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許三多拎了家什鋪蓋站在宿舍里,沒命令就絕不敢放下,于是越發(fā)顯得傻氣逼人。因為住在這里的主絕對說不上遵守內(nèi)務(wù)的范例,三張高低鋪只用了兩張,剩一張卸了下鋪作為堆放雜物的空間,四張鋪上倒有半數(shù)的被子根本沒疊,桌上散著幾副撲克牌。這要是在新兵連,是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東西。
許三多一臉新奇,這是一個新兵第一次進(jìn)入一群所謂老兵的生活空間。
老兵們一言不發(fā)在自己造就的殘局邊站著,李夢、老魏、薛林三個。李夢更加關(guān)注桌上的套牌,因為牌型太好還照抓在手上的樣子扣著,這就愈發(fā)讓何紅濤覺得不滿意:“你們班長呢?昨天就說了要來新兵,怎么連個歡迎也沒有?瞧瞧這多打擊新同志情緒?你們內(nèi)務(wù)怎么能搞成這副賊性樣子?許三多,東西放下。你們,說話。”
三個人戳弄推諉了幾秒鐘,終于出來個老魏,一臉倒霉蛋神情。
“報告指導(dǎo)員,班長輸了牌,伙房里正煮面條呢。”
何紅濤再好的性子也就要爆發(fā),班長老馬一股風(fēng)似的沖了進(jìn)來,系了個制式炊事班圍裙,臉上非制式的紙條還沒扯盡,倒是一股子平易近人。
一說話紙條被鼻孔里的氣流噴得亂飛:“唉喲嗬!報告指導(dǎo)員,您咋這就到了?我尋思著得黑天才到呢。”
如果他那敬禮還算標(biāo)準(zhǔn),前邊那語氣詞和臉上紙條可讓何紅濤泄氣,萬般無奈,一聲嘆息,何紅濤伸手把他臉上紙條撕了下來“我怎么說你?你在三連待的時間比我還長。你看這內(nèi)務(wù)”
老馬掉轉(zhuǎn)了頭:“李夢、老魏、薛林,你們讓我咋說?”
那幾個把被子團(tuán)巴了團(tuán)巴,撲克收攏了扔進(jìn)抽屜,這就算是個交代。
李夢反應(yīng)得快:“歡迎新同志!”他鼓掌,帶起那幾位干巴的掌聲,何紅濤愈發(fā)皺了皺眉。
老馬湊上來:“新同志叫啥?”
許三多怯得沒地鉆:“許三多。”
老馬加倍熱烈地鼓掌:“歡迎許三多來咱紅三連二排五班!許三多同志真對不住,早說要給你列隊歡迎,就是沒碼個準(zhǔn)點!我這班長先給你賠不是,賠”
許三多臉紅了:“謝謝。這里真好。”
老馬不由得犯了愣怔,再一瞧那小子一臉崇敬向往之色,又愣了愣然后變臉,因為要對那三位說話:“知道咋對新同志嗎?”
于是給何紅濤和許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許三多喝一口后神情有點古怪,給何紅濤上那杯水可就有點不懷好意。
李夢賊兮兮地說:“指導(dǎo)員,你慢著喝,這水含銅量高,也算礦泉水,就是不知道對身體是好是壞。”
何紅濤一仰脖,咚咚咚幾聲,一杯水灌了個干凈:“我傳達(dá)個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這,你們可以喝干凈水了為四個人接根水管子,別說三五三團(tuán)心里沒你們。”
老魏接茬:“就手再接個俱樂部來就好了。”
薛林也不甘落后:“就手把三五三團(tuán)也接過來就好了。”
李夢看了一眼許三多:“是為五個人接根水管子。指導(dǎo)員您心里有沒新同志呀?”
何紅濤也有點語塞,而且發(fā)現(xiàn)李夢這壞小子又給他續(xù)上了滿滿一杯水。
他不想再喝了,對李夢說:“帶新同志去熟悉一下戰(zhàn)備環(huán)境,別再雞一嘴鴨一嘴的。”
許三多機(jī)械地跟在李夢后面走了出去。
何紅濤又轉(zhuǎn)過身對老馬說:“老馬,我得跟你談?wù)劇!?br/>
老馬忽然驚咋地?fù)]了下鍋鏟:“面條,面條糊啦!”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李夢一言不發(fā)地領(lǐng)著許三多在草原上晃悠,他有點存心地讓氣氛沉悶:“剛才在車上往外瞅了沒有?”
“一直有瞅。”許三多恭敬地回答。
“那你就已經(jīng)熟悉戰(zhàn)備環(huán)境了。從新兵連來這跑了幾個鐘頭?”
“四小時五十四分鐘。”許三多很精確,許三多似的精確。
“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嗯,這就完了,咱們回去。”
許三多:“我好像還沒熟悉呢。我笨,學(xué)得慢。”
李夢瞟了他一眼:“不是笨,是死認(rèn)真。有什么好熟悉的?四間東倒西歪屋,五個不,你不夠格四個千錘百煉人。本班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離團(tuán)部五小時車程,補給車三天一趟,卸下給養(yǎng)、信件及其他。地下四通八達(dá),各路自動化管道及油泵齊備,我班主要任務(wù)就是看守這些東東,保證野戰(zhàn)部隊訓(xùn)練時燃油供給”
許三多東張西望:“哪呢?咱們看啥?”
李夢扳回他尋找方向的腦袋:“腳下五米,深挖。我跟這待了一年半也沒見過,自動化操作,不用咱管。咱們就像田里的稻草人,戳這,立正!站好!起個嚇唬人的作用累死了,三天也沒說過這么多話,煙有嗎?你立正干嗎?”
許三多趕忙放松一些:“沒有有。”
他拿煙給李夢,李夢點煙,并沒忘了給許三多,許三多搖頭。
“自己不抽?這煙給老兵預(yù)備的?”李夢樂了,“很上道么。這么跟你說吧,我們這無驚無險,此地民風(fēng)淳樸,敵特破壞?連偷油的念頭都沒有走過腦子,風(fēng)暴冰雹等自然災(zāi)害百年罕見,地下管道也是工兵專業(yè)維護(hù)。這塊苦不苦,說累也絕對不累,就是兩個字枯燥有什么愛好?”
許三多想了想:“愛好?沒有。”
李夢大手一揮:“趕緊找一愛好,要不人生苦短長夜漫漫,你五分鐘就閑得兩眼飛星星。跟你說吧,班上那幾個瞧見沒?薛林,熱愛迷路羔羊,見頭走失畜生如見大姑娘,他絕不圖表揚,就圖跟五班外的人說個話。老魏,一天給人起十個外號。老馬,咱班長,現(xiàn)在不迷下棋了,正研究橋牌這幫傻蛋。”
許三多怔了許久:“你您愛好什么?”
