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裝著事, 面上多少會透出些許, 譚盛禮問她可是不滿意。若不滿意, 不應(yīng)便是。
    “父親, 女兒...女兒自認(rèn)配不上...”這幾日，譚佩玉悄悄觀察過徐冬山，他為人熱忱，鄰里有事, 隨叫隨到，極有耐心，他秉性純良，守著書鋪, 卻不以此牟利，閑暇時(shí)就在書鋪抄書, 她進(jìn)書鋪看過, 內(nèi)室和庫房堆著很多書, 都是他自己抄的, 那樣的人, 值得更好的女子，譚佩玉垂著頭, 聲音仿佛窗外的風(fēng), 輕得人聽不清。
    譚盛禮坐在窗邊, 望著院子里的新葉開遍枝頭的槐樹，沉思不語，見狀, 譚佩玉鼓足勇氣道，“父親，這門親事，我覺著算了吧。徐老板人好，女兒...女兒配不上...”
    她嫁過人，可能生不出孩子，徐冬山家世清白，又是獨(dú)子，該找個(gè)知書達(dá)理的好姑娘才是。
    “他也和你說過同樣的話。”譚盛禮嘆氣，“那日我出門接你，他追上來與我說他配不上你。”
    譚佩玉震驚，澄澈的眼里盡是難以置信，“怎么會？”
    “外人說這話許是謙虛客套，我觀他神色真摯，不像作假...”在郡城時(shí)，鄰里不是沒有為譚佩玉說親的，得知她被休后都打了退堂鼓，待他們考上秀才，又因門第懸殊不敢提了，而平安街巷子里的老人們，不曾因她的過去就低看她，也不曾因譚家的門第就生出卑微避而不談。
    徐冬山的人品，他看在眼里。
    譚盛禮又道，“熱鬧時(shí)，他微笑地看著眾人笑，冷清時(shí)，他默默做自己的事，堅(jiān)守己心，不驕不躁，這份心智勝過旁人太多。”譚盛禮少有稱贊人，便是陳山和趙鐵生，譚盛禮稱贊他們時(shí)多有嘆息，唯有徐冬山，譚盛禮稱贊就是稱贊，譚佩玉怔然，面龐蒙上憂色，“我會不會拖累他。”
    “你若擔(dān)心，不妨問問他，無論你在哪兒，于人都不是拖累，有的話父親不曾與你說，你善良勤勞，溫婉賢惠，將弟弟妹妹們照顧得很好，沒有你，他們走不到今日，我亦如是。”
    譚家有今日，譚佩玉功不可沒。
    “父親..”譚佩玉攥緊衣衫，低低道，“佩玉是長女，應(yīng)該的。”
    聽到這話，譚盛禮心頭泛澀，有女如此懂事明理，譚盛禮卻無端酸楚難忍，他道，“佩玉，父親還在呢，你用不著那么辛苦，有喜歡的事就去做，別總為譚家活著...遇到事，多想想你自己，你過得好，父親會為你高興的...”
    “父親。”譚佩玉咬著唇，聲音顫抖，“女兒很高興...”
    有父親，有弟弟妹妹們，有什么會不高興呢？她明白父親想說什么，在郡城時(shí)，父親常給她們買書，多的是巾幗不讓須眉的故事，佩珠看得熱血澎湃，她卻無甚感覺，她這輩子沒有什么抱負(fù)，只想父親和弟弟妹妹們過得好，過得好就行。
    至于徐冬山，她沉默許久，“父親，我能問他嗎？”
    “嗯。”
    想到那扇寬厚結(jié)實(shí)的背，譚佩玉臉上慢慢染上了緋色。
    窗外，飄起了雨。
    雨絲細(xì)膩，仿佛晨霧，落在身上沒什么感覺，譚振興他們?nèi)杖粘鲩T挑水賣，鄉(xiāng)試結(jié)束，城里的讀書人放縱玩樂，樂不思蜀，他們卻沒什么變化，生活照舊，只是偶爾會遇到巴西郡的讀書人探討幾句學(xué)問，有時(shí)回來得早，有時(shí)回來得遲。
    今天，朦朧中看到巷子口站著兩個(gè)人，譚振興以為眼花，費(fèi)力的眨了眨，不確定地問身邊譚振學(xué)，“長姐和鐵匠在說話？”
    細(xì)雨綿綿，視野不甚清晰，譚振學(xué)沒有細(xì)看，斬釘截鐵道，“看錯(cuò)了吧。”
    譚振興不信，定睛再看，又只有鐵匠了，譚振興揉揉腦袋，霎時(shí)露出驚恐之色，“你們說我不會感染風(fēng)寒出現(xiàn)幻象了吧？”
    這半月以來，城里諸多人感染了風(fēng)寒，有兩個(gè)讀書人病情過重連命都沒了，嚇得譚生隱到現(xiàn)在都不敢出門，便是他們，賣水也不敢去人多的地兒，就在旁邊幾條街轉(zhuǎn)悠。
