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斷腸別(1)
“找到了”羋月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又驚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驚呼道。
莒姬看著羋月,心中憐惜,實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當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經(jīng)過時,也是又驚又悔,只道向氏出宮必不會太好,可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悲慘至此,那一瞬間實是心頭痛極。她與向氏亦是從年少時就閨中相伴,只是她經(jīng)歷過了莒國滅亡,一路上戰(zhàn)爭洗劫,許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為莒國獻女卻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宮這步步殺機過來,心腸早已經(jīng)硬了許多。當日她為了自保,為了這一雙兒女,不敢去打聽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經(jīng)過,不免心疚神明。
看著女兒,她定了定神,才點頭道:“是,找到了。”見羋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羋月一下,但話到嘴邊,卻出說不出口,心中暗嘆罷了,反正只是短短見上一面,畢竟只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讓這么小的孩子,也直面這么殘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過數(shù)日,便是秋獵之期,今年大公主要遠嫁齊國,你若能夠說動公主姝帶著你們參加秋獵,我便安排到時候讓你阿娘去西郊獵場與你相會,如何”
羋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親為何出宮,又為何毫無消息”
羋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遠處豫章臺方向,方道:“是她嗎”
莒姬沒有回答,她的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羋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紀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話能夠藏得住。至于戎我現(xiàn)在并不想讓他知道太多,讓他無憂無慮地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長大了能夠獨擋一面的時候,再讓他知道不遲。否則的話。如今除了讓他徒增煩惱,影響學(xué)業(yè)甚至泄露機密引來禍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羋月輕嘆一聲道:“就依母親?!?br/>
莒姬道:“那么,你若是秋獵中能夠出來。便告訴我,我好安排你們相見?!?br/>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對莒姬的感激,卻見莒姬滿臉厭倦,已經(jīng)扭過頭去。她自知因為對生母的查問之事。傷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對自己,亦是多了一層隔閡。
她心中微覺得愧疚,但這點愧疚在即將與生母相見的喜悅中也沖得淡了。
卻不知道莒姬之所以回避,卻不是生了她的氣,而是因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面對于她。
羋月離了莒姬住所,便籌劃著如何達到自己的目的。羋姮將嫁,如今高唐臺中都在說這件事,這個時候。她若以“大姐就要遠嫁,姐妹們最后一次相聚游玩”的名字說服羋姝去向楚威后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宮,當真是毫無問題。
她并沒有自己來說,而是有意讓羋茵知道了此事,好勝的羋茵果然向羋姝提起此事,羋月便敲著邊鼓,果然引動羋姝也順理成章地鬧了一頓楚威后,讓她準許諸姐妹一起秋獵,作為對大公主羋姮的一次送別。
然后就是漫長的等待,每一天都讓羋月覺得是如此的無窮無盡。她想著如果見了生母。第一次話應(yīng)該是說什么,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無訊息呢,還是表示自己能夠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說向她表示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梢哉疹櫟艿芰?br/>
對了,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終于圓了父王的心愿,已經(jīng)拜屈子為師了,而且還有一個師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黃歇
