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8
清晨,突然刮起了大風(fēng),卷得沙塵樹葉到處都是,時不時劃過兩道閃電,烏云密布,隨時會下起雨來。
譚盛禮推開門,就看到屋檐下跪著的譚振業(yè)垂著腦袋,滿身草屑,衣服還劃破了口子,尤為狼狽,可見他在山里也是害怕的,譚盛禮道,“凡事三思而后行,書都讀到肚子里去了?”
譚振業(yè)抬眸,臉色蒼白,眼角周圍透著青色,低聲道,“父親,兒子不孝,對不起父親教誨。”
他就想教訓(xùn)劉明章幾下,沒想會真打傷他。
“既知不孝為何不改正?”
譚振業(yè)動了動唇,想說點什么,又頹然的閉上了嘴。
譚盛禮擺手,“回屋換身衣衫,待會隨我出門。”丟下這話,他去了書房,自知做錯事,譚振興和譚振學(xué)天不亮就起床讀書了,聽到譚盛禮腳步聲,兄弟兩挺直脊背,眼神聚精會神的落在書上,目不斜視,頗像入了神不知周圍的事似的,譚盛禮懶得拆穿兩人故作專注的心思,只道,“今日自己溫習(xí),不懂的記下,等我回來再說。”
捧著書的譚振興耳朵動了動,囁喏道,“是。”
余光瞥到譚盛禮站在桌邊沒動,遲疑許久,低低的問道,“父親,看這天怕是有大雨,你要去哪兒啊?”
盡管隱隱猜到譚盛禮是帶譚振業(yè)去劉家賠罪的,還是忍不住想問,劉家人行事粗魯,打得他渾身都在疼,看到譚振業(yè)只怕更會變本加厲,假如把譚振業(yè)打得缺胳膊斷腿怎么辦?
這樣的疑問他不敢問,只是眉頭皺得緊緊的,滿臉擔(dān)心。
“好好溫習(xí)你的功課,我回來要檢查,沒完成的晚上就不用睡覺了,去外邊跪著繼續(xù)。”譚盛禮覺得對他們不能溫聲細語的講道理,沒有懲戒,他們便不知天高地厚,做事無法無天,該懲戒就得懲戒,思及此,譚盛禮給兩人布置了許多功課,見他們垮著臉,一副哀嚎悲鳴又不敢言的模樣后才離開。
天色陰沉,村里的人們忙著收拾院子,等到大雨的到來。
雞鴨不安的鳴叫,狗在院子里蹦來蹦去,躁動不安,譚盛禮走在前邊,步子不快,譚振業(yè)落后兩步跟著。
父子兩手里拿著傘,不緊不慢地往村外走,偶有人與譚盛禮打招呼,問他去哪兒,譚盛禮云淡風(fēng)輕的說去劉家,如平日走親戚那般,溫溫和和的,并沒不安和害怕,遇到人詢問他莊稼長蟲的事,他會悉心給他們說從書里看來的辦法,語氣和善,氣質(zhì)溫潤,非常的平易近人,譚振業(yè)不禁看向他的父親,記憶里,父親也是這般和藹可親,不過是在讀書人面前,甚少紆尊降貴和村里人說話,即使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頂多甩個客氣又疏離的眼神,慣不會與他們聊天,還幫他們想辦法解決地里的事。
故而普通人眼里,父親是高不可攀的譚老爺,性格冷漠,少有敢和他說話的。
但他卻知道,父親的高貴優(yōu)雅是表面,實則吝嗇摳門,與普通人無異,會罵臟話,會說謊,別人有的陋習(xí)他也有,只不過他懂得偽裝,每每做這些事都躲在祠堂,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自從清明后再看父親,整個人由內(nèi)而外的變得不同了,改了經(jīng)常祭祀的習(xí)慣不說,說話做事極為重規(guī)矩,性格端方正直,光風(fēng)霽月目下無塵,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真的是長姐被休刺激到他了嗎?
譚振業(yè)說不上來。
只是看著這樣的父親,既高興又難受。
在村里耽誤些時間,出村時,天驟然陰暗,豆大的雨滴啪啪落了下來,譚振業(yè)剛撐開傘,就聽后邊傳來道模糊的喊聲,“譚老爺。”
譚振業(yè)回眸望去,是個衣衫襤褸的頭發(fā)斑白的老者,他見過,但不認(rèn)識,提醒前邊的譚盛禮,“父親,有人喊你。”
譚盛禮轉(zhuǎn)過身,光線昏暗中,只看到小路上有個人影跑來。
“譚老爺。”趙鐵生跑得很快,“我還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沒想到真是你,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趙鐵生看了眼眉目清秀的譚振業(yè),想到鄰里說的,越過譚振業(yè),往前兩步到了譚盛禮跟前,小聲提醒,“譚老爺,我與你說啊,劉家去不得啊。”
劉家放了狠話說不會要譚振業(yè)好看,譚盛禮怎么還敢往劉家湊啊。
哪怕他知道譚盛禮高風(fēng)亮節(jié)鐵面無私,可也不能害自己兒子啊。
趙鐵生沒有打傘,譚盛禮將自己的傘遞過去,趙鐵生忙擺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這點雨對我來說不算什么,你別管我,我來就是和你說......”