    “大哥氣色紅潤，聲音渾厚，不像生病的征兆啊。”譚振學(xué)端詳著譚振興，回答地尤為誠懇。感染風(fēng)寒者多頭暈?zāi)X脹，渾身乏力，高燒不退，譚振興能跑能跳還能賣力吆喝，他如果是病人，那也太精神了點(diǎn)。
    聞言，譚振興心下稍安，挑著空桶，大搖大擺地往前去，只看徐冬山站著不動，待他們走近了，有禮貌地拱手，譚振興斜嘴哼了哼不欲搭理他，奈何譚振學(xué)和譚振業(yè)禮數(shù)周全地還禮，他只得不情不愿的拱手。
    “徐老板哪兒去啊？”譚振興對徐冬山也算有些了解，無事從不外出，要么在家里打鐵，要么在書鋪抄書，要么就是幫鄰里做事，日子好生無聊，這會兒看他穿了件簇新的長袍，魁梧英俊，瞧著竟有幾分書好看，譚振興急忙眨眼，總覺得眼里進(jìn)了沙，看人都不太真切了。
    因著這個(gè)緣故，徐冬山答了什么他也沒細(xì)聽，回過神徐冬山已經(jīng)走了。
    背影高大挺拔，漸漸遠(yuǎn)去，譚振興揉了揉眼，“你們有沒有覺得他最近好像有點(diǎn)愛打扮啊.....”
    連續(xù)幾日碰到，徐冬山的衣服都不同，顯擺家里有錢嗎？得瑟。
    “你看錯(cuò)了。”譚振業(yè)不假思索的回答他，“徐冬山雖是鐵匠，除了打鐵時(shí)衣著隨便點(diǎn)，平日穿著極為講究的。”
    “是嗎？”譚振興想想，不太記得請徐冬山以前的打扮了，只是偏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譚振業(yè)，譚振業(yè)莫名，“看我作甚？”
    “不是徐老板嗎？三弟直呼其名不合禮數(shù)吧，被父親聽到，有你苦果子吃。”譚振興善意地提醒。
    譚振業(yè)：“......”
    “走吧。”
    譚盛禮坐在屋檐下坐著，手里拿著外邊讀書人送來的文章，大丫頭依偎在他身旁，時(shí)不時(shí)的戳著上邊的字問譚盛禮讀什么，她問，譚盛禮就與她說，臉上沒有半點(diǎn)不耐煩，譚振興自認(rèn)沒這份耐性，對女兒沒有，對兒子更不會有，如有真有，肯定被逼的。
    “父親。”譚振興笑逐顏開地朝大丫頭招手，“我?guī)Т笱绢^玩吧。”
    有大丫頭在，譚盛禮都沒法好好看文章，巴西郡來的好幾個(gè)讀書人等著呢，可不能讓大丫頭耽誤正事，想著，譚振興走向大丫頭，討好地笑了笑，“大丫頭隨父親去堂屋玩好不好啊？”
    年前起，譚振興天天清晨陪大丫頭她們玩躲貓貓捉迷藏，前幾日姐妹兩樂得咯咯大笑，后來就厭煩了，有時(shí)譚振興喚兩人起床，抱著被子死活不動，以致于關(guān)系冷淡了幾日，好在最近有回暖的征兆，譚振興彎腰，“傍晚父親帶你去私塾接乞兒叔叔如何？”
    大丫頭喜歡熱鬧，天天想去外邊玩，譚佩玉和汪氏出門不敢?guī)簿桶斫悠騼夯丶掖笱绢^能出門了。
    “買糖葫蘆嗎？”大丫頭閃著黑白分明的眸子，稚聲稚氣地問。
    唇紅齒白的模樣甚是討喜，若是兒子，譚振興找不到禮由拒絕，偏偏是閨女，他小心翼翼瞄了眼譚盛禮，不敢拒絕，還得和顏悅色地點(diǎn)頭，鏗鏘有力地回答道，“買。”
    糖葫蘆吃多了牙疼，等著吧，以后牙疼得哭就知道厲害了，譚振興心里嘀咕。
    “好。”大丫頭隨譚振興去了堂屋，譚佩珠在堂屋畫畫，幾兄妹里，字寫得最好看的是譚振學(xué)，畫畫得最好的是譚佩珠，雖然他們也有學(xué)，頂多畫個(gè)形狀，畫不出神來，他湊到譚佩珠身邊，贊不絕口，譚佩玉不好意思地笑笑，問譚振興今日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飄著雨，擔(dān)心染了風(fēng)寒，賣了水就回了。”譚振興回答，見大丫頭扒著凳子往上爬，譚振興忙抱住她，“小姑作畫，別打擾小姑，走，我們看看你生隱叔怎么樣了。”
    譚生隱的風(fēng)寒好了，然而天氣冷，擔(dān)心病情反復(fù)，譚盛禮就讓他在屋里待著哪兒也別去，等這陣子過了再說，聽說是去譚生隱房間，大丫頭掙脫譚振興就往桌下鉆，“生隱叔吃藥藥，不去。”
    譚振興：“......”看看，真不知這貪生怕死的性子像誰，譚振興蹲身，溫聲哄道，“你生隱叔好了，不會過病氣給你的。”
    大丫頭抱著膝蓋，頭扭到旁邊，“不去。”
    譚振興：“......”