如此輾轉(zhuǎn)反側(cè)。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著,下半夜睡到天亮幾乎起不來,弄得女澆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直至女葵幾番暗自相勸,這才讓她稍稍收斂了些,不敢叫人看出來。
終于等到正日,車馬轔轔,宮車成排,千軍萬馬直出北門。
雖然只西郊行獵,但畢竟是王室出行,羋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著身份等級穿好服制,然后是等著出行。宮門前亦是軍隊、百官等排隊出行,諸內(nèi)侍女奴們隨行。等到楚王出后之后,方是后宮隨行,再是公主們隨行。
雖是于日出之前便早早起身,但卻是等到過了食時,直到了隅中方才登車出宮。直至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北郊又要候著楚王的大隊人馬先行安置好,諸后宮公主們才各自入帳,便已經(jīng)快到晡時了??蓱z許多低階官員起得更早,卻到此時還未安置。
到了西郊獵場,見那獵場正是依山而成,山上各種樹林從金到黃到綠,層林盡染,沿山下一帶,早已搭好了無數(shù)的營帳,五彩繽紛,頗為壯觀。
楚王的王帳居于正中,紅底黑紋,套著數(shù)個大小帳蓬,中間用氈幔包圍連通,恰如小小宮殿。其余百官的營帳俱依等級大小圍于四周,擁得王帳如百鳥朝鳳一般。
楚威后對于秋獵素來沒有什么興趣,諸公主便都由南后照看,亦是如在宮中一般,羋姮與年長的三位公主共一個營帳,羋姝與羋茵羋月共一個營帳。
各人進帳先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罷,用了晚膳,便也只有歇息的份兒了。
本來南后給各人都安排了枕席,用小屏隔開。但羋姝卻是聽了宮女的說話,說是營帳之中大伙兒滾在一張氈子上的,見了南后這般安排,反而不喜,嚷著要和姐妹們同席而臥。南后只得撤了小屏,將三人枕席并在一起。
羋姝便指揮著又將三人的枕頭放在一起,拉著羋茵和羋姝更了寢衣,歡呼一聲,三人便滾到一起,頭挨著頭,在同一個被窩里,講著悄悄話,憧憬著明日的秋獵會有什么樣的收獲了。
羋姝雖然興致頗高,但無奈羋月等兩人卻無此心。羋月自是因為次日要見生母,所以心事重重,羋姝問得幾句方能夠答上一句,還常常答非所問。羋茵卻是起得太早,她又好勝心強,在車中也不敢似羋月這般不顧儀態(tài)地打盹補覺,又不能如羋姝這般直睡到臨上車前方有人敢喚她起來。因此雖然有心奉迎,但畢竟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強自撐著一天。這時候早已經(jīng)上下眼皮打架,若是坐著說話也罷了,這頭一挨到枕頭便覺得睡意再也無法支撐,只勉強答得幾句便已經(jīng)睡著了。
羋姝老大沒趣。只鬧得幾下,伸手推推羋月,推推羋茵,羋月裝睡,羋茵是真睏得熬不住。只她一個興奮了一會兒,便也怏怏睡了。
次日清晨便要早起看演武試獵,羋月是一夜未曾好好睡著,早早便醒了,聽得傅姆喚醒,便已經(jīng)坐起更衣,惹得羋姝在被窩里睡眼朦朧地道:“看你這般興奮,真是少見多怪,放心好了,以后我年年都帶你出來。”
羋月按捺下激動的心情。哄勸道:“既然出來了,自然是能夠看到我大楚男兒演武,才是不枉此行。阿姊,難道你便不想看嗎”
好不容易哄了羋姝起來,羋茵也隨著羋姝起來,三人更了騎射之服,南后已經(jīng)派了人來問諸公主可整裝完畢,眾人便隨著南后到了獵場。
但見曙色未明,四周猶燃著火把助明,場邊四根華表聳立。楚王槐率重臣立于木臺之下,均是身著皮弁等騎射之裝,臺下卻是各著戎裝的封臣士大夫?qū)㈩I(lǐng)們率各軍士依著華表范圍按職位高低列陣成行,場外軍帳連綿。一望無限。
南后、鄭袖,諸公主等宮眷們也各著騎射之裝,站在稍遠的看臺上看著楚王行獵。羋月細看獵場,忽然間牛角鳴響,宰夫殺生祭祀,但見斧頭飛舞。血光四濺,備好的祭牛牛頭落地,山一般的牛身倒地。這一幕血腥的場景頓時激起眾將士的嗜殺之氣。
隨著鼓聲,眾將士依著鼓點列陣沖鋒來去,眾宮眷已經(jīng)看得興奮起來,發(fā)出低低的驚嘆。
此刻的場景驀然地讓羋月想到年幼之時,曾被楚威王帶著參加過的一次秋獵的場景,當時年紀尚小,只覺得清晨被傅姆抱出,一心只想睡眠,對于周圍人的興奮之情,是半點也不能感受得到,只覺得天邊星光仍在,火把閃亮,喧鬧無比。此刻站在這兒,目睹眼前的一切,忽然間所有朦朧的記憶似被喚醒。
可是她抬頭看著那個站在高臺上的人,那個人已經(jīng)不是她可倚靠、可撒嬌的父親了。
一時間眼中似有淚光眨起,她連忙轉(zhuǎn)頭拭淚,幸而身邊的諸人都在興奮的看著場中軍士演武,不曾看到她的失態(tài)。
當下先由鹿人放出預(yù)備好的鹿來,先由楚王槐一箭射殺,然后便是行獵開始,諸卿大夫們皆率眾向獵場奔去。
便是南后與鄭袖也翻身上馬,持弓率著眾侍女奔向獵場。
大公主姮因臨近出嫁,近日頗有些憂心忡忡,喜怒無常,此時見了眾人行獵,竟也破天荒地提了興致,叫上其余的三位公主一齊提弓上馬,也要沖下去行獵。
臨行前卻是吩咐了傅姆,叫看好羋姝等三人,不許她們?nèi)カC場道:“刀箭無眼,你們年紀幼小,不能夠完全控弓制馬,還是在站在這里觀看為好?!?br/>
羋姝氣得頓足摔物,大發(fā)脾氣,無奈傅姆們得了吩咐,皆不敢讓她參與行獵。
羋月卻借口頭痛,轉(zhuǎn)回了營帳。
