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紗窗，射入蕙院內(nèi)室。
    秦王駟抱著哇哇大哭的嬰兒，心中一則又喜，一則以怒。他也生過不少兒子，抱過不少嬰兒，今日手中這嬰兒抱在手里卻比其他的嬰兒輕，這卻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忽略了后宮的潛伏暗流。
    早在魏氏入宮之時，他對后宮控制是極嚴(yán)的，他的子嗣一個個平安地活了下來。大約是他對羋姝的輕視，認(rèn)為她并不是一個有手段甚至是有足夠狠辣的人，以為拿唐夫人略敲打一下她，見她便主動承擔(dān)了照顧羋月的責(zé)任，當(dāng)會知道，羋月若出事，她也會受到牽連。
    可惜，看起來他是低估了羋姝的愚蠢，高估了羋姝的教養(yǎng)，羋姝還是沒有足夠的智慧明白到“責(zé)任”是什么意思，或者她以為，她身為王后，生下嫡子，便可以立于不敗之地了嗎
    唐夫人和羋姝也走入了房中，若說羋姝心中是又驚又怕，那么唐夫人心中卻是悔恨交加。她雖然身處后宮，卻無爭心，平時只是裝病而避事。但她卻沒有想到，因為自己的畏事避事，竟令羋月母子在無人保護(hù)之下，被人算計早產(chǎn)，甚至差點(diǎn)一尸二命。此時見了秦王駟抱住嬰兒沉吟，知道他此時所想。羋姝明顯在此事上已經(jīng)為秦王駟所厭，但羋月難產(chǎn)，嬰兒早產(chǎn)體弱，必是要人照顧的，她不出來，又教秦王駟去尋哪一個教人放心的人呢。
    當(dāng)下唐夫人上前一步，接過嬰兒道：“大王，季羋難產(chǎn)，小公子體弱，需人照顧，請大王恩準(zhǔn)允妾身照顧季羋母子，待滿月后，讓她們母子搬進(jìn)常寧殿與妾身作伴吧。”
    她這話一出，更令羋姝羞惱交加，忙爭道：“大王。此事雖是小童一時失職，可大王您是最明白我的，我亦從來不曾有過害人之心啊，求大王明鑒?！彼哉J(rèn)當(dāng)日雖然存了私心。但卻真是沒有害人之心，所以演變成今天這場局里，她又愧又羞，更也想借此扳回自己的過失來。若是交于別人，她這過失。去是再也扳不回來了。
    秦王駟疲憊地擺了擺手：“寡人累了，回宮?！?br/>     羋姝見他不答，忙笑道：“大王放心，我自會好生照顧季羋?！?br/>     卻聽得秦王駟溫和地對羋姝道：“你也累了，都回宮吧，讓唐氏留下來就可以了。”他話語雖然溫和，但不容置否之意，卻是讓羋姝不禁打了個哆嗦。
    當(dāng)下王與后一前一后，出了蕙院，各自歸宮。
    羋姝滿懷心事。輾轉(zhuǎn)難安，只抱著公子蕩，心中卻是慌得沒個著落。表面上看來秦王駟只是處罰了玳瑁，對她這個王后毫發(fā)無傷，可是他語氣中的冷漠和疑忌，卻令得羋姝比受到了處置還要害怕。
    她緊緊地抱住懷中的幼子，眼淚一滴滴落下，心中暗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為什么會置于如此無措的情況啊。
    某方面來說。羋姝并不算是一個壞人，但是她生母、她周圍的人，從小到大，卻將她培養(yǎng)成了一個凡事永遠(yuǎn)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隨心所欲，從未曾顧忌過別人死活的人。如果說這世間還有什么是讓她除了關(guān)心自己以外還關(guān)心的人，或者只有秦王駟了，如今再加上一個公子蕩。
    此刻，當(dāng)她心情低落的時候，在她的心里只會想到自己的不如意。自己的不被理解和自己以為的冤屈，卻不曾想到，羋月因她險些一尸二命，死里逃生，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正在此時，便聽得珍珠戰(zhàn)兢兢來報：“王后，諸位媵人皆已經(jīng)在外等候。”
    羋姝定了定心神，將孩子交與乳母，道：“宣她們進(jìn)來?！?br/>     此時四名媵女進(jìn)來的時候，皆也是知道今日上午在蕙院之事，當(dāng)下心頭惴惴不安。卻見羋姝劈頭就問她們兩件事，一是秦王駟要讓羋月住到唐夫人宮中的事，二是如何解救玳瑁之事，立時便要她們拿出主意來。
