“今年多少……歲了？”
    夏寧垂眸答來：“今年二十有二了。”
    她沉吟了一聲，“肅兒今年亦有……二十……”
    華嬤嬤淺笑著接上，極為自然，仿佛不是太皇太后忘了似的，“將軍今年二十有七了。”
    太皇太后似在思索旁事，并未接話。
    視線更不曾落在夏寧身上。
    華嬤嬤便接著道：“將軍與夫人的年齡相仿，二十七歲也恰好到了男人對自家娘子知冷知熱的年紀(jì)，懂得體貼人了，夫人又是個(gè)沉穩(wěn)溫柔的性子，兩人歷經(jīng)了這么些事，今后兩小口的日子定會(huì)比旁人更恩愛、融洽些。”
    這句話將耶律肅夸了，更是將夏寧狠狠夸了。
    卻夸得有些盲目。
    沉穩(wěn)溫柔，夏氏身上隨便拎出來一件事讓百姓評論，恐怕都與‘沉穩(wěn)’‘溫柔’搭不上干系。
    夏寧配合著露出嬌羞的神情。
    “托華嬤嬤——”
    “是啊，肅兒常年在外東征西戰(zhàn)，平定南延邊境……”太皇太后忽然抬了眼，打斷了夏寧的話，“選個(gè)年輕貌美的夫人放在家中固然能招人憐惜些，但……架不住肅兒脾氣，這孩子啊……”
    夏寧臉上的神情收斂了起來。
    垂著眼，默不出聲。
    面上沒有不甘，更沒有惱怒。
    一個(gè)行將朽木的老婦人，便是說些什么，她也不會(huì)在意。
    也只當(dāng)沒聽出來她話音中的落寞之意。
    他們祖孫不和，那是他們之間的家務(wù)事，說給她這新婦聽又有何用。
    夏寧不接茬，只是沉默的跪著，像個(gè)鋸了嘴的葫蘆。
    太皇太后一陣急喘的輕咳，似是情緒波動(dòng)引起的不適，銀色狐裘下枯瘦的身子隨著輕咳顫栗的，胸膛里發(fā)出破拉風(fēng)箱的聲響。
    華嬤嬤連忙遞去茶水，扶著太皇太后喝了一口，又不停的順著她胸口的氣息。
    許久后，才緩了過來。
    本就蠟黃蒼老的面色，此時(shí)更蒼白了一分。
    華嬤嬤低聲勸道：“您莫要?jiǎng)託猓碜右o。將軍是您自小看著長大的……如今朝中事務(wù)多而雜，定是抽不得空來看您一眼，不是故意與您置氣的。”
    太皇太后卻只擺手，傷心的嘆息一氣。
    華嬤嬤又勸道：“您瞧，將軍曉得您讓夏夫人入宮，還讓夏夫人帶了許多藥材來，都是極為難尋的好藥。這份孝心，奴婢看著都覺得心里頭暖融融的。”
    說了這些，太皇太后面色才緩了些。
    “是難為他了……”
    華嬤嬤笑了，“將軍雖是冷面，待您的心卻是親切的，他年幼喪父喪母全靠您的護(hù)佑，便是與誰置氣，斷斷也不會(huì)與您置氣，您擔(dān)憂這些做什么。”華嬤嬤說完后，笑容和藹的看向夏寧，“夏夫人，您說是么？”
    寢殿里燒著炭火盆子。
    熱浪汩汩。
    但她仍跪著，腳下的石板卻極冷。
    一冷一熱交加，沖的她面色微微發(fā)白。
    聽見華嬤嬤冷不防的提到自己，垂著眼應(yīng)道：“是。”
    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都是說給她聽得。
    卻不想，夏寧是個(gè)冷心腸，最不愿沾染這些權(quán)勢家事，這會(huì)兒空有一副聰明面龐，說的話卻有幾分木頭美人的味道：“將軍實(shí)在是忙，今日休沐還去了京郊駐地，不然定是會(huì)一同入宮的。”
    沒說生沒生氣。
    只說不來是因?yàn)槊Φ摹?br/>     旁的，她一概不答。
    她說話時(shí)略抬了下臉，華嬤嬤這才看見她面色微恙，體貼的詢問道：“夫人面色瞧著不大好，可是這幾日被大婚的瑣事累到了？”
    夏寧抬手摸了下臉頰，眼神間又顯出些薄薄的羞澀，“是有些累……”