“趙兄,你的顧慮我明白。”為人父母,沒有不盼著子女好的,譚振業(yè)去劉家勢必要遭罪的,譚盛禮看著兩步外的譚振業(yè),他骨架還沒張開,身子單薄,撐著傘站在那瘦瘦小小的,他道,“男子漢敢做敢當(dāng),他撲過去的那刻就該料到會有今日的局面,有因必有果,沒人逃得掉,不過還是感激你專程來與我說。”
村里的人看到他們,要么低頭竊竊私語,要么視而不見,只有趙鐵生追了出來。
趙鐵生嘆氣,“譚老爺,你啊...太正直了......”普通人誰不是子女做錯事想盡辦法的護著,譚盛禮的剛正不阿世間多少人能做到,他自愧不如,如實道,“劉家怕不是寬宏大量的。”
劉明章老娘以前就不是個好相處的,如今仗著劉明章是個秀才,愈發(fā)得理不饒人,譚盛禮此去怕是要遭她羞辱的。
“無礙。”譚盛禮不以為然。
趙鐵生不知該說什么了,低低嘆了口氣。
“趙兄,雨越來越大了,你撐我的傘回去吧。”譚盛禮把傘遞過去,趙鐵生急忙跑開,“不用不用,我?guī)撞骄团芑厝チ耍撜f我的說了,怎么做還是譚老爺自己拿主意。”說著,趙鐵生就跑遠了。
雨勢密集,鄉(xiāng)間小路難走,譚振業(yè)擔(dān)心譚盛禮摔著,不知從哪兒找了根木棍要譚盛禮杵著,譚盛禮幽幽看了他許久,譚振業(yè)以為他怒氣未消,說道,“父親,我知道你希望我成為頂天立地的人,你放心,到劉家后挨罵挨打我都認(rèn)了。”
譚盛禮拿過木棍,心下嘆氣,“走吧。”
夏日的雨來得急走得也急,到劉家時,雨已經(jīng)停了,東邊露出明晃晃的光,片刻,太陽就露出了腦袋,徐徐爬上山頭。
劉明章在屋里休息,羅氏拎著扁擔(dān)出來就往譚振業(yè)身上打,邊打邊罵,語言粗鄙,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譚振業(yè)忿忿地握緊拳頭,好幾次要還手,余光瞥到邊上神色晦暗默不作聲的譚盛禮,硬生生給忍著,吱都沒吱一聲。
約莫怕出事,羅氏打了幾下就停下,攆他們滾。
劉家人在屋檐下站著,個個齜牙咧嘴地怒視著譚振業(yè),大有沖過來幫忙的意思。
譚盛禮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譚振業(yè),問羅氏,“能否讓劉明章出來我與他說兩句話。”
羅氏哼了聲,杵著扁擔(dān)偏過頭,不屑道,“怎么著,還想耍老丈人威風(fēng)呢,我家明章是秀才老爺,是你說見就能見的嗎?滾遠點,別臟了我家的地,別人不知道譚家情況我們還不了解嗎?真以為叫你一聲譚老爺就是高高在上的老爺了,不過是個半吊子的讀書人而已,連個童生都不是,神氣給誰看呢。”
“你說什么?”譚振業(yè)瞪眼,“你再說遍,誰連童生都不是?”
羅氏嗤鼻,“我再說幾遍都這樣,你爹是誰啥德行你不知道?”
“你...”譚振業(yè)咬著后槽牙,捏緊拳頭就要動手,譚盛禮呵斥他,“干什么呢。”
“父親,她...”
譚盛禮沉臉,“身上不痛了是不是?”他來是解決問題的,不想再生事端,說道,“劉明章不肯見我就算了,你轉(zhuǎn)達他,這件事振業(yè)確實有錯,我會給他個交代.”
羅氏仍然擺出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看得譚振業(yè)紅了眼,“羅氏,你別欺人太甚。”
從小到大,沒人敢給他父親甩臉色,劉家什么出身,沒有他父親指點劉明章能考上秀才?忘恩負(fù)義的東西。
“振業(yè),好好說話。”譚盛禮警告地忘了譚振業(yè)一眼,“還不趕緊走?”
走出劉家,譚振業(yè)氣得渾身發(fā)抖,譚盛禮臉上無波無瀾,“氣啥氣,自己犯下的錯自己就得認(rèn),幸虧劉明章沒事,他要有事,你就等著進牢房吧。”
“父親...”譚振業(yè)緊緊咬著下唇,臉色陰沉,“她有什么資格在你面前趾高氣揚?”
他做的事他認(rèn),憑什么給他父親難堪。
“憑她是劉明章的娘,你差點打死她兒子,走吧,咱去縣里。”譚盛禮并沒把羅氏的囂張放在心上,而是和譚振業(yè)說,“縣試就這兩日報名了,你來不來得及就看縣令怎么說,有功夫和劉家人嘔氣,不如好好想想自己。”
譚振業(yè)起初沒明白這話什么意思,直到站在縣衙外,他才恍然,不敢相信譚盛禮會送他來縣衙,臉色煞白,“父親...”
“衙役進村找過你,劉家備了案,就得在縣衙了結(jié),你怕嗎?”
譚振業(yè)如何能不怕,進了這道門,能完好無損出來的少之又少,此時看著門口那兩座莊重威嚴(yán)的石獅子仿佛要吃了他似的,他驚慌失措,“父親。”
“進去吧。”譚盛禮拍拍他的肩膀,率先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