    幸虧不是兒子，否則真想好好收拾她兩下，譚振興狠狠瞪了大丫頭兩眼，慪氣地去找譚生隱了，經(jīng)過譚盛禮身邊時(shí)，注意到譚盛禮在看自己，舔著笑解釋，“大丫頭喜歡自己玩，我看看生隱弟去。”
    話完，清清喉嚨，熱絡(luò)地喊著生隱弟往東邊屋去了。
    這幾日天冷，翻完手里文章，譚盛禮只覺手腳冰冷僵硬，把文章給譚振學(xué)，聽到動靜的大丫頭跑出來，欣喜地喊，“祖父，祖父，忙完了嗎？能上街嗎？”
    譚盛禮好笑，“你父親不是應(yīng)了你傍晚帶你出門嗎？”
    “大丫頭喜歡和祖父出門。”大丫頭跑上前，牽起譚盛禮的手，“祖父給大丫頭買糖人吧。”
    小孩子最會看人眼色，大丫頭跟著譚振興出過門，雖得了糖葫蘆，但譚振興會嘮叨她許久，嘮叨她不懂事出門就花錢，嘮叨糖葫蘆太甜了，吃了牙齒會疼，大丫頭不喜歡，她和祖父出門，祖父從來不嘮叨，而是給她講很多有趣的事，她喜歡和祖父出門。
    譚盛禮向來對她有求必應(yīng)，看雨停了，牽著大丫頭出了門。
    雨后的巷子格外安靜，大丫頭低著頭，仔細(xì)認(rèn)路，生怕踩著不小心絆倒了，譚盛禮問她，“大丫頭不喜歡和父親出門？”
    “不喜歡。”大丫頭回眸望了眼院子，嘟噥道，“父親話多。”
    譚盛禮：“......”
    這點(diǎn)他卻是不知，問大丫頭，大丫頭撅著嘴，抱怨的情緒表達(dá)得淋漓盡致，譚盛禮替她順了順風(fēng)吹亂的絹花，有些忍俊不禁，快出巷子時(shí)，看到巷子口有人來，兩人駐足，片刻，大丫頭指著前邊的人道，“喝茶的爺爺。”
    譚盛禮點(diǎn)頭。
    沒錯(cuò)，是劉莊，他拽著個(gè)年輕人，走近了，譚盛禮認(rèn)出他是那日在巷子里和劉莊起爭執(zhí)的人。
    “譚老爺學(xué)識淵博，品性高潔，我問過巴西郡的讀書人，無不對其敬重有加，你和他說說話，定能有所收獲的。”
    劉莊埋著頭，走得不快，后邊的少年滿臉不耐，“有什么收獲？你能不能聽風(fēng)就是雨的，論學(xué)識，他比不過幾位舉人老爺，論聲望，遠(yuǎn)不如山長大人，這種市井書生，也就能騙騙你這種人了，你老實(shí)說，你是不是給他錢了？”
    少年的聲音難掩怨懟，劉莊小聲解釋，“譚老爺不是那樣的人，你別辱他名聲，不好。”
    “哼。”
    大丫頭緊緊抓著譚盛禮的手，小臉皺著，“祖父，他們來找你的嗎？”
    聽到大丫頭聲音，父子兩齊齊望來，劉莊面露尷尬，而少年則滿臉不屑，譚盛禮朝兩人拱手，“劉兄別來無恙。”
    劉莊年紀(jì)比他長兩歲，額前已有了白發(fā)，見譚盛禮行禮，他忙松開手，雙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彎腰作揖，“見過譚老爺，我...我今日來是有事叨擾的。”說話間，他看向身側(cè)穿著華麗的少年，“這位是我說的譚老爺。”
    少年懶懶散散地拱手，全然不把譚盛禮放在眼里，劉莊無奈，只得向譚盛禮賠罪，“這是我兒子俊，前不久剛參加完鄉(xiāng)試，想著有空，邀他來拜訪譚老爺...”劉莊腦袋垂得低低的，譚盛禮卻是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較上回更破了，雖做了縫補(bǔ)，陣腳歪歪扭扭的，線漏在外邊，這樣的衣衫，換了譚振興是萬萬不會穿出門的。
    收回目光，譚盛禮側(cè)身，“來者是客，進(jìn)屋坐吧。”話完，他低頭與大丫頭解釋，“祖父來了客人，不能和大丫頭去街上了。”
    “沒事的。”大丫頭瞅了眼穿著天差地別的兩人，脆聲道，“等祖父不忙了陪大丫頭上街。”
    “好。”