“見外啦,我叫李夢。”李夢忽然變得很莊嚴(yán)起來,“我的愛好,說實話,不來這草原我沒法實現(xiàn)它,來了這我就一定能實現(xiàn)了它。”
許三多看了看暮色下的草原,草原讓他茫然,現(xiàn)在面前的人類讓他更加茫然。
“我寫小說,平心靜氣踏踏實實開始寫小說。關(guān)于人生,我已經(jīng)二十一了,我會寫一部兩百萬字關(guān)于人生的小說。如果在繁華鬧市,我一定完成不了,可命運”李夢看了看許三多“有一位偉大的作家,因為坐牢寫出了傳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許三多已經(jīng)無法避免地開始崇敬起來:“我不知道。”
李夢又點點頭:“我原來是知道的,現(xiàn)在忘了。我會像他那樣。”
許三多:“你會的。”
李夢忽然警惕起來:“這事別讓你以外的人知道。”
“殺了我也不說。”
李夢滿意地笑了:“指導(dǎo)員有沒有跟你說這是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許三多點頭。
李夢接過許三多的煙盒,“再給支煙。我先拿著吧,你也不抽指導(dǎo)員在打官腔,他不明白這話的意義,光榮在于平淡,艱巨因為漫長,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無限的事業(yè)上,這一切,指導(dǎo)員他明白個蛋。”
李夢對著荒原做如上感慨。許三多的崇敬無止境,但我們千萬別相信他很明白。
何紅濤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幾乎把一碗面條扣在自己臉上。
老馬面無表情,遞過一塊疑似抹布的東西,何紅濤盛情難卻地擦擦嘴。
何紅濤:“老馬,你好好干,這是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
老馬像個見過一萬次海市蜃樓的人,他早已經(jīng)不沖動了:“光榮個蛋,艱巨個屁。”
何紅濤氣得把碗重重一放:“五班長!我說你立正!看著我!別把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
老馬立刻便戳成了一根人樁,只是眼神閃爍,回避著何紅濤憤怒的表情。
何紅濤恨鐵不成剛:“你以前多好。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就像那屋那幾個兵。”
對一個曾經(jīng)是三連模范班長的人,這話很重,何紅濤以為老馬會被刺痛,老馬卻只是念天地悠悠地嘆了口氣。
“一年半。”何紅濤嘆氣,“從紅三連最好的班長掉成現(xiàn)在這樣,只用了一年半。為什么?”
老馬不說話,眼神直直地看著窗外的地平線。何紅濤也看了看,在這里此窗的地平線和彼窗的地平線絕沒有任何區(qū)別,那片荒漠把他的怒氣也消弭無形。
何紅濤發(fā)現(xiàn)了他的眼神變化:“又要說賴這地方?”
“不知道,興許賴我自己。”
何紅濤拍拍他:“好吧。苦處我知道,你好處連里也記得。連里正給你力爭三等功,說白了能在這地方待下來就該無條件三等功。退伍找工作管用,不讓你在這干耗。”
老馬低下頭:“別別!指導(dǎo)員我沒說要走。”
何紅濤又詫異又生氣:“那怎么辦?一世英名非晚節(jié)不保嗎?你沒帶好那幾個,倒讓他們把你帶壞!不趁早光榮退伍你到底在想什么?”
老馬噓了口氣:“不知道。指導(dǎo)員知道嗎?這方圓幾十公里就這幾個人,想好好待下來,就得明白多數(shù)人是好,少數(shù)人是壞。”
如此喪失原則的話幾乎讓何紅濤又一次發(fā)怒,但他只是瞪著老馬狠狠甩了甩手,看來也預(yù)料到必將得回一個死樣活氣的反應(yīng)。
老馬所說的多數(shù)人,也就是李夢、老魏、薛林幾個正在路邊望呆,實在是閑得燒心了,連隨車司機(jī)在對車進(jìn)行例行維護(hù)也被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司機(jī)也不知道是被他們看得發(fā)毛還是不屑,連頭也不回。
何紅濤終于青著臉出來,老馬聊盡人事地跟著送。許三多跟得居然比老馬更緊,那源于驚慌,何紅濤一走他就跟以前的世界徹底斷去了聯(lián)系。
可何紅濤一直走到車門前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兩條尾巴,而且坦白說,五班的狀況比許三多的心情更讓他操心。
何紅濤拍著許三多的肩膀:“都回吧,你你們好自為之。”
老馬瞪一眼那幾個望呆的,盡力提高了嗓門:“敬禮!”
總算把那幾個喊回了魂,拖泥帶水的軍禮敬出來時,何紅濤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車門,他實在是不忍心看。那輛空調(diào)車空空蕩蕩地去遠(yuǎn),老馬和許三多目送,兩人的表情充滿被拋棄感。
李夢幾個早已經(jīng)萬事大吉地回屋。
老馬看看許三多,兩人一般的茫然,他仔細(xì)地琢磨著許三多,就像人琢磨鏡里的影子。
“你叫許三多不愛說話?”
許三多點頭。老馬笑了:“指導(dǎo)員說你是錘子都砸不出個響。你別在意,我新兵那會兒也這樣,不愛說話也不敢說話。”
“我是不會說話。”
“那你境界比我高。”老馬蹺起來二郎腿,“許三多,就當(dāng)這是個島,你到島上了,印象怎么樣?”
許三多很真誠:“挺好。”
老馬就沒當(dāng)實話聽:“真的嗎?”
許三多居然迅速就有了個期待:“班長,咱們班發(fā)槍嗎?”
發(fā)槍?老馬伸了個懶腰:“發(fā)。荷槍不實彈。這里用不上子彈。”
“發(fā)槍就好啦!”
老馬苦笑:“你挺會說話嘛。這話我愛聽。”
許三多沒看出老馬的意思,接著說:“是很好啊。指導(dǎo)員說這任務(wù)又光榮又艱巨。李夢說光榮因為平淡,艱巨因為漫長。”
老馬有些不屑:“他有沒有說他在寫兩百萬字的小說呀,他的人生什么的。”
許三多瞪大了眼睛:“他說他說不讓告訴別人。”
老馬:“連草原上的耗子都知道,撕了寫寫了撕,折騰小一年了還是兩百字序言。不過許三多,你新來乍到,我這就一個要求,要團(tuán)結(jié),日夜就這幾張臉,不團(tuán)結(jié)不行;一個建議,給自己找個想頭,要不在這會生悶出病來。”
許三多不明白:“想頭是什么?”
“就是能讓你不數(shù)著分分秒秒挨時間的東西。自己體會。”
許三多還是不明白:“那班長你的想頭是什么?”老馬被問得有點生氣,但又樂了。
“下次別刨根了。”老馬談到了他喜歡的話題,“李夢肯定說我臭棋簍子,臭牌簍子什么,那是個虛,我真正的想頭是你們這幾個兵,我?guī)н^很多兵,現(xiàn)在這兵跟以前不一樣,有人管都這樣,沒人管要翻天啦,我就帶好你們。奉獻(xiàn)這兩字我是不愛說,但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吧。”老馬又盯著荒原如是感慨,許三多再次更加的佩服無止境。
夜里,李夢在宿舍里翻他桌上那摞稿紙,撕下第一張,團(tuán)巴團(tuán)巴扔進(jìn)個人專用字紙簍,下邊的稿紙全白凈。而這是個信號,薛林對老魏使個眼色。
老魏帶頭喊起來:“托爾斯泰收工啦!閻錫山、沈萬山,哥幾個支桌子啊!”
幾個人又開始支牌局,邊吵吵嚷嚷,薛林不樂意了:“老魏,我啥時候又改叫閻錫山呀?”
老魏說:“你沈萬山,他才閻錫山。我打算給咱全班湊出五座大山,這才想出兩。”
三個老兵正在逗著嘴,老馬和許三多走了進(jìn)來,“又支上了?先停,跟你們說個正經(jīng)。”
老魏摔牌:“有聽呢,偉大的伏龍芝同志。”
老馬清了清嗓子,說真的他早已不習(xí)慣這樣正式地說話了:“指導(dǎo)員再次對五班狀況表示了看法,我尋思咱也該正正風(fēng)氣,不說查內(nèi)務(wù)也圖個自己舒服,怎么說也穿的軍裝”
李夢眼皮都沒抬:“一天一查我一天疊三次被子,可他一月也不來一趟啊!”
老馬有點生氣了:“起立!內(nèi)務(wù)是給人查看的嗎?”
薛林小聲找補:“是給自個舒服的,所以我們做得還不賴。”
老馬徹底光火:“全體起立!牌扔了!全班列隊!這還反了你們啦?像個兵嗎?今兒個不許打牌!按作息時間,現(xiàn)在現(xiàn)在看電視!”
可是這惱火也是日常休閑,幾個兵嘀嘀咕咕地拿了馬扎列隊,許三多詫異地排到隊尾,他搞不懂的是班長發(fā)火而士兵們居然很驚喜,像是終于發(fā)生了一些常例之外的事情。
老魏小聲說:“發(fā)火了發(fā)火了!”
