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第 44 章
自從前幾日皇帝叫狀元郎不要再去御前伺候,這幾日在翰林院,狀元郎都顯得有些郁郁寡歡。
做事還是極穩(wěn)妥的,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來,只是人顯得更安靜了,基本不主動同旁人說話,旁人叫到他時,他才會慢一拍抬頭,溫溫和和地沖人家微笑一下,然后很快又忙自己的事情了。
旁人并不知曉謝才卿和皇帝間的一系列事,只當(dāng)謝才卿之前突然上趕著往皇帝跟前湊是想巴結(jié)皇帝平步青云,眼下是馬屁拍在馬腿上,徹底惹了皇帝厭惡,紛紛幸災(zāi)樂禍,也有不少人念及他貧寒出身,稍有些憐惜同情。
劉韞則是松了一大口氣,謝才卿不想著鉆營走捷徑了,才好沉下心來和他做學(xué)問。
是以這幾日,他將謝才卿的時間擠榨得一干二凈,任務(wù)布置得著實重,連他的幾個門生都竭盡全力才能勉強(qiáng)辦完,劉韞一開始壓根沒指望他完成,只叫他同幾個師兄學(xué)著些,卻未承想他人一聲不吭的,事卻做的井井有條、滴水不漏,比誰都穩(wěn)妥綿密,次次完美交付,還不居功,謙遜得很,一時大為贊賞,看他的眼神也熱絡(luò)了起來,越發(fā)嚴(yán)格要求。
這日,謝才卿剛從一日忙碌中歇下來,在位上揉了揉發(fā)漲的太陽穴,一位小太監(jiān)進(jìn)來,找到他:“狀元郎散衙了可有空?”
謝才卿替他倒了杯茶,溫聲說:“有的,不知有何事?”
小太監(jiān)受寵若驚地接過茶,態(tài)度也親切起來:“尹賢公公想同您敘敘舊,解解悶兒。”
“何時何處?”
“現(xiàn)在就可,在太仆寺。”小太監(jiān)眼里有一絲希冀。
謝才卿想著反正手上的事也忙完了,欣然道:“也好。”
小太監(jiān)顯然沒想到他答應(yīng)得那么痛快,愣了幾秒,輕聲嘆道:“也就您還惦記著他,這些日子公公約了不少人,個個都避他不及,生怕被他拖累升官發(fā)財呢,您若是怕,說一聲便是,公公不會怪您的,我們都理解的。”
謝才卿一笑:“沒事。”
他又不要升官發(fā)財。
謝才卿并不解釋。
小太監(jiān)心下因狀元郎的為人大為感動,親切道:“公公在伺候馬,您最好換身輕便耐臟的衣服去。”
“知道了。”
謝才卿去了內(nèi)房,換了身衣服,跟著小太監(jiān)出去。
身后兩個翰林院小官聚在一起,其中一個低聲道:“他怎么還跟尹賢有來往啊?嫌前途太亮?”
另一個譏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吶,可不得惺惺相惜?”
那人想到二人如今如出一轍的處境:“哈哈也對。”
……
太仆寺典廄署,在一陣飄臭四溢的馬糞味里,尹賢和謝才卿散了一會兒步。
尹賢心下大為感動,嘆道:“也沒想到你竟然能來,還是這種地方,實在委屈你了。”
謝才卿搖搖頭:“無礙,才卿出身貧寒,小時候這種氣味聞多了,沒什么的。”
尹賢心道真是淪落才知誰是真君子真朋友,終于不再兜圈子:“你可想見陛下?”
謝才卿一愣。
“陛下的馬兒要生了,就在那邊,咱家是得了陛下要來的消息,才叫小太監(jiān)去叫你的。”
謝才卿怔了下,由衷道:“多謝公公抬舉。”
尹賢笑道:“你若不來,就沒這福氣,可不是我抬舉。”
“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你又還惦記著我,我當(dāng)然能拉你一把拉你一把。”
謝才卿心道尹賢人過于機(jī)靈油滑了些,心思到不算壞。
也是,蕭昀不可能讓個惡太監(jiān)在身邊,人是賊精賊精,也是一心為蕭昀好。
“跟咱家過去吧,算算時間差不多了。”
一路上,尹賢一拍腦袋:“我這腦子,都忘了問,你是因何惹了陛下嫌?”
“……”謝才卿不動聲色道,“微臣不知。”
“也是,陛下向來令人摸不著頭——”
“咴——!”那邊傳來一聲隱含劇烈痛楚的馬嘶鳴。
謝才卿向聲音來處看去。
那邊一群人圍著一匹躺在地上的通體漆黑的馬,手忙腳亂。
“只摸著一只前蹄啊!”
“使把力氣!”