    “既然累了……哀家也不……留你，出宮歇息……去罷……”說著，抬手拍了下被面，“去把那物……拿來……”
    華嬤嬤應(yīng)聲，去取了一物來，交到夏寧手中。
    “這是禾陽出生時(shí)，太宗皇帝賞的一對兒玉鐲，如今……便給了你，就當(dāng)是……哀家替禾陽托你好好照顧肅兒了……”
    夏寧手中的東西用一方塊紅綢包著。
    在太皇太后的話音落下后，華嬤嬤才揭開紅綢，讓她看一眼里頭的寶物。
    一對水頭極好極純的玉鐲，綠水兒碧透。
    若只這樣，那這對玉鐲只是值個(gè)高價(jià)，遠(yuǎn)遠(yuǎn)配不上皇室中生女賞賜的分量。
    難能可貴的是，這對玉鐲里有一絮飄黃。
    溶在綠水里頭，像極了一輪晨陽。
    恰恰對上了禾陽的封號。
    夏寧自是感恩戴德的謝了，小心翼翼的將玉鐲用紅綢包起來，磕頭謝恩：“臣婦定不負(fù)太皇太后的囑托，一心服侍好將軍！”
    磕頭磕的發(fā)出一聲咚的聲響。
    太皇太后這才對她面色和睦了些，“好孩子，快起來……磕破了皮沒得讓……你夫君心疼……下回不讓你入宮瞧我……”
    夏寧被這一句話臊的紅了臉，扭捏著喚了聲：“太皇太后……”
    華嬤嬤在一旁笑著。
    三人這會(huì)兒看著極為和睦。
    若……夏寧不是跪著的話。
    這時(shí)，太皇太后才‘看見’她還跪著，忙讓她起來，又賜了座。
    夏寧又是一個(gè)福禮謝恩。
    太皇太后的精力到底不如從前，說了這幾句話后露出濃倦的疲態(tài)，夏寧適時(shí)起身告辭，由年輕宮女將她送出慈安宮外。
    夏寧前腳剛走，寢殿里也冷寂了下來。
    顯得偌大一間空蕩冷清，盡管炭火盆子熏得悶熱，卻壓不住人心里頭的冷。
    華嬤嬤扶著太皇太后，抽去她背后的引枕，令她能舒適的躺下，一邊道：“太醫(yī)說了幾回，那提精神的湯藥不可多用，雖當(dāng)下精神好些了的，卻是會(huì)透支氣血，您歇會(huì)兒，躺會(huì)兒，切不可再召人來說話了，后頭太后、陛下來，老奴也要斗膽替您擋下來。”
    言辭緩緩。
    但聽得出關(guān)切。
    太皇太后任由她念叨著，自己睡得平坦后，視線望向門外。
    引得華嬤嬤也一同看向門外。
    隔會(huì)兒，才聽見太皇太后虛弱的聲音響起：“是個(gè)聰明，心中有計(jì)算的性子。”
    華嬤嬤坐在床前的踏板上。
    兩人離得近，語氣隨意，像是坐在一道兒閑嘮的老姐妹。
    華嬤嬤道：“奴婢眼拙，今日瞧著過于溫順了些，跪了那么久，出去時(shí)腿都在打晃也不吭一聲。”
    她才說完，太皇太后便哼笑了聲，“在宮里頭呆了大半輩子了……就是我眼拙……你這眼睛也……不會(huì)眼拙……你還是她半個(gè)師傅……說出這話……糊弄誰？難不成……天下人都是……嚇得，那一樁樁件件……是個(gè)溫順性子……能做的出來的？退一萬步……真是個(gè)泥人性子，我那……孫兒會(huì)動(dòng)了真心？如同著了魔……非要娶她？”
    自從病了后，太皇太后精神差勁了許多。
    更沒有精力說這么些話。
    這會(huì)兒，長長的說著這么一串話，整個(gè)身子都微微的喘著氣，瘦弱的身軀跟著一同聳動(dòng)。
    華嬤嬤跪立著，伸手在她后背上順著氣，緩聲道：“旁的性子是對旁的事，在您跟前恭謹(jǐn)溫順才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BiQuGe.Biz
    太后瞧了她一眼，渾濁的眼中泛起一抹揶揄：“繞了半天，竟是……在這兒候著……夸夏氏？”
    順了會(huì)兒后，氣息已然勻了許多。