“上次兩星期前了。”這是薛林。
李夢總結(jié):“我就說指導(dǎo)員得常來,要不班長哪來這精神頭。”
老馬使勁調(diào)整著電視:“去你們的幽默感!放!坐!”
于是把馬扎放下,然后坐下,這一切被老馬搞得很喜劇,四個人整齊劃一地坐在電視機(jī)邊,瞪著班長與滿屏雪花做生死搏。
老馬用上了舉世聞名的修理方法,狠砸電視,電視出聲了,還是沒畫。
李夢聽著聽著樂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怎么上電視了?這是侵權(quán)”
老馬打斷他:“別說話,聽!”電視里影影綽綽的大概是軍事節(jié)目,說著某邊防哨所的兵。
老魏居然很認(rèn)真地道:“我羨慕他們。”
老馬滿意到了驚喜的地步:“看!看!嗯,大家可以談?wù)勏敕ā!?br/>
薛林挺起了胸口:“羨慕他們,因為他們離城市上千公里,怎么都有個偉岸身影美好回憶。咱們離著就三四小時車程。敢說苦?想想紅軍兩萬五,敢說累?洗洗回屋上床睡。”
李夢也接上了話茬:“班長,我很想舍身搶救落水兒童,兩個必要條件是得有水和兒童對吧?昨天終于聽著呼救聲,你猜怎么著,偷糧的耗子落咱水缸里啦!”
老馬再也撐不下去了:“解散!”他好像終于也找準(zhǔn)機(jī)會幽了一默,“想發(fā)牢騷?不給你們說,捂也捂死了你們!”
大家一聲歡叫,牌局又開始了。老馬觀望,他很清楚自己是又失敗了,但他脾氣好,而且也這樣失敗過很多次了。想了想又湊上去問:“玩橋牌嗎?”
薛林半點不給面子:“那是你們有身份的人玩的。小的們就愛拉耗子斗地主。”
李夢看也沒看老馬:“班長心情好就給新兵訓(xùn)訓(xùn)話。許三多,聽班長話,他可是好人哪!”
許三多嗯了一聲就跟上了老馬。老馬抓耳撓腮,剛掏出幾副撲克,擺出個橋牌的格局。
許三多:“班長,你要跟我說啥嗎?”
老馬想起自己是班長來的,有些難堪地看看手上那牌:“說啥?要說啥?”他又念天地之悠悠地嘆口氣,“你小子算是趕上啦。要說在咱們中國,像咱們這樣的班還真沒幾個”他頓了頓,又頓出了很久以前軍人的驕傲確定地說,“可以說獨此一個你吃了沒?”
許三多搖搖頭,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很餓了,肚子里咕嚕一響。
老馬拍著腦袋站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趕緊去吃飯!我是真羨慕你有事干,我們可都吃過了,我陪你去吧?”
在這荒原之上,五班的幾棟小屋是幾棟突兀的建筑,透著不合時宜,早晚要被歲月和這過于廣漠的空間吞噬。日升日落,五班似乎永不會有半分改變。
這里的陽光永遠(yuǎn)很好,晨曦照耀中一人從高低鋪上爬了起來,那是許三多,他開始輕手輕腳整理被褥。薛林蒙蒙眬眬地看看他:“搞什么?”
許三多想了想自己在搞什么,早起是習(xí)慣,并不要搞什么,但薛林又睡了。
許三多躡著腳地出去。
草原的山丘上裸露著銅礦石,遠(yuǎn)處的廣漠和半沙化土地上的生機(jī)蒼茫而壯美。
許三多跑步過來,跑得已經(jīng)氣喘吁吁,通常到了這種地方,看著遠(yuǎn)處的日出,任誰都會站住了感嘆一回。
許三多焚琴煮鶴地開始踢正步,他開始練習(xí)一個姿勢,這個姿勢讓人想起不久前伍六一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我總不能讓你這么一路踢著順拐去新連隊吧。”
說實話,他比以前踢得好多了。
李夢坐在鋪上,抽著煙,盯著許三多那張整整齊齊的床,犯著睡起之后的愣怔。
老馬從上鋪翻下來,班長住上鋪是這支軍隊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而且通常都是睡在新兵的上鋪,為的是排遣新來者難免的寂寞,老馬仍下意識地延續(xù)著。
老馬看著李夢:“發(fā)什么呆?”
“沒發(fā)呆。”李夢不滿地回了他一句,“你們以為我發(fā)呆的時候我在思考。”
老馬橫他一眼,問都懶得問了,他知道李夢一定會說他在思考什么的。
李夢果然沒有停:“我在思考,人的慣性和惰性能延續(xù)多長時間,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內(nèi)務(wù)到什么時候?”
老馬因此又看看這屋,發(fā)現(xiàn)有點改變,除了幾個人睡的地方一片凌亂,屋里被收拾過,里倒外斜的桌椅被收拾過,亂糟糟的紙牌被摞好,只會是一個人干的,只有許三多的被褥被疊過。
老馬:“這叫慣性和惰性嗎?你瞧瞧你那張床像什么?”
像狗啃的,而且有四五條狗在上邊咬過架,另兩張床上,老魏和薛林還拿枕頭扣著腦袋,要堅持到最后一刻才睜眼。李夢一臉深邃地繼續(xù)猛抽煙。
老馬忽然聞了出來:“你小子抽的什么煙?玉溪啊?給我一根不對,這哪來的?”
“我買的。”
“扯你個犢子!最近的煙攤離這十二公里。你拿許三多的!吐出來!”
許三多正好汗水淋淋地進(jìn)來,李夢不情不愿地掏出來。
老馬搶過煙,回頭看許三多:“你干嗎去了?”
許三多興致勃勃:“你們還沒起,我又跑了一圈。”
老馬舉著手里的煙盒:“許三多,李夢忘了把煙還你了。”
“我不抽,李夢抽吧。”
李夢忙把煙搶回去,又點上一根,然后他愣住,許三多正在疊他的被子。
“我的被子你別動。”
許三多手沒停,嘴里回答他:“班長說,內(nèi)務(wù)問題上要互相幫助。”
李夢就回頭瞪老馬:“你說的?”
許三多:“新兵連。新兵連的伍班長說的。”
李夢愣了兩秒鐘以后,和許三多爭搶著疊自己的被子,那是個面子問題。
跟李夢一起望著被子發(fā)呆的人又多了幾個,連薛林和老魏都在。
每個人鋪上的被子都被疊得一絲不茍,對這幾位以散漫為己任的家伙來說,那有一種被蹂躪和踐踏的感覺。老魏小聲嘀咕:“這都一個星期啦,怎么還這樣?”
許三多在屋里,薛林就捅老魏:“小聲點,人也是好心。”
老魏只好無奈地?fù)u頭:“繼續(xù)拖拉機(jī)吧。”
剛起身,許三多就沖過來,拍掉床上幾人剛坐出的屁股印,拉好床單。
然后幾人就坐在桌邊,看著那幾副撲克牌不知道該怎么伸手,也不知道許三多怎么干的,把幾副毛了邊的撲克疊得如剛出廠一樣,這和把被子疊成豆腐塊一樣是門水磨功夫。
“這哪行?我沒心情玩了。”
“還玩?我屁股都不知道放哪好了。”
李夢掉頭找老馬麻煩:“班長,你說說他吧?”
老馬一攤手:“他做得對,我不說你們就不錯了。”
李夢急了:“那我們只好天天坐馬扎啦?”
老馬得意非凡:“坐床躺床本來就是不對的!現(xiàn)在也沒什么不能坐的,你只要咬咬牙,狠狠心,往下一坐!”于是薛林橫眉立目,就要過去坐。
老馬斜著眼睛看著他:“如果你覺得對得起你們那身軍裝的話!”