    譚盛禮讓大丫頭回屋找汪氏，領(lǐng)著劉莊他們?nèi)浚瑒⑶f心里過意不去，他知道譚盛禮是講信用的人，今日因?yàn)樗趯O女面前失了信用，怯怯道，“譚老爺，我...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有朋自遠(yuǎn)方不亦說乎，何來麻煩之說。”
    譚振學(xué)和譚振業(yè)在寫功課，看到有客來，兩人起身行禮，收拾起功課出了門，見狀，劉莊更不是滋味，反反復(fù)復(fù)擦著手，“不若我們?nèi)ヌ梦莅桑瑒e打擾了兩位公子。”
    “不礙事的。”譚盛禮不曾介意，邀請兩人坐。
    劉莊拉開凳子，示意劉子俊落座，劉子俊扭著頭東張西望，在看到書架排列整齊的書后，他目光微滯，是不是讀書人，看書架的書就看得出來，這間書房擺設(shè)簡單卻極為講究，書架，課桌，柜子，尋常家具，瞧著卻別有番書香氣，他注意到書架的書，多是修身養(yǎng)性，朝代正史類的書籍，斂去臉上鄙夷，他端正神色，重新給譚盛禮見禮，“見過譚老爺。”
    “坐吧。”
    看到兒子這般，劉莊臉上總算有了絲笑容，他拘謹(jǐn)?shù)刈拢劬σ膊桓襾y瞟，吞吞吐吐道，“子俊...子俊讀書，我這做爹的幫不上忙，譚老爺...譚老爺能否點(diǎn)撥兩句，我...劉莊不甚感激。”
    “劉兄嚴(yán)重了。”譚盛禮打量著劉子俊，他穿了件菊紋長襟，身量頎長，頗有幾分儒雅氣，譚盛禮再次邀請他坐，劉子俊拱手，“我爹心思重，讓譚老爺見笑了，我已經(jīng)請江舉人看過我的文章，雖差強(qiáng)人意，運(yùn)氣好的話這次鄉(xiāng)試不是沒有機(jī)會。”
    意思就是他雖無學(xué)識，搞不好會是個(gè)舉人。
    劉莊聽出他的意思，坐立不安起來，“子俊，譚老爺滿腹經(jīng)綸，理應(yīng)恭敬謙虛才是。”他沒讀過書，‘滿腹經(jīng)綸’這四個(gè)字說得磕磕巴巴，差點(diǎn)說錯(cuò)了。
    “不礙，少年心性何須苛責(zé)。”譚盛禮寬慰劉莊，“令郎真能中舉乃喜事，劉兄該歡喜才是。”
    譚振學(xué)端著茶壺進(jìn)屋泡茶，他穩(wěn)重有禮，泡了茶就擱下茶壺退了出去，腳步輕緩，生怕打擾了他們說話，看看譚振學(xué)，再看看劉子俊，劉莊心底難掩哀傷，“子俊，坐著陪譚老爺聊聊吧，你們讀書人常說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br/>     他說話很慢，說完時(shí)，還看了眼譚盛禮，譚盛禮嘆氣，“既然來了，坐下喝杯茶再走吧。”
    劉子俊繃著臉，極為不悅，他無心見什么譚老爺，劉莊騙他說母親病重，他回家才知?jiǎng)⑶f竟是要他來找什么譚老爺，即使真是個(gè)讀書人，有幾分才學(xué)又如何，他劉子俊不是趨炎附勢的，看誰有才學(xué)就厚顏無恥的貼上去，垂眸望著冒熱氣的茶，到底是給面子的坐下了，語氣卻不怎么好，“譚老爺有功名在身嗎？”
    “秀才。”譚盛禮如實(shí)答。
    “令子也是讀書人？”
    “秀才。”譚盛禮端著茶杯，輕輕拂去上邊的茶泡，語氣甚是溫和。
    見兩人有話說，劉莊松了口氣，輕輕拖著凳子欲往后邊挪，譚盛禮道，“劉兄不用顧忌，聊聊家常罷了。”
    看他自始自終不曾變過臉，待劉莊態(tài)度和善，劉子俊臉色漸漸好轉(zhuǎn)，又問，“你們來綿州是參加鄉(xiāng)試的？”少有鄉(xiāng)試舉家搬遷的，他們家是沒辦法，鎮(zhèn)上來綿州趕考的秀才路上出了事，爹娘放心不下他，死活要跟來，饒是如此，弟弟妹妹都在村里，像譚盛禮這樣拖家?guī)Э诘倪€是少見。
