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回思著那上大夫說的經(jīng)過，又加上她一路來又細問過大行人，便已經(jīng)有些明白：“是周人激他，讓他誤以為那些大力士舉不動鼎，只是因為身份卑賤，沒有資格去舉鼎。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他既無知人之智，又無自知之明；既無勝人之實力，更無自勝之控制力。一個比別人蠢的人，卻想從天下的聰明人手中取巧，最終身敗名裂，也不足為奇了。”
    孟嬴恨恨地道：“周人可惡，竟然如此算計于他”
    羋月?lián)u頭道：“這倒怪不得周人，秦王蕩要搬走他們的九鼎，他們豈能坐以待斃這是大爭之世，輸就是輸，怪不得任何人?！?br/>     孟嬴忽然問她：“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是要回秦國嗎”
    羋月怔了一怔，有些心動，有些畏懼，有些茫然，也有些猶豫。這些日子以來，她反反復(fù)復(fù)地想過這個問題。到底要不要回去呢這是個機會，也是極大的危險。歷來國君出事，諸公子爭位，都會血流成河，尸積如山。
    自她聽羋姝說到“遺詔”之事開始，她就一直想著這一天的到來?？墒乾F(xiàn)在真的是可以回去的時機嗎她和嬴稷無兵無權(quán)，無依無靠，遠在燕國，勢單力孤，她拿什么回去爭王位在經(jīng)歷了羋茵之事以后，她好不容易與黃歇重逢，幾番生死邊緣命懸一線，此時她若再回去，要面對的又將是什么呢
    她看了孟嬴一眼。她知道郭隗毅然下手殺了羋茵，就是抱著在她身上投資將來秦王的打算，而孟嬴如今的殷勤，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是，燕國能夠做到的，也僅此而已。大劫之后的燕國，自顧不暇，舉國上下最重要也最迫切的事。是應(yīng)對齊國的壓迫，向齊國收回失地，向齊國報仇雪恨?？蛇B這一點，也只敢想想、叫叫。而沒有辦法去實行。齊燕之間的武力已經(jīng)懸殊，沒有足夠的機會，連這一點也辦不到，更遑論派出兵馬勞師遠征去秦國幫嬴稷奪回江山了。這件事就目前為止，是絕對不可能的。
    何況就算秦王蕩真的死了。他還有同母的弟弟公子壯，還有目前還在秦國，有著豐厚封地、軍中勢力和母族倚仗的公子華、公子惲、公子奐等人，她如今回去，有什么必勝的把握
    當(dāng)年重耳出奔在外四五年以后，其父晉獻公就死了，可重耳終究還是在外流亡了十九年，才在國內(nèi)群臣擁戴下殺回朝去。
    嬴稷想要回國奪位，一要秦國重臣大族相請，二要列國諸侯有實力者支持。三要在秦國之內(nèi)有一支實力強大的軍隊。
    而目前，她這三者都沒有。義渠王曾經(jīng)派虎威來找她，亦帶來了秦國的消息：魏冉被孟賁打到吐血不起，白起憤而棄官回了義渠。她憂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到秦國，把她這兩個弟弟帶回身邊，好好保護。
    此刻，面對孟嬴的詢問，羋月只是搖了搖頭，說了一個字：“不?！?br/>     孟嬴一怔。問道：“你不回去難道，你當(dāng)真對黃歇”
    羋月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這些事，又何必解釋既然燕人欲投資她母子的將來。她自是不能將自己的窘境和盤托出。
    孟嬴卻有些失落，喃喃地道：“你不回去”停了一停，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其實，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當(dāng)日若不是因為王兒落在趙國手中，我根本就不想回燕國。做這個只擁有虛名的母后。日日如履薄冰，夜夜心力交瘁，孤枕寒衾，寂寞凄涼，外有齊國虎視眈眈，內(nèi)有老臣掣肘要挾。為了王兒，我一忍再忍，與豺狼交易，對故友負義，內(nèi)疚神明，外陷困局”說到這里，不禁轉(zhuǎn)身拭淚。
    見羋月沒有說話，孟嬴忽然自嘲地一笑：“季羋，我如今說這個，倒像是對我自己的洗白。”
    羋月?lián)u頭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孟嬴，你已經(jīng)幫過我，救過我了。”