如果說那幾位和老百姓還有一點區(qū)別的話,就是那身軍裝,于是薛林只好又老實坐在馬扎上。
許三多在掃地,現(xiàn)在他決定把幾個屋之間的沙化土地也打掃了。
李夢幾個人在嘀嘀咕咕,準(zhǔn)備了一下,從伙房里溜出來。
一個端著一面“優(yōu)秀內(nèi)務(wù)”的小紙旗,墨跡淋漓,顯然剛剛造就,一個拿著盆,一個專管鼓掌,三人叮當(dāng)二五地從許三多身邊經(jīng)過,許三多愣住,跟著。
三人將那面小紙旗放在許三多的被子上,拼命敲盆鼓掌。
李夢模擬大會發(fā)言喇叭里的聲音:“向榮獲五班有史以來第一屆優(yōu)秀內(nèi)務(wù)獎的許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見好就收,不要再”
老馬讓這動靜吵了進(jìn)來:“你們干什么?全收起來!薛林你把個和面的盆也抄出來了,你咋不用自個的臉盆呢?”
薛林委屈:“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馬咆哮:“閉嘴!”于是都閉嘴,那幾個知道一個極限,別讓這老好人真發(fā)火。
老馬瞪著三個人:“馬扎抽出來,都給我坐下!現(xiàn)在開班務(wù)會!”
繼續(xù)老實照辦,因為老馬額頭上青筋未退。
“班務(wù)會現(xiàn)在召開,許三多同志,這是小事,你別往心里去”
許三多:“我知道。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老馬愣住,許三多有些靦腆有些歡喜,對從未嘗過贊揚滋味的許三多來說,這點不懷好意的小榮譽居然讓他挺高興。
老馬噓了口氣,沒忘了再瞪那幾個一眼:“這就好這就好說實話,許三多,我是打心眼里喜歡你保持這種良好的軍人作風(fēng),內(nèi)務(wù)軍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來”
許三多馬上立正:“報告班長,我覺得做得很不夠,我會繼續(xù)努力。”
老馬:“可是說實話,更重要的是大家和氣團(tuán)結(jié),不鬧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大家都對我很好。我也一定跟大家搞好關(guān)系。”
老馬只好欲言又止,他從來就不是個把話說到死處的人。
李夢失望之極:“班長這彎子繞大了,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看著許三多:“謝謝你,許三多,可是別再疊我們的被子啦。”
許三多有點疑惑:“咱們不是應(yīng)該互相幫助嗎?”
李夢接過話頭:“這個事情上,我們不需要你的幫助,明白啦?”
許三多終于明白了:“嗯班長,班務(wù)會還有什么要說的?”
“會?哦,散會散會。”
許三多出去。幾個兵一時都有點內(nèi)疚,看著。
許三多又開始了折磨步槍,一支拆開的八一杠步槍,許三多很快將零件還原成待擊狀態(tài)。
他瞄準(zhǔn)草原上遙遠(yuǎn)的一個點。
老魏從外邊進(jìn)來,回到牌桌前說:“他沒事,在玩槍呢。”
老馬跳起來就要往外沖:“槍?槍都扛出來了還說沒事!”還沒起來就被薛林和李夢拉住。
“班長你知道的,這兒搜羅遍了也沒一發(fā)子彈,要整事不如他扛根呢。”
老馬急了:“整事,你們是怕他整事?你們給我摸著良心說,那是個整事的人?”
老馬是在發(fā)火,那幾個雖不至摸著良心,也都有些垂頭喪氣。
薛林:“那倒不是。其實這人挺好的。”
老魏:“主要是和咱們不大一樣。”
李夢:“主要是少根筋。”
老馬又瞪過去:“我看你多了幾根不該多的筋!”
在老馬的人生尺度中這絕對叫做罵人,李夢也知道,悻悻撓頭不語。
薛林打圓場:“不整事就沒擔(dān)心了。班長你消消火。”
老馬:“我呸你!你們不管他的心情嗎?他實在,離家又遠(yuǎn),到這地方,什么委屈都結(jié)結(jié)實實自己吞了!你們這幾個,你們就好意思?要我才懶得管你們那狗窩呢,人家天天給你們操心費力的。”
老魏立刻就悟了:“是啊是啊。”轉(zhuǎn)身又跑了出去看。
李夢接茬說著:“可他一個人攪得咱們雞犬不寧呀。就說班長你吧,跟我們紅過臉嗎?為了他你這幾天跟我們發(fā)多少火了?”
老馬犯了會兒猶豫,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身在局外的,到了也是深受影響的一位。
老馬盯著李夢:“忽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說的話來:多數(shù)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夢居然點了點頭:“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說不定是虛榮。”
“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了虛榮?”老馬不高興了,“你那小說就打算這么寫啊?也行吧,可你啥時候?qū)懗鰜戆。磕闼旱舻母寮堃驳糜惺畮邹税桑款}目到底有沒有啊?薛林你別樂,你最近又搜羅到幾只羊啊?*著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了幾句話呀?你沒把人家群里的羊給拉過去請功吧?”這會兒老魏又轉(zhuǎn)回來:“沒事,他是在練瞄準(zhǔn)。”
許三多仍在草原上練瞄準(zhǔn),這回是換到了那處山丘上,對著地平線在練臥式射擊。
老馬沒精打采地上來。
他悶悶地看了會兒,看許三多也看他的目標(biāo),這地方荒得讓他的目光沒有焦點。
“你在干什么?”老馬問道。
“報告班長,我練習(xí)射擊姿勢。”
“姿勢很對,比我標(biāo)準(zhǔn)。”
“可我就是跑靶。”
老馬苦笑:“那是打得太少。槍法是拿子彈喂出來的,你要換個像樣點的連隊,一匣匣子彈喂著,你早成神槍手了。”
許三多一臉憨笑:“那不會。”他繼續(xù)瞄。
如果許三多現(xiàn)在不瞄準(zhǔn)的話,他會注意到老馬現(xiàn)在的神情不同平常,有點像伍六一,像史今,像個常年在戰(zhàn)斗部隊錘打著的軍人。
老馬沒看許三多,而是看著遠(yuǎn)方:“你是對的,我很想維護(hù)原則,可我先得維護(hù)團(tuán)結(jié),有時候這是個痛苦。許三多,你別瞄了,我實話跟你說,咱們五班配了槍,可不發(fā)子彈,這槍到報廢也許放不上一槍,跟別人比起來,咱們這個班就是空心的,你得明白。”
許三多卸下彈匣看了看里邊的空空洞洞,又裝上。
“連長說,當(dāng)兵的別想手上的槍會不會用,只要想到用的時候能不能用好它。”
老馬有些狼狽地看著許三多:“哪個連長?”
“新兵連。”
老馬苦笑:“七連長高城?他當(dāng)然能這么說。他可是三五三營連一級最有前途的軍官我這么說也許不大對?”
“哦。”許三多的“哦”不表示態(tài)度,表示沒聽懂。
老馬繼續(xù)苦笑:“跟你講個故事。狗欄里關(guān)了五條狗,四條狗沿著順時針方向跑圈,一條狗沿著逆時針方向跑圈。后來順著跑的四條都有了人家,逆著跑的那條被宰了吃肉,因為逆著跑那條不合群養(yǎng)不熟,四條狗甭管怎么說,它們的價值也是一條狗乘以四你聽明白了嗎?”
“哦?”許三多這回的“哦”表示疑惑。
老馬耐著性子:“我給你分析,有時候你也許覺得自己做得對,別人都是錯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對,要想大多數(shù)人做的才是對的,明白?”
許三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覺得順著逆著就是對錯呀。”
老馬氣得直揮手:“就這么個眾人皆醉得過且過的理,還要我磨破嘴皮子嗎?”
“哦。”這回的“哦”表示聽見,但繼續(xù)疑惑,而且還要深思。
老馬接著啟發(fā):“也許對也許錯,可我是為你好。你想想總沒錯。”
他決定走,并且?guī)е环N“我終于把所有事說通了”的表情。
許三多突然站起來了:“班長我明白了!”
老馬滿臉期許地回過頭,許三多站在崗頂上,逆著陽光也能看見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
許三多:“我就是那條逆著跑的狗吧?”