    “是。”
    “答得如何？”劉子俊又問。
    譚盛禮從善如流，“略有瑕疵。”
    這算什么回答？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算略有瑕疵，劉子俊面露不喜，卻也沒細(xì)問，既然摸清楚底細(xì)，劉子俊就開門見山道，“我不知道我爹看重你什么，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拉我來，只是綿州城大，多的是沽名釣譽(yù)之人，我爹心善，難免受人蒙蔽，他在綿州沒什么朋友，既認(rèn)可譚老爺品行，還望你莫欺瞞他。”
    說話時(shí)，劉子俊溫和的眼底射出冷光，劉莊在邊上欲言又止，譚盛禮絲毫沒有惱怒，溫聲道，“在你這年紀(jì)，能考上秀才的不多吧。”
    他看劉子俊年紀(jì)，頂多比譚振業(yè)和譚生隱大點(diǎn)。
    劉子俊脊背坐直，雖未吭聲，從他臉上譚盛禮亦知道答案，問道，“家里可還有讀書人？”
    劉子俊端著臉，“沒了。”
    “村里可有其他進(jìn)學(xué)的？”
    劉子俊不答，劉莊忙插話，“有四個(gè)人年紀(jì)同子俊差不多，他們都在鎮(zhèn)上私塾啟蒙的。”
    “他們考上秀才了嗎？”
    劉子俊眉頭皺了起來，隱隱覺得譚盛禮意有所指，他不作聲，劉莊回答的，“有兩個(gè)人過了縣試，有個(gè)過了府試，院試落榜了，咱們村就子俊是秀才。”全村的秀才，很受歡迎，這次來綿州，很多人都贈了錢財(cái)，甚至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爺看重子俊，要把女兒許配給子俊，他問子俊的意思，子俊說門第懸殊太大不好，要等鄉(xiāng)試后再看。
    哪曉得到綿州后，情形變了，棄了書本，整日在外和友人吟詩作對，連...有的事，想起便是諸多心酸，他背過身，掖去眼角的淚，也就這時(shí)，譚盛禮盯著他的手多看了兩眼，雙手皸裂，長滿了凍瘡，有些甚至化了膿，分外恐怖，譚盛禮起身，站在窗邊喚譚振學(xué)將家里備的凍瘡膏拿來。
    劉子俊咬著唇，臉色有些泛白。
    重新落座后，譚盛禮和劉子俊說道，“你能從中脫穎而出，定有過人之處。”接著，譚盛禮問他讀書時(shí)的作息，劉子俊看了眼邊上眼圈泛紅的劉莊，徹底敗下陣來，老實(shí)說起他讀書的日常，他五歲跟著村里的童生啟蒙，去私塾是他奶奶的意思，老太太是寡婦，在村里受盡冷臉，聽童生說他是讀書的料，咬牙送他進(jìn)了鎮(zhèn)上私塾，那時(shí)他八歲，天不亮就要起床，自己走很遠(yuǎn)的山路去鎮(zhèn)上，冬天到家時(shí)都天黑了，回家還要寫功課，常常到半夜才能睡......
    許是茶味苦澀，許多往事又涌了上來。
    夏日暴雨傾盆，走到半路便要找躲雨的地兒，有天雨勢不減，他害怕書被雨打濕，偷偷藏在別人家的屋后，搬石頭擋著，回家后父親心疼他淋了雨，他卻更覺得歡喜，至少書還好好的，還有老太太，他堂兄弟眾多，老太太獨(dú)獨(dú)最疼他，時(shí)時(shí)告誡自己用功，為劉家爭口氣。
    他考中秀才那年，老太太欣喜若狂，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宿，清晨就去村里炫耀去了，旁人羨慕，老太太愈發(fā)覺得揚(yáng)眉吐氣，哪曉得入冬得了場病，沒挺過去，死前拉著自己的手，說還想再活兩年，活到他考上舉人，為劉家娶個(gè)城里小姐回家。
    后來，他整日忙于看書，準(zhǔn)備鄉(xiāng)試，不曾考慮過親事，直至進(jìn)綿州......
