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駟又增了一個新寵。
    在秦宮，秘密永遠(yuǎn)不成為秘密，或者，秘密永遠(yuǎn)是秘密。后者，是對有些人而言。但對于魏夫人來說，前者才是永恒。
    她一夜睡醒，便聽到了羋月承寵的消息。這令她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自己費盡心力布下的羅網(wǎng)，竟然變成對方助飛的踏足點。而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她還在部署應(yīng)對之策的時候，繆監(jiān)已經(jīng)來到，提走了魏冉。
    她雖然心計甚多，手段厲害，然而在繆監(jiān)面前，卻是無從施展，對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宮中浸淫更久的老狐貍。這些年來，她主持后宮，拿誰都有辦法，就是拿這個老內(nèi)宦沒有辦法。
    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人質(zhì)被帶走，魏夫人實是咬碎銀牙。然而等到衛(wèi)良人聞訊匆匆趕來時，魏夫人已經(jīng)恢復(fù)了臉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br/>     然而一向溫文爾雅的衛(wèi)良人，此時的臉色卻比魏夫人還難看：“魏姊姊，這是我的錯，我昨日不應(yīng)該來與姊姊說這樣的話，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適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塊大石，輾轉(zhuǎn)不安，此時見衛(wèi)良人的臉色比她還差，心中詫異，反而安慰她道：“妹妹，這不是你的錯，誰也算不到她竟有這一招?！?br/>     一邊說著，一邊也慢慢理出了頭緒來。其實算來此事未必全輸，王后本就已經(jīng)安排羋月侍寢，若她們不動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羋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豈能容她若是操縱得當(dāng)，能讓她們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衛(wèi)良人的神情實在太過奇怪，在這件事上，她的惱怒和憤恨。實是超過了對“秦王又多一新寵”的正常反應(yīng)。魏夫人心中詫異，難道衛(wèi)良人與那季羋另有過節(jié)不成如此一來，倒是更有好戲看了。
    果然過不得多久，衛(wèi)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只勉強說得幾句，推說“頭痛，明日再來商議”，便起身告辭，匆匆而回。
    衛(wèi)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采綠見她出來，忙跟隨其后，竟因她步履匆匆，險些無法趕上。她一路小跑跟著衛(wèi)良人回到掖庭宮的庭宇中，見衛(wèi)良人踢飛雙履匆匆上階入內(nèi)，方欲喘口氣，卻見衛(wèi)良人因走得過急，不知道踢到了哪里，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聲叫了出來。
    采綠見狀大吃一驚。連忙也踢飛雙履匆匆追入，扶住衛(wèi)良人驚呼道：“良人，您怎么了”
    這才看清原來是衛(wèi)良人只著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銅鼎。她小心地扶著衛(wèi)良人坐下，為她脫去鞋襪察看，抬頭卻見衛(wèi)良人竟是淚流滿面，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驚呼道：“良人，您何處踢傷，可是痛得厲害嗎”
    衛(wèi)良人懷著一肚子郁悶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誤踢到了銅鼎的一足。她這肉足如何能與銅足相比這一踢之下痛極。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這滿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傷，盡情流瀉。當(dāng)下也不理會采綠，只撲在席上。捶打著席面，失聲痛哭起來。
    采綠嚇壞了，只在一邊徒勞勸解，自然是毫無效果，心里不禁著了慌。
    衛(wèi)良人一向沉穩(wěn)內(nèi)斂，喜怒不形于色。從來不曾這樣失態(tài)。采綠只勸得語無倫次，越來越是慌張，當(dāng)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請?zhí)t(yī)。衛(wèi)良人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著道：“不過是小傷罷了，你這樣鬧起來，教人以為我嬌氣倒罷了，弄不好還當(dāng)我是借故生事呢。罷了，你去拿些藥膏與我擦擦吧?！?br/>     采綠無奈，只得取了藥膏來，一邊為衛(wèi)良人揉著足尖擦藥，一邊不解地問：“良人莫非是為季羋承寵不高興可是這件事，最不開心的不應(yīng)該是魏夫人嗎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別厭惡季羋啊”
    衛(wèi)良人陰沉著臉，也不說話，聽采綠多說得幾句，便令她閉嘴，卻是一口氣無可出，拿起小刀，將幾案上正在繡的一幅蔓草龍虎紋的綾羅繡品割裂成了碎條。
    這繡品原是她斷斷續(xù)續(xù)繡了幾個月，欲為秦王駟做一件騎射之服的。此時采綠見她割了此物，嚇得忙來搶奪，卻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吃驚地勸道：“良人縱然有氣，也莫要拿這個來撒氣，數(shù)月辛苦，豈不是可惜了到底是什么事，教您如此生氣”
    衛(wèi)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席子，低聲咒罵：“我惱的是，我從來自負(fù)聰明，不承想?yún)s被這老閹奴算計了”
    采綠吃了一驚，忖度著她的意思：“您是說繆監(jiān)他怎么算計您了”