也許是氣的,也許是背的,老馬一腳踢到塊石頭,險沒滾下山去。
許三多現(xiàn)在黏上了老馬,而且甭管什么時候,這已經(jīng)是老馬胡扯出那個故事后三兩天的事。“班長,我又想明白了!”
老馬悶悶地清理著地上的小石子,那純屬無聊,在這半沙化地帶挖去三層地皮也照樣滿地石子。
“哦。”老馬的這個“哦”表示郁悶,因為他顯然已經(jīng)為這事被許三多糾纏了很久。
許三多不理他,接著說他的“明白”那條狗要是一會兒順著跑,一會兒逆著跑就好了。
老馬明顯是噎了一下:“為什么?”
“因為反正在圈里,反正得跑圈,這樣有意思一點”許三多被老馬瞪得有些發(fā)毛,順時針逆時針地劃著手指,“這樣跑不容易暈跑圈嘛,很容易暈的。”
老馬小聲地嘀咕:“我服啦。”起身進(jìn)了一間簡陋的倉庫。老馬臉上烏云密布。
許三多:“而且”
老馬忍無可忍地回頭:“什么呀?!”
他看起來想k人,而且如果換成李夢之流的厚皮的兵,恐怕早已k了下去。
許三多怯生生地說:“這樣這條狗可以向那幾條狗學(xué)習(xí),學(xué)他們的好”
老馬指著五班的宿舍:“那幾條狗有什么好能讓你學(xué)嗎?”
他進(jìn)屋,狠狠摔上門。許三多往宿舍看了一眼,椅在桌邊,牌在桌上,但李夢幾個都不在。看許三多的表情,他似乎剛意識到那四條狗是指他同一個鍋里扒飯的戰(zhàn)友。
許三多看著桌上那攤凌亂,往常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立刻過去收拾了它們。
老馬關(guān)在屋里扒拉著幾件簡陋的工具,許三多怯怯把門開了條縫。
“好了好了。我道歉,這兩天邪火大,跟你們都沒關(guān)系。”老馬有些發(fā)火。
“李夢撿到一只羊,他們?nèi)齻€給老鄉(xiāng)送羊去了。”
“我知道,我準(zhǔn)的假。”老馬竭力讓自己回到平時那樣,無所謂有無所謂無,心事很重但老好人一個。
“我、我又明白了。”許三多很快聽到老馬重重吞下一口空氣的聲音,似乎呼吸被空氣噎到。于是他就越發(fā)膽怯,“我知道我總是把事情搞錯,而且我笨,每次就能明白那么一點點。”
五班最怕軟話的人叫老馬。老馬就立刻把那口氣吐出來,趕緊往回收:“沒有啦。你認(rèn)真思考是很好的,只是有點想得太多了。”
“可我剛才還是想明白了。”
老馬只好沒精打采地鼓勵:“哦。想明白了什么?”
許三多很認(rèn)真,認(rèn)真到說話都有點一字一頓:“打撲克牌是不對的。”
老馬做好了再被噎一下的準(zhǔn)備,可這回他結(jié)結(jié)實實被嚇了一跳:“打撲克牌有什么不對?價廉物美,又能動腦又能打發(fā)時間。許三多我必須跟你說清楚,現(xiàn)實地講,撲克牌是五班的根本,因為它需要四個人齊心協(xié)力,尤其在這種環(huán)境下,有助于維護(hù)集體的團(tuán)結(jié)。”
許三多眼直直地看著他,老馬被看得有些赧然,現(xiàn)實的道理很多時候聽起來就是歪理。
“哦。”許三多哦得茫然,因為不信服。
老馬嘆了口氣,他不大自信:“我在找一種五個人的玩牌方法,你好和大家打成一片。”
這事讓許三多堅定得不像許三多:“我不玩,玩撲克牌沒意義。”
老馬又嘆了口氣,這些天他快把山也嘆倒了:“什么有意義?”
許三多很有主見地道:“我二哥就是玩牌玩得就不大回家了,雖說我倒不覺得像爸說的那樣,他變壞了。”
“可是什么有意義呢,許三多?人這輩子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做沒意義的事情。”
“有意義就是好好活。”
老馬又有點噎:“那什么是好好活呢?”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許三多看一眼老馬后強(qiáng)調(diào),“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老馬聽到這里幾乎想冷笑,幸虧這個人并不擅長做出那種偏激的表情,他對生活中常見的碌碌無為甚至不會憤怒,只是有一天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消磨成現(xiàn)在這樣。
老馬站起來:“你跟我來。”
所到的地方并不遠(yuǎn),就在倉庫門外。老馬對這塊小小營地劃了一下手,把幾間東倒西歪屋全包括在里邊。許三多就看這塊雜草與砂石間生的營地,這永遠(yuǎn)是片被歲月侵蝕的土地,朔風(fēng)和時間永遠(yuǎn)在消磨這幾間房和這里的人。
“你看。”老馬指著營地說,“是不是很寬敞對五個人來說。這里最多的時候駐過一個排,三五三團(tuán)最好的一個排,排長是現(xiàn)在三五三團(tuán)的團(tuán)長。”
許三多哦了一聲,對這種事他不大有感覺,因為他甚至連本營營長都不曾見過。
“他們被這地方荒的,也被日子給耗的,那時候的排長,也就是現(xiàn)在的團(tuán)長就想修條路,做有意義的事情。”老馬從腳下直指到了遠(yuǎn)處。
許三多瞪眼看,可即使是調(diào)來世界一流的偵察器材也絕看不出這里曾有過路的痕跡。
“最后沒修成,一個滿員排,三十多人,也半途而廢。意義是經(jīng)不起耗的,今天明天你說有意義,今年明年呢?過一個十年呢?還是這地方,還是這荒土,你看得出意義來嗎?”
許三多抓了把土,砂質(zhì)從指縫里漏下,剩下是什么都派不上的小石子兒。
“明白我說的么?”老馬看著許三多,希望他明白,這地方抱太多希望不好,會失望。
許三多好像沒聽懂:“修路很有意義。”
老馬傻了一下,湊得更近地看許三多,他確定一件事,不管是聰明人碰上笨蛋,還是有經(jīng)驗碰上零經(jīng)驗,剛才的話全白說,根本不在一個思維頻率。
老馬一番苦口婆心全成了白扯,生氣了:“那你修條路吧,許三多,有這么一步寬就行。”
“那太窄了。”許三多看了老馬一眼,老家叫它田埂道。
“那就五步。”老馬把自己氣樂了,“坦克車體的寬度,標(biāo)準(zhǔn)吧?咱們是裝甲步兵團(tuán)嘛。”
許三多很認(rèn)真地想著:“是命令吧,班長?”
老馬苦笑著走開:“如果我會命令你們做做不到的事,嗯,那就是命令。”
他打算回宿舍,今天就算到此為止了。
許三多臉上抑制不住地興奮:“班長,這是我到五班接到的第一個命令!”
老馬回頭看看他,許三多興奮上臉的表情讓他再走兩步又回頭看看,這次回頭老馬忽然有一個感覺:他也許是惹了禍。
草原的夜里風(fēng)很大,聲音能在黑暗里傳出很遠(yuǎn):高高的山上一呀一頭牛,尖尖的角來歪著一個頭。李夢幾個談笑風(fēng)生地自黑漆漆的草原里歸來,忽然愣住。
幾間屋之間用石灰劃上了整齊的白道,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此地的一成不變,那算一個改變。幾人猶豫了一下進(jìn)屋。
老馬獨坐桌前在擺橋牌,那三人進(jìn)來:“許三多呢?”