    回憶到這，他眉頭緊鎖，臉漸漸沉了下來，“不知譚老爺何意？”
    是嘲笑他不像以前刻苦卻妄想考過鄉(xiāng)試嗎？
    綿州讀書人多，滿大街的秀才，在村里他炙手可熱，進(jìn)城后和普通人沒什么區(qū)別，不應(yīng)酬結(jié)交些好友，他日落榜，連個(gè)安慰自己的人都沒有，多結(jié)交些人，就算自己落榜了，友人上榜，有個(gè)舉人朋友臉上亦覺得有光啊。
    譚盛禮知道他懂自己的意思，耕讀人家的孩子，沒有不吃苦就能走到這的，譚盛禮說，“縣試是整個(gè)縣的讀書人參加，過了縣試，沒人敢松懈，因?yàn)楦囉兴膫€(gè)縣的童生參加，競爭更為激烈，而過了府試，人人更為刻苦，因?yàn)樵涸嚨娜烁啵瑢W(xué)識更高，鄉(xiāng)試為各州最高的科舉考試......怎么到鄉(xiāng)試時(shí)，刻苦努力的人反而少了？”
    最后句話譚盛禮沒有說，劉子俊卻聽得懂，他眉頭緊皺，臉上盡是茫然，是啊，明明參加鄉(xiāng)試的人最多，試題最難，努力的讀書人怎么反倒少了呢？
    這個(gè)問題，劉子俊以前不曾想過，此時(shí)亦想不出個(gè)所以然，訥訥地問譚盛禮，“譚老爺覺得為何會這般？”
    譚盛禮搖頭不語。
    譚振學(xué)拿著凍瘡膏進(jìn)屋，劉莊忙站起身推辭，“不用麻煩，天氣暖和自然而然就好了。”
    “拿著用吧。”譚振學(xué)遞上凍瘡膏，再次退了出去。
    譚盛禮又問，“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不知子俊作何解？”
    這題是很多年前的科舉題，皇上命他主持會試，其中就有這道，時(shí)過境遷，恐怕很多讀書人都不知道有這題，看到劉子俊，譚盛禮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這道題來。
    劉子俊不答，譚盛禮朝劉莊伸手，拿過凍瘡膏，輕輕為其涂上，劉莊不曾叫疼，而是擔(dān)憂地望著劉子俊，許多事他不懂，但進(jìn)綿州后，他明顯感覺子俊不同了，以前不是那樣的，劉莊問譚盛禮，“子俊，是不是...”做錯(cuò)了三個(gè)字他說不出口。
    自子俊考上秀才，時(shí)常提醒他在外說話要注意，別影響劉家的名聲。
    “浪子回頭金不換。”譚盛禮說了句，和劉莊聊起日常瑣碎，問劉莊妻子的病好了沒，最近城里感染風(fēng)寒的人多，提醒他少往人多的地方去。
    劉莊眼神落在兒子身上不曾挪開，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劉莊聲音很小，因?yàn)榫d州多是貴人，說話細(xì)聲細(xì)語，劉子俊說過他幾回，不知從哪日起就不曾聽到劉莊大聲說話了，劉子俊愣愣地垂眸，目光落在涂了藥膏而慘不忍睹的那雙手上，瞳仁瞪大，倏然踢開凳子跑了出去。
    到門邊時(shí)，腳下不穩(wěn)，差點(diǎn)摔倒，劉莊慌了神，“子俊，你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劉子俊踉蹌的背影。
    劉莊大驚失色，抬腳追了兩步，想到未和譚盛禮道別，倉促地拱手，迅速沖了出去，桌上的茶已經(jīng)涼了，譚盛禮擦了手上染的藥膏，慢慢收拾茶杯，譚振興探頭進(jìn)屋，“父親發(fā)生何事了？”
    他看有個(gè)少年像丟了魂沖出去，臉上還掛著淚，莫不是父親動手打人了？愛之深責(zé)之切，難道父親又想收學(xué)生？
    腦子里閃過諸多猜想，回神時(shí)看譚盛禮沉著眉，目光森然地望著自己，他打了個(gè)哆嗦，訕訕地指著外邊道，“我...我看看生隱弟去啊。”
    “去堂屋找凳子趴著！”
    譚振興：“......”
    譚振興知道，自己難逃挨打的命運(yùn)了，他屈膝跪地，“父親，兒子錯(cuò)了啊。”好奇心害死貓，他不該多嘴的。
    往日譚盛禮打也就打了，今日卻讓譚振興說出個(gè)原因來，譚振興潸然淚下，‘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到‘君子不幸災(zāi)樂禍不落井下石’等等等等說遍了，譚盛禮仍說不對，他意識到，譚盛禮是在翻舊賬，要說舊賬的話，最大的莫過于踹門那事了。
    “父親啊，兒子真的錯(cuò)了啊。”他痛哭流涕，“兒子不該對人存有偏見就亂發(fā)泄啊，更不該踹人家的門啊，還把人家的門給踹壞了啊。”
    譚盛禮：“......”
    本來幾棍子完事的，到最后譚盛禮不知又打了他幾棍子，好在他口風(fēng)緊，沒有把譚振學(xué)他們供出來，饒是如此，其他三人還是受了牽連，連譚生隱也沒逃掉。
    譚振興：“......”挨打竟然不是翻舊賬？不是說踹壞鐵匠家門的事？
    他算不算屈打成招了啊。
    嗚嗚嗚。
    “笑里藏刀，陽奉陰違，你要真心不喜大丫頭，何必人前惺惺作態(tài)？”打完人，譚盛禮說了原因。
    譚振興：“......”竟是大丫頭向譚盛禮告他的狀？想他譚振興一生純良，怎么就生出這么個(gè)胳膊肘往外拐的閨女來啊嗚嗚嗚...不行，得努努力，多生幾個(gè)兒子。
    有了兒子，他就有好日子過了。
    譚盛禮不知譚振興踹壞徐冬山院門的事，上門賠罪又賠錢，得虧徐冬山不曾追究，亦沒多提，要不然，譚振學(xué)他們還會挨得重些，因著這件事，譚振學(xué)和譚振業(yè)萬分感激，偶爾碰到他和譚佩玉出行，兄弟兩俱不多言，譚振興問起，兩人還為徐冬山說話。
    這天，譚佩玉找譚盛禮說了自己的想法，與前兩回的自卑擔(dān)憂不同，眉間難掩羞色，譚盛禮與她說了會兒話，然后去了書鋪......