便見女葵已經(jīng)候在那里,見左右無人,悄聲對她道,莒姬已經(jīng)派人去接向氏,約摸日中之后,在西南方向的小樹林中相見。
那處小樹林卻是與王帳稍有距離,設(shè)為貴人們?nèi)羰切蝎C去得遠了,有需要更衣歇息之時,返回王帳路程稍遠,便在此處更衣歇息。這樣的所在在林邊有四五處,這時候莒姬便挑了一處平素?zé)o人到來的,讓向氏扮成宮女,與羋月私下相會。此人眾人皆在行獵,便是被人撞到,也是無妨。
羋月得了消息,心下有了計較,便出來勸羋姝道:“既是王嫂與大姊姊不讓我們?nèi)バ蝎C,想來也是好意。只是我們既然出來了,就坐在營帳之內(nèi)豈不是白來一趟,不如讓人牽著馬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只消不往危險的地方去,自己不去亂跑,便是看人行獵也是好的。”
羋姝得了主意,便派人與羋姮如此這般地說了,羋姮無奈,知道不答應(yīng)她。她必是要鬧騰的,只得答應(yīng),卻派了一隊女兵,將羋姝密密地包圍。方許她行動。
羋姝被人看得緊,羋茵羋月卻無此待遇。羋茵生恐自己遇險,連忙跟著羋姝極緊,羋月卻故意拉開距離,漸漸落后。見時間將到,趁人不備,便往約定好的地方而去。
西市草棚,向氏梳妝完皆,看著鏡中的自己,竟似有一絲陌生的感覺。
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這草棚之中四壁皆空,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已經(jīng)被魏甲換成賭資。她當時倉促被逐出宮,唯一所有的。就是當時身上所穿的一襲淺綠色宮衣。那套衣服,被魏甲撕破過,她又細心地補上。后來魏甲開始嗜賭,搜刮家中值錢的東西變賣的時候,她悄悄地將這襲宮衣寄放在鄰家一位善心的胥婆家中,便是饑腸轆轆,便是被魏甲打得半死,她都不曾想過把這襲宮衣交出來,這襲宮衣是她過去生活的唯一見證,她幾乎是懷著執(zhí)念似地保留著這襲宮衣。似乎留住了它,就是留住了自己的過去。她的人生并不只是一個受賤卒魏甲毆辱的草芥婦人,她曾經(jīng)生活在云端,在那個云端里。有她為王者所生的一子一女。
也唯有懷著這樣的情感,她才能夠一次次在絕望中強撐著自己熬過來,活下去,懷著希望地活下去。曾經(jīng)在最狂想的夢里,她也曾想象過,也許在某一天。她的兒子會象先王一樣,騎著白馬揮著寶劍而來,砍斷她的鎖鏈,將她從這地獄中救出來,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兒交給她的大兒。只要有這一刻,她便是立時死了,也是心滿意足的。
她受了這么多年的苦,一定跟過去不一樣了,然而有這一襲宮衣在,她穿上這襲舊宮衣,一定可以變回原來的她,她的兒女一定會因為這襲宮衣而認出她來的。
然而這個熱望這個理想,她曾經(jīng)放棄過,在小兒高燒不止,在她已經(jīng)求遍所有鄰里用盡所有辦法以后,她絕望了,她不再期盼那遙遠的狂想,她最終還是取出了那一襲珍藏已久的宮衣,去換取了一袋貝幣,希望以此救回小兒的性命。
卻沒想到,連這最后的期望,也被那個丑惡的魔鬼奪走。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她只能抱著小兒一起去死。然則,蒼天給了人絕望也給了人生機,她的女兒要找她,要見她,在那關(guān)鍵的一刻,她的女兒這個念頭,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小兒的命。
而今,她要去見她的女兒了,這一襲宮衣,終于可以再度披在她的身上。她想,也許她終于可以解脫了。
對著鏡子,她卻惶恐了,鏡子里那個陌生的女人是誰,如此蒼老愁苦,如此丑陋瘦削不,她本不應(yīng)該是這么丑陋的,她曾經(jīng)是年輕美貌的、溫柔可人的,她變成了這副樣子,她的兒女可還能再認出她來嗎
向氏驚恐地拉住偃婆道:“偃婆,你說,我這個樣子,這么丑,公主、公主還會認得出我嗎,公主會不會嫌棄我”
偃婆看著眼前的向氏,她的確已經(jīng)不是昔日宮中的那個年輕美貌的向媵人了,過去她無憂無慮的臉上帶著一點微圓,臉上的肌膚吹彈可破,櫻桃小嘴粉嫩,眼角總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而如今的她,臉龐瘦削,眼神驚恐,嘴角永遠下掛著愁苦,眼角因哭得太多,皺紋叢生,她雖然比莒姬年輕了十余歲,如今看來卻比莒姬還老。
偃婆暗自嘆氣,卻勸道:“子不嫌母,媵人,公主要見的是母親,不管您變成什么樣子,都是她的母親”
向氏卻是更加惶惶不安,猶豫了半晌忽然囁嚅著道:“要不,我、我就不去了,我怕公主不不不,我不是怕公主嫌我,我是怕公主會傷心。這孩子脾氣烈,我怕她遷怒于夫人,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會的,不如我就不去了,免得讓夫人難作”
偃婆啼笑皆非,內(nèi)心亦是覺得,宮中的那一對姐弟,若不是托于莒姬名下,而只有像向氏這樣糊涂又軟弱的母親,只怕早就被人吞吃得沒有命在了。她內(nèi)心雖然有些腹誹,但還是勸道:“媵人,你可知宮中之為難,夫人能夠安排公主和您見上一面,已經(jīng)是費盡心力,公主苦盼日久,您怎么可不去。您這一番若不能見到公主,只怕下一次,又不知何時了。您就忍心讓公主失望,讓夫人苦心落空嗎”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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