老馬瞟他們一眼:“撿石頭去啦。”似乎有點心虛,“他想修條路。”
三個人都傻了。
老馬接著說:“一條路,從這到哨位那,他覺得那很有意義。”
老馬撓撓頭,他越發(fā)心虛得沒邊:“也許我說錯了話好像下了那么道命令”
李夢他們的似笑非笑終于爆成了笑,那三個家伙你拍我打,李夢和薛林甚至互相三擊掌,再撞了一下屁股。
老馬正為那道命令不安,于是瞪他們:“搞什么?這沒有妨礙你們打牌。”
薛林樂了:“何止啊?班座!這意味著,許三多終于入鄉(xiāng)隨俗,不再騷擾我們的生活!你想啊,一個人,修條路,在這,從這到哨位班座,你不會插手吧?”
老馬搖頭不迭:“我?干點什么不好?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對呀!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一個打發(fā)時間嘛!你們看著我干什么?你們笑什么?我說錯什么了嗎?”
他們四個人在打牌,心煩意亂地一聲不響,絕對沒了平時的咋呼。
外邊多了一種漫長的敲擊石塊之聲,簡直是無休無止。
薛林忍不住了:“這他媽的”
老魏撓撓頭,幾乎沒心看自己的牌:“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老馬瞪著自己的牌:“他干擾你們了嗎?”
老魏:“他干擾你了嗎,班座?”
“當(dāng)然沒有。”可老馬瞪著牌的眼睛完全沒有焦點,所以老魏絕不相信地看著他。
老馬干咳一聲:“你們在打發(fā)時間,他一樣,在這誰都有權(quán)打發(fā)自己的時間。”
薛林竭力讓自己的語氣熱情一點,對著窗外:“許三多,我教你打升級好嗎?”
許三多的聲音在窗外,敲擊的聲音也未停:“我不愛打牌。”
“你愛干啥呢?棋?象棋,軍棋?卡拉ok?你要不唱卡拉ok?”
仍在敲著:“我不會,什么都不會。”
李夢對著薛林?jǐn)D眉弄眼:“忍一會兒,再忍一會兒,再忍個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不信:“這話你三五天前就說過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么?”老馬把牌放下了,“我跟你們幾個說,他沒有做錯,你們也不準(zhǔn)胡來。如果再有這類有損本班安定團(tuán)結(jié)的言行,我就”他一巴掌拍在牌桌上。
這天幾個人從營地里走過時,走得都極不自在,因為駐地間忽然有了條路。
車體寬度,長度還沒跨出駐地,只能說初具其形。路一邊堆著許三多從各處撿來的石頭,都比荒原上常見的為大,而且因為此地富含礦脈,有著各種色彩。另一邊是已經(jīng)被砸碎的石頭,砸成同等的大小再分門別類,考慮到這是一個人干的,又是一個小奇跡。他們都存心避開那條剛初具雛形的路,老馬亦然。
傍晚的時候,李夢在窗口瞧著,外邊在敲擊。窗外的暮色金黃而輝煌,外邊的人應(yīng)該是不折不扣的沐日而作。李夢對著屋里的人說:“他根本就是塊木頭,對著那么好的景色不會抬頭去看,這樣的人干巴、枯澀,全無情趣。”
屋里無人回應(yīng),但李夢說話的習(xí)慣向來是只要有人聽見。
“這哪是在修路?是在在磨路。以為他拿石頭砌出個路沿來就算了,結(jié)果他號稱要把這條路用石頭鋪上。這是半沙化地,草原,你們說那些石頭他從哪塊翻出來的?你們說?”
無人回應(yīng)。于是李夢問窗外:“許三多,你把石頭一個色放一堆干什么?”
“我想砌砌圖案”許三多自己也不知道砌什么圖案。
李夢向著屋里攤手:“聽見沒?還圖案。他以為他在搞藝術(shù),我看他要被藝術(shù)搞你們看著我樂什么?”李夢匆匆從窗前走開,“我要把他寫進(jìn)我的小說,我一定要把他寫進(jìn)我的小說。”于是宿舍里的字紙簍里又扔進(jìn)了兩個剛?cè)嗑偷募垐F(tuán)。
許三多撿石頭去了。
李夢,薛林和老魏過來,三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然后三人不約而同開始做同一件事情:跳上石堆,連踢帶刨,把些石頭灑得遍地都是,一泄心中怨氣和怒氣。
薛林一跤摔倒,三個做賊心虛的家伙連滾帶爬,一窩蜂逃回宿舍。
許三多進(jìn)來,那幾人破天荒地第一次沒有打牌,薛林在翻書,李夢在寫和撕,老魏在發(fā)愣,三人都有些心虛。
許三多興高采烈,精神頭十足,這可能是那幾位不喜歡他的主要原因,他真有事情干,盡管是那幾個絕對不打算去做的事情。
許三多:“草原上的風(fēng)好大呀!我撿的石頭都給吹跑啦!”
老馬瞧那幾位一眼:“什么歪風(fēng)能吹得跑石頭?”
許三多:“也沒吹多遠(yuǎn),我撿回來就是啦。班長,你看見我工具了嗎?”
老馬又看看那幾個:“李夢、薛林、老魏,你們知道嗎?”
“啊?哦?灶眼堵了,我們拿去捅火了。”
“你家捅火用錘子?一分鐘之內(nèi)放回原處。”
薛林和老魏飛跑著出去。老馬神情郁郁,他并不太清楚自己的立場,只是在就事論事地解決問題。
今兒是個大風(fēng)天,陰著,滿場飛沙。窗外的路已經(jīng)延伸得很遠(yuǎn),盡頭處有個小小的人影,那是許三多。李夢又在窗前施展他的口才,事情已經(jīng)在往極端上發(fā)展,每個人都在失去原來一直恪守的分寸。李夢則是干脆地在對著那個遠(yuǎn)影大叫。
“你這傻子!給個棒槌當(dāng)針使的凱子!不分香臭的驢子!”
他嚷由他嚷,那條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這么個長度,風(fēng)沙下,路那頭的許三多絕聽不見他的喊聲。倒是老馬抬頭瞄了李夢一眼:“噯噯,適可而止吧。”
可李夢絕沒要止住的意思:“我說哥幾個,大家伙心照不宣吧。班長,你要不要把你算在我們里頭,是你自己的事。”
老馬停了在擺的橋牌,有點驚訝地又瞄了一眼:“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咱們?yōu)槭裁茨苄陌怖淼茫恳恢蛔呤У难蚨寄茏屧蹅兏吲d半天,咱們怎么就能在這么個地方待下來?”
誰都看看他又低頭,似乎沒人在聽,但每個人都在等他的答案,他把五班最敏感的問題提上了桌面。
李夢很自信地翻出答案,可說有些過度自信:“因為我們不抱希望。”他看看那幾個人陰沉的臉色,決定稍微收斂一些,“或者說,我們只有希望,我們抱定一個在這里無法完成的希望,我們在做的事情都不可能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風(fēng)沙很大,遠(yuǎn)處的許三多也就小而模糊,他正逆著風(fēng)在把新鋪就的路面夯平。
李夢的說話也有些風(fēng)沙的凜冽:“現(xiàn)在來了個傻子,他真的打算,一門心思地把他的事情做完。我不討厭他,說真的我們都不討厭他,可我煩,你們別不吭氣,你們也煩。現(xiàn)在砸石頭的聲音聽不到啦,可外邊有個人在干活,干他不知所謂的活,我們很煩,以前做得很高興的事突然沒了意義,我們突然覺得也該干點什么?”說到這里,他很慘淡地笑“可是干什么?我們能在這干什么?你們知道嗎?我那次去團(tuán)里辦事,抱著一棵樹哭,我一邊哭一邊想,哭什么?這只是一棵樹,一棵樹,一棵樹”
他狂態(tài)畢露,那幾個人的臉色也越發(fā)陰沉。生存在一片絕對看不到樹梢的風(fēng)沙星辰之中,每個人都有同樣的苦楚。
薛林忽然將手里快洗爛了的牌重重拍在桌上。
老魏:“閉嘴!”
李夢毫不示弱:“別沖我吼!你們真想吼的人不是我!你們不要吼兩句嗎?我剛試過了,他聽不見。”
薛林到窗前,聲嘶力竭:“白癡!!”