    四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此事是王后自家不厚道，羋八子險些一尸二命，昨夜薜荔奉走呼號得滿宮都知道了，秦王駟連夜從郊外趕回，顯見事情已經(jīng)嚴(yán)重到讓她們無法想象的地步。
    秦王駟拿下玳瑁，或者可能只是對付王后的第一步而已，也不曉得下一步是否還有更嚴(yán)重的事情發(fā)生，此刻她們幫著王后出主意，焉知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玳瑁呢。
    可是，便是不與王后出主意，難道眼睜睜看著這個王后繼續(xù)出蠢招，然后在這后宮爭斗中落敗。楚國媵女俱是依附于王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后若是失勢，她們的日子更不好過。
    景氏此時已經(jīng)承寵，亦已經(jīng)懷孕三月，聞言心頭暗暗算計了一下，自知接下來，羋姝頭一個便是要問她了，當(dāng)下便滿臉憂色的捂著肚子道：“王后，妾身好難受，請允妾身暫時先告退。”
    羋姝大怒，知她仗著自己身懷六甲，有了退路，便不肯再把自己折損進(jìn)去，當(dāng)下指著門口厲聲道：“滾出去”
    景氏自知已經(jīng)得罪了羋姝，只得裝出嬌弱不勝的樣子來，臉色蒼白踉蹌著退出。羋姝怒氣未歇，再轉(zhuǎn)向屈氏，屈氏看著景氏退出的樣子，又看看羋姝，只得陪笑開口道：“王后，以妾身看來，此事只是一個誤會而已。不如王后去和季羋直接說明，讓季羋出面，也好化解雙方的爭執(zhí)?！?br/>     羋姝不禁開口道：“本來便是一個誤會”說到這里，又自覺太過示弱，臉一沉，不再說話了。
    季昭氏窺其顏色，立刻轉(zhuǎn)向屈氏質(zhì)問道：“屈姊姊說得哪里話來，這不是讓王后對季羋低頭嗎，這可萬萬使不得?！?br/>     屈氏不悅，反問道：“那你說有什么辦法”
    孟昭氏在一邊觀察四人言論，此刻方緩緩道：“王后，季羋去不去常寧殿，只是小事一樁，重要的是要消了大王心中的怒火。妾身倒有一個主意”說到這里，她欲言又止，反看了看左右。
    羋姝便不耐煩地?fù)]揮手，令其他人退下。屈氏松了一口氣要退下，季昭氏卻有些磨磨蹭蹭想留下來。孟昭氏一個嚴(yán)厲的眼神過去，季昭氏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來。
    孟昭氏走到羋姝身邊，附耳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羋姝一聽就揮手啪地打開孟昭氏的手，怒氣沖沖地說道：“這怎么可以”
    孟昭氏溫言相勸道：“王后。此事已經(jīng)如此，我知道這是委屈了玳姑姑。但宮里出了事，大王總要有一個問責(zé)之人，若不問責(zé)于傅姆，難道王后來承擔(dān)這件事不成”
    羋姝微微猶豫。孟昭氏低頭輕聲道：“反正執(zhí)行刑罰的都是王后的人，事前說好作作樣子就成。這樣王后有了交代，還可以提前把傅姆帶出來”
    羋姝猶豫著道：“真的可以”
    孟昭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
    羋姝無奈，只得道：“那便依你?！鞭D(zhuǎn)而又狐疑地問：“那，季羋之事，當(dāng)如何”
    孟昭氏微笑：“不過區(qū)區(qū)一個八子，住到哪里，又算得什么，王后當(dāng)真要處置于她，何不等傅姆出來。她于宮中見聞甚多，必有應(yīng)付之法?！?br/>     也不知過了多久，羋月悠悠醒來，剛一睜開眼睛，驚恐地轉(zhuǎn)著頭尋找著。
    女蘿在一邊服侍著，忙問道：“季羋，您找什么”
    羋月呆滯地轉(zhuǎn)頭看著，道：“孩子”
    正在屏風(fēng)外照顧嬰兒的薜荔聞聲忙抱著孩子進(jìn)來：“季羋，奴婢給您把小公子抱來了?！?br/>     羋月被女蘿扶著坐起，伸出手去。接過孩子，不禁再問一聲道：“是個男孩”
    薜荔應(yīng)聲道：“是啊，是個男孩。”