    衛(wèi)良人擺了擺手，不說話，心中卻在冷笑。她怎么如此天真這老奴從來沒有把她們這些后妃放在眼里，就算送他再厚的禮也換不得他的半點誠意?？伤齾s為他素日那點賣好示惠所騙，竟當(dāng)真以為，他會對一向低調(diào)溫良的自己另眼相看，會真心幫助于她。卻不曾想到，這個在深宮底層奴隸堆中搏殺出來的人，自己心計再深，又如何能夠比得上你以為他跟你說真心話，實際上他卻是挖坑給你跳
    采綠看著衛(wèi)良人的臉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衛(wèi)良人身邊能被倚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簡單的人，想了想，近日來繆監(jiān)的舉動無非是把羋月將要承寵的事告訴了衛(wèi)良人，而衛(wèi)良人又將此事告訴了魏夫人，在這一系列舉動之中，似乎沒有什么計謀可深究。當(dāng)下便問：“可奴婢想不通，大監(jiān)為什么要這么做他不挑撥良人出手，季羋不也照樣會侍奉大王嗎，何必多此一舉”
    衛(wèi)良人閉目，兩行淚水流下，冷笑：“哼，這老貨才不會多此一舉，他是大王肚子里的蟲子，這么做自然是為了大王?！?br/>     采綠連忙遞過絹帕為衛(wèi)良人拭淚，不解地問：“為了大王”
    衛(wèi)良人接過絹帕拭淚，看著采綠的神情，欲言又止。終是揮手令她出去了。
    她獨自倚在窗前，握著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經(jīng)完全想明白了繆監(jiān)的用意。這個老奴，太會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駟已經(jīng)承了他的安排，還沒有感覺到他的用心。
    繆監(jiān)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心中冷笑，無非就是為了秦王駟心中那點男人的小心思罷了。
    這世間之人穿上衣服論禮儀分尊卑，可若脫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個女人的妝容可以是偽飾的，笑容可以是虛假的。情話可以是編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間，這具身體是從命服侍還是真心愛慕，是迎合還是高興，是歡悅還是做戲，那是半點也假不了。
    秦王駟自負(fù)聰明過人，若是他不怎么上心的女人倒也罷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這床笫之間，必是不肯將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對一個女子有了這樣隱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強令，甚至不肯訴之于人，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從來不曾見過。
    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扭成了一團，又酸又澀，痛不可當(dāng)。而自己和魏夫人這兩個自作聰明的蠢貨，偏還在這其中湊了一手，幫助繆監(jiān)將羋月推向了秦王的懷中，這更是讓素日自負(fù)的她。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她對秦王駟有情，她自認(rèn)在后宮妃嬪中算得上是最聰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謀劃的行動之后，換來的卻是羋月承寵的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是結(jié)結(jié)實實扇在她臉上的一記耳光。
    秦王駟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與秦王駟相處之時，她也能夠感覺得到秦王駟對她是另眼相看的，因為她是后宮妃嬪中難得的既聰明又懂得進退的人?？墒撬龔膩聿辉娺^秦王駟會對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用心。這種感悟，讓她只覺得從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難言。
    她一向自負(fù)，從一開始就對繆監(jiān)刻意籠絡(luò)，她從來不認(rèn)為這個能夠爬上大監(jiān)位置的人，會是簡單之輩，所以她處處對他示惠賣好，甚至可以說，后宮妃嬪中，她算是與繆監(jiān)關(guān)系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繆監(jiān)提供給她的信息，竟是一通算計。憤怒過后，她再想著昨日的一言一行，卻是驚出一身冷汗來。如果繆監(jiān)認(rèn)為只要將這個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辦法將羋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懷中，那么，自己素日自以為聰明的手段，為魏夫人私下獻計的事情，則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而是裸擺在繆監(jiān)面前的事情了。
    繆監(jiān)知道，便等于秦王駟知道了。自然，繆監(jiān)不會閑著沒事，把所有雞毛蒜皮的事都告訴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繆監(jiān)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處，衛(wèi)良人臉色慘白，接下來的事情，她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如何策劃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從魏夫人的親信這個位置抽離出去的時候了。
    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點了燈樹，照得室里一片通明。她拿著“六博”之棋，百無聊賴地擺放和算計著棋盤。