老魏索性打開因風(fēng)沙而緊閉的窗:“二百五!”
老馬終于憤然而起:“你們有夠沒夠?”
李夢回頭拉老馬:“班長也要吼一下嗎?你真的很需要吼一下。”
老馬是那種容易疑惑的人,而且一疑惑就忘了原本的怒氣:“我為什么要吼?”
李夢很認(rèn)真地看著老馬:“打他來這最早過不安穩(wěn)的是誰?”
老馬看著他:“我為什么要過不安穩(wěn)?”
薛林、老魏兩個剛喊掉了火氣,一邊捂著嘴偷樂,老馬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馬忽然嘆了口氣:“你們就是想我下個命令,讓他把那路停下來,對不對?”
幾個人不說話,不說是也不說不,但確有一種期待。
老馬搖搖頭:“我不會下這命令,知道為什么嗎?”他單對著李夢說,“許三多不聰明,可不是個混蛋,你聰明,總能讓多數(shù)跟你站一邊,總能讓大家的矛頭指著你想對準(zhǔn)的人,可是多少有點混蛋。”
這就是總結(jié),李夢再笑不出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老馬噓口氣想走開。
李夢在他身后冷冷地說:“好了,他已經(jīng)成功地讓咱們咬起來了。”他語氣冰冷,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老馬站住了,他能忍受一切但不能習(xí)慣這種冰寒徹骨,他幾乎要打個寒噤。老馬看著窗外,那個小小的人影還在忙碌,這屋里的世界似乎傷不到他,這屋里的世界似乎就根本與他無關(guān)。老馬看起來很疲勞也很悲傷。
幾個兵稀里嘩啦地在伙房里吃飯,前天蒸的饅頭,像粥一樣的面條,伙食并不差,但因為這地方不大有軍紀(jì)約束,五班吃飯看起來十足是單身漢們的湊合。
許三多對老馬說:“報告班長,我明天請一天假,路先停一天,好嗎?”
一時所有的吸溜聲和咀嚼聲都停了下來,這份安靜把許三多也嚇了一跳:“嗯,那就算了。”老馬忙著擦嘴:“別算了,為什么算了?”
許三多:“我想在路邊種點花。我想去店里買點花子,我來這快半年了,還沒去團(tuán)部看過,我想上團(tuán)部看看,我還想看看我老鄉(xiāng)”
老馬:“應(yīng)該應(yīng)該!太應(yīng)該了!合理要求!一天假不夠?要不我給你兩天?這路可遠(yuǎn),你自個會走嗎?”
“我記路特厲害。”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老馬何以這么熱情,而李夢們又何以那樣關(guān)心。
老馬就著許三多眼神看去,李夢幾個正捅咕著無聲地大笑。
李夢開心地說:“我們覺得許三多同志這種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確實應(yīng)該看看山那邊是啥樣再做這份苦力。”
老馬沒理李夢,他轉(zhuǎn)向許三多:“你一定要上團(tuán)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隊是什么樣的,你得開開眼。”
李夢做出很納悶的樣子:“這不和我說的一回事嗎?”于是他語重心長地揉著許三多的肩膀,“許三多同志,你就好好地去吧。”
當(dāng)許三多仰望路邊一隊靜止但未熄火的坦克炮塔上的軍人們時,他正坐在一個牧民拉羊的拖拉機(jī)上。
那些兵倨傲的眼神從他頭上掃過,他們不愿意看見一個穿著軍裝的人和拖拉機(jī)斗里的幾只羊待在一起,如此的灰頭土臉,全無軍威。
許三多看看坦克,又看看身邊簇?fù)淼膸字谎颉W员皬乃x開五班封閉的小天地開始,就又找上了他。
許三多下車,拖拉機(jī)開走,他看看門上的八一軍徽和幾個雕塑般的士兵,威嚴(yán)得讓他發(fā)毛,第一感覺是這地方絕不會姑息他的渺小,于是很沒底氣地往里挪。
一只手理所當(dāng)然地將他攔住。
哨兵仍然是目視著前方,但手卻伸在許三多身前:“證件。”
許三多越發(fā)沒了底氣:“我是這個、這個三五三團(tuán)的。”
哨兵的手指向另一個方向:“登記。”
于是打算去登記,一隊步戰(zhàn)車打靶歸來正進(jìn)營門,引擎聲和口令聲頓時響徹了營門,許三多回頭看著,這些戰(zhàn)車、車上的士兵,跟五班那份半死不活比起來絕對是兩回事。車上忽然一個大喊大叫的聲音:“許三多!是不是許三多?”
許三多驚訝到張了嘴,一個讓油彩抹得看不清臉的人從車頂上探出半個全副武裝的身子,躍了下來,真?zhèn)€是龍精虎猛。許三多嚇得連退了三步,他想逃跑。
那位一把抓住了他,狠砸一拳:“是我呀!我是成才呀!”
車上的一個排長已經(jīng)開始不滿意:“成才歸隊!”
成才興高采烈地回頭嚷嚷:“我老鄉(xiāng)!是我老鄉(xiāng)!”他拍拍許三多,“我先歸隊,你等我,你就在旗桿下等我!”
他又躍上了車,車駛進(jìn)去了。許三多忘了登記這碼子事,怔怔跟在后邊,于是哨兵的手又伸在身前:“登記。”
還得登記。
旗桿下,許三多老老實實地在那站著。如果說以前一直沒有見過一個像樣的軍營,那他現(xiàn)在見到了,一隊士兵全副披掛著在跑步,一隊士兵在練習(xí)拆卸車載大口徑重機(jī)槍,幾個坦克手在比畫挺舉105炮彈。武器與人很和諧地交融一處,那就和新兵連、五班都是兩碼子事,這里只有一個目的:戰(zhàn)斗力。
這三字與許三多完全無關(guān),落落寡合地站在旗桿下甚至不敢挪動一下腳步,似乎只有踩著兩只腳的那點地盤才屬于他。
有人在他背后說話,全沒人情的聲音:“請把您的衣領(lǐng)翻進(jìn)去。”
許三多回頭,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兩個警偵連的執(zhí)勤正站在跟前。許三多忙把被風(fēng)吹亂的襯衣領(lǐng)子翻到軍裝里邊。
執(zhí)勤:“請出示證件。”
于是又出示證件,本團(tuán)的人在本團(tuán)被查證件,連許三多都覺得有些屈辱。
執(zhí)勤詫異地看著隨證件掏出的登記條:“三五三的人為什么還開進(jìn)門條?”
許三多狼狽得快把舌頭吞了:“因為、因為讓我開。”
成才已經(jīng)擦去了滿臉的油彩,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他是我的朋友!他紅三連五班的,駐扎在作訓(xùn)場!遠(yuǎn)了點!”
那就是說明了原因,形同說此人來自蠻荒地帶。執(zhí)勤理解地把證件還回,有些淡淡的不屑:“以后注意軍容。”立正敬禮,然后走開,許三多的還禮甚至都沒被人看見。
成才像以前一樣,他從不在意他人的情緒:“怎么樣?這里怎么樣?”
許三多沒說話,轉(zhuǎn)頭看一輛正在練習(xí)原地轉(zhuǎn)向的坦克,那引擎聲也讓人根本無法說話。成才可早習(xí)慣了:“走!我?guī)憧纯矗】次椰F(xiàn)在怎么活!”
通過了車場的兩名警衛(wèi),許三多和成才就穿行在整隊和整庫以營為基準(zhǔn)單位停放的戰(zhàn)車之間。一個裝甲步兵團(tuán)的標(biāo)準(zhǔn)配備是近二十種型號近三百輛中重型裝甲履帶車輛,這一切足以讓許三多目不暇接。
成才看來打見面就沒停過嘴:“我現(xiàn)在在鋼七連,就是原來新兵連高連長的那個連!鋼七連很拽,全團(tuán)第一拽!我和史班長伍班副他們也在一個連,不過我是七班他們是三班,鋼七連是尖刀連,知道啥叫尖刀嗎?好好琢磨這兩字!我們是裝甲偵察連。我現(xiàn)在是班里的機(jī)槍副射手,見過機(jī)槍嗎?”
