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邊命令,高城升調擔任師屬裝甲偵察營副營長。
    高城在團長的辦公室里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別的什么。王慶瑞盯著,沒聽到高城異議,他就算是滿意了。兩人默默地打量一會兒,王慶瑞最先開口了,他說:“你有什么話要說?”高城果然很平靜地回答說:“我服從命令。”
    王慶瑞笑了笑:“好像還是有些情緒,因為鋼七連?”
    高城說:“這兩天我剛明白了一個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剛才我又明白一個道理,無業(yè)即業(yè),無圖即圖。”團長沒聽明白,高城解釋著,“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我這兩天剛接觸一個人,錯誤之皇,每做對一件小事就被他像救命稻草一樣抓著,有一天我一看,好,他抱著的已經(jīng)是讓我仰望的參天大樹。他教會了我這些。”
    “是許三多?”
    “嗯。一直他做出什么來我都瞧不上。執(zhí)拗是傻子的活力。可現(xiàn)在看來,信念這玩意兒真不是喊出來的,是做出來的,我們也太聰明了點您還記得他嗎?”
    “尤其記得他去七連你跟我嚷嚷。”
    “那是過去的事了,我有一個要求,我想帶幾個骨干去裝甲偵察營。”
    團長隨即笑了:“說說你的人選。”
    “第一個,許三多。”
    王慶瑞又是笑笑:“門都沒有。七連還有物資,許三多歸團部管理,看守物資。”
    高城愣了一下:“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個狠角”,王慶瑞想了想,“也是門都沒有。走了你我已經(jīng)很可惜了,尤其是這通聊了之后更覺可惜,沒什么事就去吧。三年軍校,一年排長,三年連長,我希望你對得住這七年。”
    高城只好走了,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王慶瑞正看著桌上的戰(zhàn)車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說出自己的擔心,如果他再走了,鋼七連就剩下許三多一個人了。團長點點頭說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說了,他只有悄聲地把房門帶上。
    高城獨對著七連空地外立著的士兵入伍宣言,那本來只是為了顯示七連特色而搞的獨樹一幟,現(xiàn)在,說過那么多的豪言壯語,這些樸實無華的話反倒讓他有更深切的感觸,高城像在看著一種全然陌生的東西。
    許三多在打掃整個七連的衛(wèi)生,這活可輕可重,如果要馬虎,活很輕,如果要較真,很重。許三多把這活搞得非常重。
    許三多看外邊,高城還站在那塊宣言跟前。
    摳邊挖角地打掃了一會兒過道,再看,高城拿了掃帚在掃外邊的空地,這是大事,除非集體活動連長一級的軍官才會拿個掃帚意思一下。高城是踏踏實實地掃地。
    許三多急忙跑過去:“連長,我來!”
    高城:“你里邊,我外邊。兩地方,摽著干。”
    許三多一時因高城的神情有些愣神,但高城認真得讓他沒有反駁的余地,只好點點頭,繼續(xù)對付自己的過道。
    每一片落葉,每一點塵埃,足夠里外的兩個人打掃到日暮。
    當天晚上,沒有再住在許三多的宿舍,但是高城把自己的cd和卡式合一的便攜音響,一些音樂碟和卡帶,還有一摞子書都一股腦地送到了許三多的宿舍,這些高城送出的私人財產(chǎn)已經(jīng)堆了許三多的半張桌子。
    那天晚上,連長很怪,說了很多奇怪的話,比上個晚上更加奇怪。他沒有明確地告訴我要走,大概我們都明白,對方的傷口正在慢慢恢復,不該再給一下撕開。
    起床后,沒有高城的搗亂也就不需要那么多收拾,許三多徑直在做著長跑前的準備工作。
    許三多活動著關節(jié)從高城門外過去,并且想起曾經(jīng)約好一起跑步的話。他敲著連長的門,沒動靜。他只好放棄。在今天也像在昨天一樣,跳躍,高抬,單杠動作是用來活血,然后跑上團大院的操場。
    許三多在跑步,在眾多早操的隊列中是一個孤獨的士兵。
    在今天也像昨天一樣,一萬兩千米,四百米的操場,三十圈。有個目標又沒有目標,多跑一步似乎就離它近了一步。今天我不會再蠢到問班長什么是意義,那真是句傻話。
    那個大汗淋漓的許三多從外邊回來,并且再次輕叩了高城的房門。還是沒動靜,許三多只好回到自己宿舍,剛剛脫掉奔跑時給自己加上的負重,外邊就有人敲門。許三多自然地以為外邊是晚起了的連長大人,但開了門,是陰沉如昔的伍六一,這位現(xiàn)在是機步一連的三班長。任何原七連的人出現(xiàn)在這里都是驚喜,許三多笑容綻放,然后被伍六一給看得收了回去。
    伍六一:“我替連長帶個信來。”
    許三多他下意識地看看高城的房門。
    “不在,走了,已經(jīng)到師部了,在你跑步的時候。”他仔細看著許三多的表情,“師屬裝甲偵察營副營長。確切說是升了。你不高興?嗯,你也明白了,七連就剩你一個人了。”
    許三多仍在錯愕著,但高城留下的那堆什物讓他不再錯愕了,當錯愕消失時就覺得無力,他找了張椅子坐下。
    伍六一:“跟我打一架吧,許三多。”
    許三多訝然地看著他。
    “我一直就想跟你說這話,跟我打一架。找個沒人干擾的地方,忘掉格斗技能,就是你一拳我一腳,吃了痛,會忘掉很多難受的事情。跟我打一架,會好受很多。跟你打一架,就是我對你的安慰你的照顧。跟我打嗎,許三多?”