    有時候人的欲念太過熾熱，的確會讓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燒灼不安，輾轉(zhuǎn)反側(cè)，日不能食，夜不能寢。
    她不知道，這是她的第幾個不眠之夜了。
    她輕輕地敲著棋子。她手中，還有幾個棋子，而對方手中，又還有幾個棋子呢
    衛(wèi)良人病了，自那日從她宮中離開以后，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這么聰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么時候臥病了。她很了解衛(wèi)良人，這個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縮的話，那是誰也沒辦法叫她往前沖的。她這時候病，是表示，現(xiàn)在不宜行動了嗎
    接下來，就是虢美人，那個蠢貨本是一桿最好使的槍，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點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卻不曉得她居然會蠢到這種程度，叫她做一場戲，她居然假戲真做到差點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數(shù)日醒來后，竟然對當(dāng)日的事情記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蠱惑，令其深恨羋姝與羋月等人。只是她如今還未完全恢復(fù)，卻不好使用。
    另一個樊長使，卻是剛剛早產(chǎn)完，還要臥病靜養(yǎng)，且這個人一向自私畏事，前頭有人，她倒好跟著助個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裝死得更快。
    再一個，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了解她了，膽小無能，不過是個湊數(shù)的罷了。
    再一個，就是唐夫人，這個人從來就不能算是她的人。當(dāng)日諸姬勢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諸羋得勢，她更不可能為了諸姬而對抗諸羋。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進了玉盒之內(nèi)，又抓起對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數(shù)著。
    王后羋姝已經(jīng)懷孕，若是她生下兒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于不敗之地。想到這里，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宮熬了這么多年，最后落敗于一個愚蠢無知的傻丫頭，就因為她是楚公主，就因為能夠生個兒子。
    她憤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兒子，她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議政，就這么敗給一個還在娘胎里的小東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兒子不甘心。
    她冷笑著，既然她現(xiàn)在沒有人手可調(diào)用，那么，讓諸羋之間自相殘殺，豈不是更為有趣
    不知不覺，遠(yuǎn)處隱隱傳來敲更聲，魏夫人放下棋子，看著窗外，天邊已經(jīng)露出一點魚肚白了。
    又是一夜過了。
    天邊，一彎新月如鉤。
    宮闕萬重猶在寂靜中。
    承明殿內(nèi)，秦王駟看了一眼猶在睡夢中的羋月，悄悄起身?？姳O(jiān)輕手輕腳地捧著衣服進來。羋月卻在秦王駟起身的那一剎那醒來，支起身體，看到秦王駟的舉動，眼神一閃：“大王，可是晨起習(xí)武嗎”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笑著擺擺手道：“你繼續(xù)睡吧?！?br/>     羋月卻掀被起身，眼睛閃閃發(fā)亮：“妾身可否有幸，也與大王一起習(xí)武”
    秦王駟失笑：“你”他本以為是開玩笑，然而看著羋月的神情，卻忽然來了興致，點頭道：“好，來吧?！?br/>     羋月大喜，連忙去了屏風(fēng)后，換了一身勁裝出來，跑到廊下，候著秦王駟出來。
    秦王駟提劍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廊下這個少女，心中一動。這些年來他不管在哪兒，都是每天準(zhǔn)時晨起練劍，侍寢的姬妾們一開始也忙著服侍、旁觀，但他卻不耐煩這些事，時間長了，姬妾們便只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卻從來沒遇上一個女子要與他一起對練。
    或許，若干年前也曾經(jīng)有一個跟他對練過的女子，但是秦王駟搖搖頭，把那段記憶強壓下了。他看著眼前的羋月，或許，這個小女子，能夠給他帶來一段新鮮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兩人一起練劍的時候，秦王駟倒有些詫異了，這個小女子還真是練過劍的，一看就明顯不是為了討好他的舉動，而是自己真的沉浸于其中。
    他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著的。她真的很適合作山鬼之舞，因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這一種野性的東西，是他在別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體是山鬼，她的頭腦卻是一個男人。他和她，與他和羋姝相處的時候不同。那時候，他與羋姝談得更多的是宮務(wù)，是交代整個秦宮的過去和未來。但與羋月在一起，兩人更多的時候，是討論著詩書，討論著時政，討論著稷下學(xué)宮的辯論，討論著國與國之間的爭霸。
    他們討論管子的輕重之術(shù)，討論孟子的義利之辯，討論鬼谷子的謀略但討論更多的是羋月所熟悉的老子、莊子，還有屈原。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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