    羋月接過嬰兒緊緊抱住，那時候她生完孩子。力竭無力，雖然看到秦王駟進(jìn)來，也看到秦王駟抱著孩子，也聽到眾人說是個男孩，但卻動彈不得，連說話也吃力。迷迷乎乎中，不知何時又暈了過去，此刻她才方真正看清了這個自己拼死生下的兒子來。
    但這仔細(xì)看著嬰兒，撫著他的臉，嘆道：“是個男孩，真好。是個男孩，以后就不用為妾做媵，以后可以自己掙軍功，領(lǐng)封地，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不用像你苦命的娘，還有外祖母一樣”
    薜荔和女蘿聽了此言，也不禁落下淚來。兩人對視一眼，還是女蘿先道：“季羋，您這次難產(chǎn)傷身，不要久坐，奴婢還是扶您先休息一下吧?！?br/>     羋月也不反對，由著兩人扶著她躺下，卻幽幽嘆了一口氣，道：“昨夜，發(fā)生什么事了”
    薜荔聞言，不由地看了女蘿一眼，女蘿忙道：“季羋，您先歇著，等好些再說吧?！?br/>     羋月冷笑一聲搖頭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我如何能夠安歇得了，你們還是說了罷?！?br/>     女蘿嘆息：“季羋，昨夜您忽然腹痛，我們?nèi)づt(yī)摯，卻發(fā)現(xiàn)她根本未曾回宮。我無奈之下，派薜荔去向王后求援，誰知道她未見到王后，竟被那玳瑁捆起來塞住嘴去”
    羋月怒極反笑：“呵呵，好計謀，當(dāng)真是好計謀，先叫人給我下催產(chǎn)藥，再讓女醫(yī)摯不得返宮，再阻止薜荔求救，當(dāng)真是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薜荔嘆道：“幸而昨夜大王及時趕到，才救回了季羋”
    羋月皺眉道：“奇怪，大王如何竟能夠及時趕到”
    薜荔忙合什道：“幸有女醫(yī)摯及時向大王求救，唉，椒房殿當(dāng)真狠心，醫(yī)摯方才同我們說了，原來是玳瑁要她出城去采藥的。結(jié)果她在回宮的途中就遇上伏擊，幸虧遇上”她說得高興，不防女蘿在暗中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吃痛抬頭去看女蘿，看到對方暗示的眼神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捂住嘴。
    羋月已經(jīng)著見兩人的互動，便問道：“幸虧遇上什么”
    薜荔不由地支吾起來。女蘿忙笑道：“季羋累了，先歇息一下吧，小公子也應(yīng)該喂奶了”說著以眼神示意薜荔趕緊抱了嬰兒出去。
    羋月嘆道：“女蘿，你們是隨我從楚國到此的，這又是何必?！闭f著，她不禁流下淚來：“是子歇，對嗎子歇他沒有死，他還活著，對嗎”
    女蘿欲言又止，羋月的眼睛轉(zhuǎn)向薜荔。見薜荔瑟縮了一下，羋月道：“薜荔，你說”
    薜荔看看羋月，又看看女蘿。支支唔唔地道：“我、我”
    羋月掀被就要起來道：“我去找醫(yī)摯。”
    女蘿趕緊跪下道：“季羋，我說。”
    羋月的動作僵住，僵硬地轉(zhuǎn)頭看著女蘿，一字字地問：“他、真的沒死”
    女蘿垂首答：“是。”
    羋月的手顫抖起來：“他沒有死，那他為何、為何到今日才來啊”忽然間整個人壓抑了極久的情緒再也無法自控。她崩潰地伏在被子上，淚如泉涌，放聲大哭。
    女蘿也哭了道：“季羋，季羋，您別這樣，萬事看在小公子份上，您可千萬要想開些啊?！?br/>     羋月卻不理她，只管自己哭了甚久，女蘿在狀便早已經(jīng)使眼色讓薜荔抱了嬰兒出去了，此時只能自己慢慢地勸著她。
    羋月直哭到脫力。才見薜荔已經(jīng)將嬰兒抱到西隔間，交與乳母，轉(zhuǎn)身到外頭捧了沃盤熱水進(jìn)來，為她擦洗。羋月漸漸平靜下來，看了女蘿一眼，道：“我要見他?！?br/>     女蘿大驚，不由搖頭道：“季羋，不可”