    許三多已經(jīng)不訝然了,但仍看著伍六一。
    我們對視。沉默看著憤怒,憤怒看著沉默,沉默和憤怒都傷心得像是受了內傷。
    “不。”許三多搖搖頭,“謝謝。”
    伍六一轉開了頭,他有些不屑又有些憐憫:“那你只好自理了。”
    連部活動室里,一張刻錄碟放進了機器。電視屏幕上開始的是那個在三百三十三個大回環(huán)后暈得不成人樣的許三多,哭泣著、呻吟著、堅持著,摔倒又爬起來。
    前指導員洪興國的失敗之作上充斥著人群,七連曾經(jīng)有那么多的人。屏幕上晃動著許三多血肉模糊的雙手。許三多面無表情地看著。
    許三多從過道上走過,為了打掃衛(wèi)生每一間宿舍門都是洞開的,每一間宿舍都是空空洞洞。在洪興國的攝錄鏡頭上充斥著人群,年青士兵的活躍幾乎擠炸了這棟建筑物。
    前代理班長許三多坐在一張馬扎上,身邊像開會一樣,馬扎排成了方隊隊形。許三多抓著高低鋪在做著引體向上,他抓著床杠翻到了上鋪,呆呆地躺在空鋪板上。然后將臉貼上粗糙的鋪板。許三多一個個打開空空的儲物柜。
    許三多在走廊里翻著筋斗,許三多在桌上拿著大頂。
    一個過習慣群居生活的人離群索居會做什么他就在做什么。
    月光下的單杠吱吱呀呀地在響,許三多正在上邊一個個做著單杠大回環(huán)。
    許三多重重摔了下來,躺在地上。
    月夜的軍營萬籟俱寂。
    許三多看自己的手掌,手掌完好無損。
    那天做了不知道多少個回環(huán)。手不會再傷著了,手上的繭子厚得圖釘扎不透。班長說這繭是槍、戰(zhàn)車、軍營里所有一切磨出來的,叫做兵繭。有這繭的叫做老兵。
    他的幻覺中的歡呼聲忽然響起,那來自許三多兩年前的某個時候。
    沒人的時候忽然明白我以前是什么,被連隊寵壞的孩子。現(xiàn)在才真的沒人寵了,老兵沒人寵。
    許三多站在院里的車道邊,微笑。微笑的對象是從車道上駛過的戰(zhàn)車部隊,那支縱隊顯然是去靶場或者演習場,車上的人荷槍實彈,伍六一、甘小寧,許多原七連的兵都在其中。
    伍六一看見許三多便別過了頭,甘小寧傻樂。
    許三多也傻樂。
    當戰(zhàn)車駛走時,許三多臉上的笑容也退了下來,那純粹是機械的反應,許三多真實的表情是沒有表情,作為一個主要是看守空房的人來說也不需要什么表情。
    一天又一天。白天很好過,學了東西就總會用得上。
    許三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了雜務兵,簡稱雜兵。看守房屋、打掃、維護設備、官面的借用、私下里的幫個忙,一切可能用上的地方。江山世代有人出,一個季度不到,三五三的人很快忘了雜兵以前曾經(jīng)是個尖子。他抽屜里已經(jīng)有一摞這樣不明情況的兄弟單位寫給他連長的感謝信。
    晚上。難受的是晚上。不管你有沒作為,不管你學了多少,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全都一樣。
    每天晚上的許三多都在瘋狂地洗著衣服,每天!還能要求一個沒人管理的小單身漢怎么做?
    現(xiàn)在許三多被借用干的事情是一幫學生的軍訓。
    亂七八糟一通槍響,基本全飛,靶子周圍的石頭塊沒少遭罪。鐵面班長鐵了臉看著,不生氣也不失望,倒像是理所應當:“下一組準備。”
    他身后是許三多,接了槍,翻過來,半分解,查彈膛,動作利落之極。
    這短暫的瞬間剛才的射擊者們已經(jīng)圍了過來,一幫子軍訓學生,打出剛才那樣的成績確實理所當然。
    學生:“班長,你真會耍酷。”
    許三多:“我不是班長。代理的,撤了。”
    學生嘿嘿地笑:“見了士兵叫班長,見了班長叫連長。懂不?”