許三多聽得喘不過來氣,也看得喘不過來氣。
車那邊有人叫:“成才?”
成才立刻變得謙卑而討喜:“排長好!我?guī)依相l(xiāng)看咱們戰(zhàn)車!他也三五三的,可分到作訓(xùn)場去了!”
排長:“哦,那是該好好看看。今天打靶成績不錯,明兒再加勁。”
成才一直目送他的排長遠(yuǎn)去,然后回頭:“我和排長關(guān)系可好啦!到了,就這,我的704號車!”
且不管他把裝一個班的步戰(zhàn)車說成他一人的合不合適,總之這么近看著那輛被三百六十度火力武裝起來的鋼鐵家伙,許三多被壓得出不來聲。
成才親熱地?fù)崦涞能圀w,這是真誠的,對物他往往超過對人,一個來自鄉(xiāng)下,多疑而又聰明的孩子,但成才可能永遠(yuǎn)也意識不到這點。
“它很漂亮吧。”
根本不是問的語氣,許三多也沒回答,成才抓住他的手摁在車體上:“感覺一下!”
第一感覺像是觸電,然后就摸瓷實了,許三多確定這東西不會咬他后就讓手伸著裝甲的邊線滑下去。而成才又開始吹噓:“我們今天打靶!我是副射手,今兒一天打了兩百發(fā)子彈!輕機(jī)槍射擊帶勁呀。許三多,你用的什么槍?”
許三多想從射擊孔里看車?yán)镉惺裁矗煽床灰姡安綐尅薄?br/>
“你一天打多少發(fā)子彈?”
是人都要個面子,許三多也不例外:“班長說,等實彈射擊。我們一年就有兩次實彈射擊。”
成才做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搞笑了,你是什么兵呀?我告訴你,兵有飛在天上往下跳的,那叫空降兵;有坐著直升機(jī)垂直打擊的,那叫空中騎兵;我們是一線平推決勝千里的,那叫裝甲步兵。我們是最能打能扛的。你說你那是什么?”
是什么許三多也不知道,可他還是想了想:“我覺得我們那也挺有意思。”
成才不屑到了極點:“有個屁意思!你想進(jìn)去看看嗎?”
許三多讓這想法嚇了一跳:“我可以進(jìn)去嗎?”
成才有點拿腔:“按說是不讓看可是”
他有些賣弄地開了后艙門,許三多驚奇地打量著緊湊而有序的車內(nèi)空間。
“酷吧?車載炮,重機(jī)槍和反坦克導(dǎo)彈發(fā)射器,還有航向機(jī)槍、同步機(jī)槍,專業(yè)名詞你聽不懂,聽聽就行了。這個射擊孔是我的,要不要看看?”
許三多就從那個射擊孔潛望鏡往外瞧著,正好看見史今在外邊,在檢查另一輛車,三班的207號車。
成才用種能知天下事的語氣:“別讓他瞧見啦,這人臭講原則,死硬死硬的。”
于是許三多默默地瞧著史今在那里檢查車輛,然后低了頭。
成才:“你怎么一直不說話?怎么啦?想家啦?”
許三多默默地摸著身下那個座位,眼圈有點發(fā)紅:“我不知道。”
成才立刻就明白了,他甚至很高興許三多這樣,有人羨慕感覺是很好的。
于是成才長長噓了一口氣:“誰讓你在新兵連不好好表現(xiàn)呢?我早就說過啦。”
這中國軍隊特有的景觀,吃飯點到了,整連整連的兵排著隊唱著歌去食堂。兩個相鄰的連隊在食堂前拉歌,那是每天必有的一種較量,都習(xí)慣了,誰也不會被對方的歌聲帶跑。成才帶著許三多悄悄溜過:“快走快走!我跟班長說了陪你,可不能讓連長瞧見。”于是許三多愈發(fā)顯得像賊一樣。
團(tuán)大院內(nèi)的一個餐廳,團(tuán)隊家屬們的小小副業(yè),相對簡陋無華,但講究個價廉份大,足以解決一部分官兵偶爾興起的口腹需要。
成才已經(jīng)要了幾個菜,又拿了幾瓶啤酒回到桌前。許三多看著那幾瓶酒。
許三多很驚訝:“你會喝酒?”因為離家之前他們還都是父親監(jiān)視下的孩子。
“當(dāng)然會!”成才笑了,“節(jié)假日要會餐的,會餐就要喝酒!你們不會餐嗎?”
“我們就五個人。”
成才多少有點好奇:“你們那到底什么鬼地方?好在下季度就要去那兒演習(xí)了,那時候我就知道了。”
許三多拼命想五班有什么可吹噓的東西:“我們?nèi)松伲傻胤酱螅像R好像個大哥一樣,可別人老在背后取笑他,李夢天天嚷著要寫小說,可我看他那樣又不像要寫什么”
成才不屑道:“那有什么意思?跟你說我吧,我們班配屬里有一個狙擊手,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擊手,我們機(jī)槍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機(jī)槍加上彈箱加上槍架可就太沉啦。我還是想干狙擊手,因為狙擊手每次比賽演習(xí)都有露臉的機(jī)會。知道啥叫狙擊步槍嗎?”
許三多老實地回答:“不知道。”
“知道你不知道。所以現(xiàn)在我很忙,但是很充實”
許三多不甘示弱,但是卻極度缺乏自信:“我也很忙,也很充實。”
成才瞪大了眼:“你怎么會也很忙很充實?世界上還有比射擊更有意思更充實的事情嗎?我跟你說啊,今天一個射擊日我就打掉四百發(fā)子彈”
許三多偏偏記性太好:“不是兩百發(fā)嗎?”
成才只好瞪眼:“我說了嗎?我說是四百發(fā)你忙什么呀?也能很充實?”
許三多老老實實地道:“我修路”
可那位根本沒聽:“知道四百發(fā)子彈是多少嗎?”
不知道,而且沒下文,許三多忽然恭敬地站了起來,恭敬得有點過分,因為看見史今拎著兩個飯盒從身邊走過。而且這樣的距離不可能不看見他們。
史今的表情立刻變得很復(fù)雜,內(nèi)疚、審度、寬慰、高興和傷感都有一點。
許三多:“排、排長。”
“我是班長。”史今糾正他,“在新兵連臨時調(diào)的排長。你還好嗎?許三多。”
不知道為什么,史今這種遲遲疑疑邊說邊想的說話方式就是比成才的果斷自信讓許三多聽著舒服,從心里聽出一種。“我好挺好。”
成才打斷了他:“嘿,你該說班長你好嗎才是”
史今點點頭:“知道你在三連五班,那里很重要,沒你們看守和維護(hù),我們的車就要在草原上拋錨。”
“我知道。這工作特別特別有意義。”
史今說不出話來,因為這話是他說的,而且是他不打算要這個人時說的。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大家對我特別好,還給我評了優(yōu)秀內(nèi)務(wù)。”
成才拉史今坐下:“三班長,一塊跟咱們吃飯。”
“不吃了。我們班戰(zhàn)士病了,我還得趕緊給他把病號飯送過去。”
成才拽許三多:“那你也得跟班長喝杯酒。”
許三多忙拿起酒杯,沒喝過酒,可這酒他想喝,也不會說話,光瞪著。
史今只好也拿起酒杯:“許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個好樣的,是班長沒做好。”
許三多:“我不是個好樣的我知道班長對我好”
不諳人事也可以百感交集,一天的所得所見全郁在心里,許三多說不下去。史今看不下去,只好看看手里的酒杯:“許三多,其實我沒你以為的那么好。”
他一口把酒喝了,外加在許三多肩上重重的一下拍打,頭也不回地出去。
成才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我就說這人有點怪怪的”
他回頭看到許三多正對著門口史今消失的背影把酒喝了。
成才的表情似乎說,又有一個人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