    回來時(shí)，就看到劉莊父子站在院子里，劉莊穿了身簇新的衣衫，劉子俊則穿著身半新不舊的長袍，兩人是來辭行的，說準(zhǔn)備回老家了。
    “不等鄉(xiāng)試結(jié)果嗎？”
    劉莊看了眼劉子俊，眉目舒展開來，“子俊說學(xué)識者眾多，他這次沒有希望，回家好好讀書，三年后再來。”他沒讀過書，不懂那日譚盛禮話里的含義，他跑出去沒追上子俊，又去子俊愛去的酒樓找，哪兒都沒人，回家等到半夜，子俊醉醺醺地回來，跪在他娘的床榻前跪到天亮。
    清早，收拾了平時(shí)應(yīng)酬穿的衣衫服飾出了趟門，回來請了個(gè)大夫，還送了他件新衣，有些話子俊不說，他卻感覺得到，他引以為傲的兒子又回來了。
    譚盛禮請劉莊進(jìn)書房說話，劉子俊在院子里看大丫頭喂兔子。
    大丫頭好奇地看看他，拿起手里的青菜，“叔叔也要喂兔子嗎？”
    劉子俊蹲下身，接過大丫頭手里的青菜，小聲道，“那日對不起，耽誤你和你祖父出門了。”
    大丫頭雙手握著菜葉，湊到兔子嘴巴邊，不甚在意道，“沒關(guān)系，家里少有來客，你們能來，祖父定是歡迎的。”
    “你祖父...”提到譚盛禮，劉子俊心情復(fù)雜，原以為是個(gè)平平無奇的書生，到頭來他眼拙，不識人。
    見他不往下接著說了，大丫頭主動問，“你是不是覺得祖父兇？”那日她在屋，聽父親說有人淚流滿面地跑出去了，神色凄惶，肯定挨訓(xùn)了，大丫頭勸他，“祖父不兇，你聽話祖父就不兇你了。”
    望著這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劉子俊慚愧地低下了頭，“你說的很對。”
    “其實(shí)我父親也經(jīng)常挨打，祖父常說，知錯(cuò)能改善莫大焉，你別記恨他，他是為你好，父親若沒有祖父，連縣試都過不了。”童言無忌，大丫頭半點(diǎn)沒有背后抹黑她老子形象的意識，兩人身后的譚振興滿頭黑線，這話誰教大丫頭的，誰！
    “背后莫道人長短，祖父沒教過你嗎？”譚振興沉著臉，語氣不善，聽到他的聲音，大丫頭咧著嘴嘿嘿笑了，“父親，你不寫功課了嗎？”
    譚振興：“......”
    要不怎么說他喜歡兒子，就大丫頭這德行，幸虧是閨女啊，如果是兒子，不得被他打得皮開肉綻啊......
    天氣晴朗，微風(fēng)徐徐，父女兩就這么大眼瞪小眼的僵持著，望著這幕，劉莊笑了，笑著說起家里的事兒來，“子俊娘的病已經(jīng)好了，之前手里沒錢，請不起好的大夫，子俊賣了衣物，又把宅子賣了，手里頭有錢，送她娘去醫(yī)館，幾副藥下去好多了。”他就知道，譚老爺是有大智慧的人，子俊同他說會話就活過來了，他要跪下給譚盛禮磕頭，譚盛禮扶起他，“劉兄這是作甚。”
    “我是個(gè)山野村夫，讀書人的事我不懂，我知道，沒有你的話，我家子俊不知會怎么樣，譚老爺，真的謝謝你。”
    “劉兄嚴(yán)重了，是子俊想明白而已，若他自己想不明白，我說再多都沒用，我也是父親，懂你的感受。”可憐天下父母心，劉莊的心情和大多父親相同，而劉子俊的情況也和很多寒門子弟相同，他不過點(diǎn)撥兩句罷了，靠的是劉子俊自己。
    劉莊笑出了淚花，“譚老爺總是這么謙虛。”劉子俊說譚盛禮如日月星辰，離得越近，越能感受其光芒，他不懂，他只知道譚老爺這個(gè)人善良聰明，要比城里的很多舉人老爺強(qiáng)，他道，“此次一別，不知今生還能否再見，無論在哪兒，我都會為譚老爺祈福的。”
    好人長命，希望譚老爺活久些，能幫助更多人。
    譚盛禮笑著拱手，“謝謝了。”
    劉莊掛念客棧的妻子，譚盛禮也不挽留，送他出門，剛到門口，就聽到譚振興的驚呼，“你們來綿州竟然把幾歲大的弟弟妹妹放在家，出了事怎么辦，虧你是個(gè)讀書人，想事情怎么如此不周全呢？”
    譚盛禮：“......”