“怎么辦,真的是兩匹,找不著另一只蹄子。”
“錯了錯了,不是這只蹄子!”
“怎么辦,生不出來!”
尹賢眼被他們過于粗暴的動作嚇了一大跳,丟下謝才卿跑過去,厲聲斥道:“你們干什么!輕點!這是陛下的愛馬!出了一點事你們頭不想要了!”
“公公,生不出來。”伺候馬的焦急道。
馬肚子鼓得驚人,疼得在地上直翻滾,它被人按住,身后卡著一條馬腿,嘶鳴聲不斷,聽者心焦頭麻,感同身受。
謝才卿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了一些聯(lián)想,立在原地,臉色微白。???.BIQUGE.biz
他抿抿唇,走過去。
他雖不養(yǎng)馬,卻養(yǎng)了很多小白狐貍,比起心思各異的人,他很多時候會覺得和小動物呆在一起很放松。
“狀元郎別碰,別弄臟了您!”邊上宮人貼心道。
謝才卿搖搖頭,他也幫不了什么忙,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摸了摸馬肚子,幫它順了順。
那匹馬黑漆漆的眼珠盯著他,喘著氣,朝他嘶鳴兩聲,像是在感激他。
手底下的馬肚很硬,劇烈收縮著,有什么東西在里面動,像是急于要出來,身后白色的胎衣時隱時現(xiàn),隨著馬的用力和放松時大時小。
蕭昀趕來時,馬和人已經(jīng)折騰得快沒力氣了。
蕭昀一眼瞧見蹲著摸他愛馬的謝才卿,猛地皺了下眉頭。
“陛下!”尹賢跑到跟前,急出了一頭汗,“生不出來!兩匹都很大,胎位還不正!都沒力氣了,找不著蹄子……”
對面馬廄里的白馬眼見自己的伴侶奄奄一息,嘶鳴著,徒勞無功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急得直甩尾巴。
蕭昀回頭看了眼那匹鬼叫的白馬:“沒事沒事,老白還挺牛啊,一次兩個,朕十多年沒見過這么厲害的了。”
本來急成熱鍋上的螞蚱的眾人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蕭昀捋起常服袖子:“讓讓,都給朕讓讓,你們幾個,把小黑扶起來。”
謝才卿忙要站起來跟著無關(guān)人等到一邊,蕭昀隨口說:“狀元郎想摸繼續(xù)摸吧,它舒服。”
“……哦。”謝才卿又蹲下,手有點不利索起來。
謝才卿自從小時候被馬踢過之后,就再也沒去過馬場,平時除了坐車,和馬相處的機(jī)會少之又少,對它們并不了解,更不懂接生,看蕭昀將袖子捋到最頂,露出結(jié)實有力的手臂,一時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待會兒小心濺到臉上啊。”蕭昀說。
謝才卿眼神微微有些茫然。
什么?
蕭昀沒再看他,走到馬身后,在謝才卿震驚的眼神里,慢慢將一整條手臂伸進(jìn)了馬屁股。
馬尖銳昂揚(yáng)地嘶鳴了起來。
“忍忍啊,誰叫你平時吃這么多,還不運(yùn)動,活該。”
蕭昀將另一只手也塞了進(jìn)去。
馬的肚子本就硬得驚人,似乎再無空隙,蕭昀兩只手進(jìn)去,謝才卿瞬間感覺馬的肚子要撐炸了,源源不斷地臟污涌出,濺到蕭昀紋著金絲的墨色錦衣上。
謝才卿看著這一幕,渾身發(fā)僵,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肚子。
蕭昀在里面攪和尋找著什么。
“操,這蹄子都什么亂七八糟的,”蕭昀罵了聲,“沒能力你懷什么兩個啊?”
馬嗚咽了一聲。
“也不對,不能怪你,得怪老白。”
謝才卿:“……”
蕭昀喜歡自言自語謝才卿還是知道的,謝才卿僵著手替馬揉著肚子。
他甚至能在馬肚子上看見里面蕭昀的手。
無形的疼痛和焦慮爬上了他的心頭,謝才卿咬了下唇,努力下定心。
蕭昀邊和馬嘮嗑邊摸索,總算找著一匹小馬的兩個前蹄了,一手拽住一個。
他轉(zhuǎn)頭,東顧西看:“那個誰——算了,就你。”
蕭昀看向腳邊的謝才卿:“你過來,抱著朕。”
謝才卿正心不在焉,聞言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快點!”蕭昀斥道。
謝才卿匆匆站起,不明所以地走到蕭昀身邊,身側(cè)手臂要伸不伸。
“陛下,怎……怎么抱?”謝才卿磕磕巴巴道。
蕭昀似笑非笑:“從后摟著朕不會么?”