    羋月看著女蘿，神情鎮(zhèn)定，一擺手道：“你放心。我并非沖動，只是我若不能見著他，當(dāng)面向他問個清楚，我死都不暝目?！?br/>     女蘿急了。膝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季羋，就算奴婢求您，為了小公子，您可不能落了把柄在王后手中啊”
    羋月神情變得冰冷，一字字道：“王、后”
    薜荔忙道：“大王把玳瑁拖下去交掖庭令處置了。王后、王后跟大王說，她從無害人之心”
    羋月冷笑道：“她是不需要特意生出害人之心來。卻比有了害人之心的更可恨。她又何必特意要對我起害人之心，在她的眼中，我們不過是草芥一般的人，高興了伸伸手把你從泥潭里拔出來；若是稍有不順意，就能一撒手任由玳瑁為非作歹，弄死再多的人，她也只不過是一閉眼裝不知道罷了?！?br/>     女蘿咬牙道：“可不是”
    羋月緩緩地抱過孩子，把臉貼在孩子的臉頰上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樣的日子，我再也不要過了。就算我不為自己爭，我也要為你來爭?！八脑捳Z越來越冰冷：“誰也別說，出身就能決定一切，如今是大爭之世，誰強(qiáng)誰說了算，那些周天子的血脈一樣得死，那些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轉(zhuǎn)眼就國破家亡，為臣為奴。”
    女蘿和薜荔聽得大駭，伏地道：“季羋。”
    羋月?lián)u搖頭：“冤有頭債有主，一切我都會自己慢慢去動手做的，不急?！鞭D(zhuǎn)而又道：“子歇的事，我就交給你們?nèi)マk，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總之，我要盡快見到他。否則的話，我寢食不安?！?br/>     兩人對視一眼，只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迎道：“參見大王?！?br/>     女蘿駭?shù)溃骸按笸鮼砹恕！碧а劭戳d月眼睛紅腫，忙道：“季羋，您的眼睛”
    羋月深吸一口氣，調(diào)轉(zhuǎn)了心情：“替我梳妝吧?！?br/>     女蘿忙上前拿了梳子將羋月的頭發(fā)略梳了一下，又取了一點(diǎn)紫茉莉粉，將她臉上遮蓋了一些。此時秦王駟已經(jīng)大步踏入房中，薜荔忙出了屏風(fēng)在外相迎。
    秦王駟便問她道：“昨日季羋如何小公子如何”
    薜荔忙道：“季羋昨夜醒來一次，用過藥以后又安歇到今日早上才醒。小公子好著呢，都吃了好幾回奶了，吃得香，睡得香。”
    秦王駟點(diǎn)頭，又問：“她如今可醒了”
    羋月便在屏風(fēng)內(nèi)答道：“大王，恕妾妝容不整?！?br/>     秦王駟聞聲笑了：“你如今剛產(chǎn)育完，又有何妨?！闭f著便大步入內(nèi)。
    見到秦王駟進(jìn)來，羋月吃力地?fù)纹鹕碜?，伏在席上磕頭道：“妾身不能起身，恕妾身在這里給大王磕頭了。”
    秦王駟連忙扶起羋月：“你身子不好，養(yǎng)好之前，就不用再行禮了。”
    羋月淺淺一笑，也倚在了秦王駟身邊。秦王駟見她眼邊還有紅暈，起了疑心，問道：“你怎么了哭過了”
    羋月微一低頭，輕嘆：“是，我哭過了，方才醒來，才第一次正眼看到我們的孩子，想到生他的九死一生來，不禁悲欣交加，情不自禁?！?br/>     秦王駟亦是想到了昨夜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生死之交，不由地將羋月抱住了。
    羋月此時心情復(fù)雜激動難言，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與秦王駟相處，扭動了一下，想避開那熾熱有力的擁抱，輕咳一聲道：“大王今日可見著我們的孩子了”
    秦王駟聞言不由地松開了她，轉(zhuǎn)頭向屏風(fēng)外地繆監(jiān)道：“把孩子抱進(jìn)來?！蔽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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