    孟嬴嘆道：“如今蕩只怕兇多吉少，若是如此，恐怕國內(nèi)諸弟爭位，到時候會比我們燕國當(dāng)年更加動蕩，你不回去也好。想來惠文后此時要面對的事是王位之爭，不會再有心思為難你了。再說，她的兒子死了，她能不能再當(dāng)這個母后，也未可知呢”
    羋月聽了孟嬴的話，只微微一笑。孟嬴說了一會兒，卻忽然嘆了口氣：“你不去也好，我也希望你留下來?！闭f著，她握住了羋月的手，臉上也帶著一絲追憶的神情，道：“我們還像過去在秦宮一樣，結(jié)為友伴。季羋，你我都是寡居的女人，自也不必多有顧忌。我有蘇子，你亦有黃子。季羋，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當(dāng)義不容辭。既然你們暫時不準備回去，我想給子稷一塊小小的封地，你把黃子留下來，也可以把你三個弟弟都接過來。至于這塊封地將來如何，就看你們經(jīng)營得怎樣，或者你的弟弟們?yōu)檠鄧⒘硕嗌佘姽??！?br/>     羋月看著孟嬴，忽然笑了。
    孟嬴看著羋月的神情，臉微微一紅，道：“你笑什么”
    羋月點頭嘆道：“你現(xiàn)在才真正像你父親的女兒，像一個成功的母后。你這一塊小小的封地，可不只是給我和子稷，而且還套住了國士黃歇，也套住了三員戰(zhàn)將。”
    孟嬴輕嘆一聲，兩人四目相交，她也笑了：“季羋，我是有這個打算。但是，最重要的卻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你?！?br/>     羋月沉默片刻，才道：“黃歇說，希望帶我回楚國?！?br/>     孟嬴笑了：“回楚國那里可是有一頭吃人的豺狼。黃家的勢力，不足以遏制她，不足以保護你。所以，留在燕國，才是你最好的選擇?！?br/>     羋月嘆息一聲，道：“你說得對，燕國是我目前最安全的居所，可我最愛的人，他們未必愿意拔起自己的根來燕國寄人籬下。子歇是國士，子稷是秦公子，小戎是楚公子，小冉或許會一直跟著我，但阿起就不一定了”
    孟嬴按住羋月的手道：“季羋，拿出你對付郭隗的決心，拿出你大鬧西市的決心來。我相信，讓黃子留下，讓你的三個弟弟聚到你的身邊來，不會是難事?！?br/>     羋月苦笑搖頭：“你錯了，這才真正是難事。我對付敵人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可以以死相拼，可是對我至親至愛的人，我又能怎么辦”
    孟嬴也不禁沉默了。
    羋月自宮中回來，一直在猶豫著。
    黃歇自回到薊城之后，也一直沉默著，他在想著他和羋月的將來。
    羋月在山中曾經(jīng)和他說，希望能夠回楚國，去見夫子?？墒窃谶叧钱?dāng)他們以為無法越過的時候，她忽然興起的念頭，讓他覺得陌生。她說，她不想去楚國了，她要去齊國，因為那里有更多的機會，她甚至以自己為餌，而要他帶著嬴稷去齊國，叫他挑動齊國征伐燕國。
    這樣的主意，如果出自一個策士之口，他不會奇怪，甚至連他自己也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
    可是，皎皎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只能讓他心疼之至，那種陡然升起的愧疚之感，更讓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當(dāng)日他不在她的身邊，以至于她淪落西市，要親手掙取衣食，甚至受人陷害母子分離，還要受小吏之辱，受無賴欺凌，乃至不得不削發(fā)沽酒，決絕劫獄。那時候他抱住她，逃出薊城，逃入山中的時候，他暗下決心，有他在，不會再讓她擔(dān)驚受怕，不會再讓她自己一個人扛起一切，不會再讓她這個弱女子去殫精竭慮。
    是的，他知道她自幼聰慧好強，沒關(guān)系，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愿意讓著她、遷就她、呵護她。但是，看到她變成一個遇事第一時間就自己挺身而出，而完全不曾意識到他已經(jīng)來到了她的身邊，她還有一個他可求助可依靠的時候，他只覺得心中酸澀難言，痛楚萬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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