“……會、會的。”謝才卿走到蕭昀身后,猶豫了下,僵著手摟住了他。
蕭昀見身后人沒貼上來,身前手也是虛摟的,連碰都沒碰到他,沒好氣道:“你就準(zhǔn)備這么使力氣?”
謝才卿恍然:“是……是微臣愚鈍。”
他咬咬牙,身子緊貼上蕭昀,從身后抱緊他,蕭昀感受著身后的溫軟軀體,悄然笑了一下,不動聲色道:“往下點,這是朕的肋骨,你行不行啊?”
“微……微臣知道了。”
蕭昀微低頭,身前謝才卿不沾陽春水的手終于摟上了他的腰腹。
蕭昀想著其實可以再下點,一邊心猿意馬,一邊握著兩只小馬蹄,恰似正經(jīng)道:“朕讓你使勁兒你就使勁兒往后拽朕。”
“……微臣知道了。”
“拽。”
蕭昀很高,謝才卿從后緊抱著他,就瞧不見他身前的情況了,只能聽他指令,手上發(fā)力,箍著蕭昀的腰,往后使力氣。
“拽!用點力。”
“狀元郎,你就這點力氣嗎?”
男子聲音低沉帶謔,自身的灼熱氣息隨著話語撲面而來,謝才卿的臉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為了使力,不得已抱得更緊,這樣才有能穩(wěn)的著力點。
他幾乎要和蕭昀融為一體。
蕭昀的身軀很燙很硬。
“拽!快出來了。”
蕭昀身前,兩只并在一起的小馬蹄出來后,緊隨其后,馬頭也出來了,最難出來的部分滑出,呼啦一下,整只小馬都出來了。
“噗嗤”一下,馬胎衣里的污水涌出,濺了不少到蕭昀身上,他那一身錦衣眨眼比抹布還臟。
謝才卿因為有蕭昀在前面完完全全擋著,除了手上濺了點,其他地方幸免于難。
周圍人瞬間松了口氣,面露喜意。
第一只出來了,第二只就容易了,蕭昀如法炮制,這次幾乎沒怎么找,第二只也出來了。
黑馬的肚子徹底癟了下去。
兩只小馬都好得很,在地上生龍活虎地?fù)潋v著,一黑一白,眨巴著烏黑的眼珠,胎毛濕濕的,渾身都充斥著勁兒,它們彈動著膝蓋,嘗試了好幾次要站起來,黑的那只幾乎要成功了。
謝才卿一直被皇兄保護(hù)得太好,第一次知道原來馬生下來幾乎就可以站立,一時有些奇異原來有這么有趣的生命景象。
謝才卿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容來。
“狀元郎準(zhǔn)備抱朕到什么時候?嗯?”蕭昀說。
“……微臣失禮。”謝才卿立即松手,往后退了兩步,垂下腦袋,不敢看他。
蕭昀回頭,見他一張臉緋紅,正要出言調(diào)笑,忽然皺了下眉,臉色微變。
自己剛才在干嘛?不是和人說了徹底不見?
謝才卿稍抬眼看著蕭昀身上、尤其是手臂上大片大片的臟污,第一次潔癖沒上來,他瞥了眼一側(cè)終于立起來的、活蹦亂跳的小白馬,忽然覺得蕭昀不太愛干凈好像沒那么討厭了。
當(dāng)然人還是很討厭。
臭流氓,爛淫賊。
感受到蕭昀投來的含義過于復(fù)雜的目光,謝才卿黯然道:“……陛下不想見微臣,微臣不在這兒礙陛下的眼。”
他轉(zhuǎn)身就走,蕭昀張嘴想叫,又閉上了,心底罵了聲操,立在原地?zé)┰曛翗O地甩了下胳膊。
真他娘的扯不清了。
謝才卿走出去幾步,頓了頓,又走了回來,蕭昀皺眉看著他,一時想叫他滾遠(yuǎn)點,又想任由他回來,他第一次那么希望一個人要么滾到天涯海角,要么就過來跟個愛妃似的羞答答地抱住他,喊他一聲陛下。
……自己好像現(xiàn)在又臟又臭。
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
“不是不礙朕的眼么?”蕭昀冷淡說。
謝才卿臉色微白,依然走近,低著頭,從袖子里掏出一方純白的手帕,不由分說拉起蕭昀的手,將之塞進(jìn)他的手里,溫聲說:“陛下擦擦。”
沒等蕭昀反應(yīng),人已經(jīng)松了手,轉(zhuǎn)頭就走了,背影稍顯落寞。
蕭昀盯著,莫名就有點不是滋味。
低頭看著手里繡著雙箏纏繞圖的又一塊純白手帕,眼神卻逐漸深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