    華嬤嬤作勢收回胳膊，“方才還說奴婢是她半個(gè)師傅，如今說兩句公道話，您就說奴婢偏心偏疼她，罷了罷了，索性不說了。”
    嘴上說著氣性話，眼梢卻笑意深深。
    兩個(gè)年齡相仿的，各自笑了幾聲，得了半分閑趣。
    她們熬過了青春年少，熬成了宮中最尊貴的女子，可誰知一眼望不到的日子，能只得慧心一笑的事情，屈指可數(shù)。
    也唯有與身邊這幾個(gè)從小一起長到老的，才能說幾句松快話。
    但，閑趣也只得一事。
    笑過后，太皇太后便不再說話，半斂著松弛的眼皮，像是困了要歇息。
    華嬤嬤端了凳子在一旁守著。
    冷不丁的，聽見太皇太后說道：“我如何不知她一介娼妓爬到如今的地位有多不易，同為女子，本已艱難，但……她也終究要臟了皇室的血脈……”
    華嬤嬤被熱氣熏得昏昏欲睡。
    忽然聽見最后一句話，嚇得陡然清醒過來。
    眼神有些異樣看過去，“娘娘……”
    太皇太后看著她驚憂的目光，嘲笑一聲：“當(dāng)初……哀家何曾想讓禾陽生下那孩子……那時(shí)候，哀家攔不住……如今，我老了……更攔不住了……只是為了新帝……我也要撐著……看著他接下輔國公的位置……心甘情愿的……”
    華嬤嬤起身，走到床邊，半跪著。
    伸手替她將被子掖好。
    方才那驚懼的眼神仿若只是錯(cuò)覺，一閃而過，“您都說了，夏夫人是個(gè)心中有成算的，您的良苦用心，自然會(huì)掂量清楚的。”
    “呵……”她輕笑一聲，“但愿吧。”
    說完這一句話后，她便不再多言。
    沉沉睡去。
    華嬤嬤守在一旁，望著太皇太后愈發(fā)削瘦的面龐，心中酸楚。
    都活到這個(gè)年紀(jì)了，又何必背上那么多責(zé)任來為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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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夏寧由宮女引著一路送到慈安宮外，之后邊說手中還有事情要忙，實(shí)在不得空送她出去。
    夏寧自然說不妨事，她認(rèn)得出宮的路。
    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夏寧面上的溫順柔軟的笑意瞬間沉下。
    眼底神情默然。
    想起慈安宮中的對話，又想起那位南延最尊貴的女人，嘴角勾起了抹諷刺。
    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的路數(shù)，她可不會(huì)上當(dāng)。
    在夏寧看來，耶律肅終究會(huì)接下輔國公的重?fù)?dān)，只不過，她不愿這個(gè)契機(jī)發(fā)生在她的身上。
    朝堂之上的籌謀算計(jì)，動(dòng)輒就能要人性命。
    她惜命的很。
    走了一段路后，夏寧雙腿自膝蓋以下酸疼的走不動(dòng)路，一動(dòng)，骨子里刺痛不止，想來是在慈安宮受了涼氣，她如今身子大不如前，眼下反應(yīng)才會(huì)這么大。
    她不得不停了下來，扶著墻壁歇息。
    長長的甬道里，只有呼呼的疾風(fēng)貫穿著。
    吹得她身子更冷。
    站了會(huì)兒，身上愈發(fā)發(fā)寒，她深知不妙，豆蔻似的指尖用了狠勁掐大腿，深呼吸兩口氣，想著提一口氣撐到宮門外。
    才走了兩步，眼前陣陣發(fā)黑。
    胸口心跳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