    劉莊夫妻成親多年才有了劉子俊，隨后又等了很多年生下對龍鳳胎，今年不過八歲，他們進(jìn)城，子俊嫌兩人鬧騰會打擾他看書，將其留在家托他兄嫂照看，此時(shí)聽得譚振興驚呼，劉莊心里不是滋味，尤其看到大丫頭，就想到了自己小女兒，離家那日，小女兒追著他們跑了許久，大聲叮囑他們要早日回家。
    進(jìn)城后，子俊說等他在綿州安頓好就把兩人接來，往后不回村了，結(jié)果就等到了現(xiàn)在。
    想到家里的子女，離開時(shí)劉莊神色落寞，劉子俊朝譚盛禮作揖，沉默不言，父子兩心情不好，譚振興心知說錯(cuò)了話，回屋抱著木棍，老老實(shí)實(shí)去堂屋跪著，旁邊大丫頭進(jìn)屋，他不忘說給大丫頭聽，“剛剛那位看到了吧，自己進(jìn)城吃香的喝辣的，留弟弟妹妹在家受苦，父親走哪兒都帶著你們，是不是仁至義盡了？”
    “什么是仁至義盡？”這話她從沒聽譚盛禮說起過，感覺很復(fù)雜，她轉(zhuǎn)身就去找譚盛禮解惑了。
    譚振興：“......”
    說什么仁至義盡，就該說她吃里扒外才是。抱著心愛的木棍，他留下痛苦的淚水，兒子啊，兒子在哪兒啊。
    用不著說，譚振興又挨了打，傍晚乞兒從私塾回來，看譚振興走路姿勢別扭，問了兩句，譚振興擺擺手，不欲多言，乞兒也不多問，和譚盛禮說起私塾的趣事來，譚盛禮認(rèn)真聽著，不時(shí)會附和兩句，附和完后還會和乞兒交流，譚振興在旁看著，再次熱淚盈眶，愛之深責(zé)之切，細(xì)細(xì)想來，所有人來，父親最疼愛的始終還是自己。
    沒有自己，那次落水父親許是就撒手人寰了，回想自己做的事，譚振興嗚咽出聲，他愧對父親的教誨啊。
    嗚嗚嗚...
    何為父母憂，最是不孝人。
    他不孝啊。
    聽他哭聲抑揚(yáng)頓挫，時(shí)高時(shí)低，譚盛禮看他，他就止住，不看他立馬哭，就沒見過誰家男兒是這樣的，看得譚盛禮又想揍他了！
    有這種不孝子孫，如何不被氣活啊！
    譚振興眼里，父親的疼愛與關(guān)懷最能勾起他眼淚，卻不想，長姐出嫁亦如是。
    晚飯后，譚盛禮竟說過兩日徐冬山會上門提親，屁股痛得不能坐的譚振興暴跳如雷，“他上門提親作甚？”
    咋咋呼呼的模樣看得譚盛禮怒火叢生，見狀，譚振興馬上認(rèn)慫，“我就問問。”轉(zhuǎn)而想到譚佩玉，譚振興驚恐萬分，“他...他不會求娶長姐吧。”
    待鄉(xiāng)試結(jié)果出來，他們就是舉人，父親這時(shí)候把長姐嫁給徐冬山是不是太吃虧了，以徐冬山的門第，哪兒配得上譚佩玉，嗚嗚嗚，譚振興再次眼淚決堤。
    然而沒人搭理他，都在聊譚佩玉的嫁妝，兀自淚流成河的譚振興哭了半刻鐘也不見人安慰半句，灰溜溜地收起眼淚，規(guī)規(guī)矩矩坐去譚振業(yè)身邊，認(rèn)真聽他們商量嫁妝。
    家里太窮了，商量來商量去，最后就書和鋪?zhàn)樱瑫亲T盛禮默的，鋪?zhàn)邮亲獾?.....
    嗚嗚嗚......
    明明他有了功名，長姐仍然過得不好，譚振興趴在桌上，痛哭不止...
    是夜。
    黑漆漆的院子，突然亮起了燈籠，譚振興貓著腰，躡手躡腳地打開院門走了出去，夜風(fēng)大，刮得他睜不開眼，燈籠的火不時(shí)便被吹滅了。
    寂靜的巷子，伸手不見五指，他摸著墻，慢慢地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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