    許三多也只好機械地笑笑。顯然,他比那位鐵面更受歡迎,休息間隙便是七嘴八舌。
    學生:“干嗎不是你教我們?”
    許三多:“我來幫忙的,盡量不耽誤他們正常訓練。”
    學生:“你不訓練嗎?”
    許三多:“也練。”
    學生:“你比他強吧?”
    許三多:“我不行。”
    學生:“我跟他打賭你是新兵。”
    許三多:“是來不久。”
    學生從身邊撿起一本書,沖許三多揮揮:“這是你的?”那是一本笛福的《魯濱遜飄流記》。
    許三多:“嗯。”
    “你是在看還是拿它墊屁股?”
    “看,”許三多有點心痛,把書接過來,“小心點,圖書館借的。”
    學生有點奇怪:“你看什么?”
    許三多把書抹平,一邊抹一邊由衷地說:“他真行,他一個人活。”
    那次許三多幾乎交了幾個朋友軍訓的學生。他們說一個月的軍訓太過漫長,讓許三多幫忙找點書看。三五三團的團書館也許不能叫“館”,也就那么不過三十來架的書,但對許三多來說,這確實是個圖書館。
    一天軍訓結束,幾個鬼祟家伙在一個背人的角落里站下,許三多非常寶貝地從包里掏出一摞書,都是舊得不像話的陳書。
    許三多:“小心點。不讓借這么多,我說好話才”
    學生們看起來很失望:“就這么些?好舊啊。版本不行,這什么字體呀?看得我犯眼病。你看這紙張,嘿嘿。”
    許三多詫然:“不會吧?”
    學生:“你們圖書館多少存書呀?怎么連《悲慘世界》也借出來了?”
    許三多:“兩萬多冊。”
    學生:“那哪兒是圖書館呀?我們學校六十多萬冊都不敢叫館。難怪你從a看到z呢,嚇著我了。”
    許三多很自慚形穢:“原來你們都看過?”
    學生:“哪有那時間浪費?看看序完了。雨果太啰嗦,托爾斯泰更話,有margaretwers、tracyhichman嗎?vernosvinge?j。k也行。”
    許三多張口結舌,佩服到五體投地:“沒有我書看得少”
    于是被學生們拍了拍肩膀,像對一個跟班小弟:“等著吧,等回去我寄給你。讓你知道什么叫書!把舊貨收起來吧。給你能叫書的書。”
    于是許三多誠惶誠恐地把書收將起來,他甚至忘了羞愧,只覺得高興:“那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用不了多久,學生們就要走了,大巴車停著,車上的學生和車下的兵你拍我打,一片哭聲。
    鐵面班長在哭,許三多在哭,跟許三多熟絡的學生也在哭。許三多被學生們拍打和搓揉。
    學生:“我一定一定把書寄給你!等著啊!我們會來看你!”
    許三多哭,哭得不知羞恥。
    哭的時候車駛開了,載走哭聲一片。
    許三多抹掉了眼淚,發(fā)現(xiàn)鐵面班長紅著眼圈看著他。
    鐵面班長:“走了。”
    許三多:“嗯。”
    鐵面班長:“你哭什么?許三多。”
    許三多詫然:“他們在哭。”
    鐵面班長:“他們哭什么?不是一星期都嫌漫長嗎?”
    許三多:“你哭什么?”
    鐵面班長:“不知道。”
    他們往回走時多少有些意興索然。
    半年過去了,學生的書沒有寄來。明信片也沒有一張。
    團部大院里依然各連列隊,吼歌等飯。許三多仍單人代表七連。歌聲此起而彼伏,到了許三多時改成獨唱,甚至沒一個人多瞧他一眼,半年下來大家對他已經(jīng)看成了習慣。雜兵,七連的鬼魂,像他看守的空屋一樣是不知道為了什么的存在。
    許三多總是在軍容鏡前慢騰騰地整理軍容,他喜歡專注地看著自己。他甚至有時候會伸出一只手試圖觸摸鏡子里的自己。
    總照鏡子,總擔心有一天在鏡子里再也看不到自己。我被人忘了。
    許三多依然是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天剛蒙蒙亮就跑起來了。
    臉上,卻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練的兵驚詫地看著許三多超過他們,而且身上是負了重的,這幾乎是犯了眾怒,于是操場上開始了一場無形的爭奪。許三多并沒意識到身后的追趕,他一邊跑,一邊在嘴里喃喃地自語著:“你是鋼七連的什么人?我是鋼七連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個兵。鋼七連是裝甲偵察連我是三五三團三營七連一排三班的兵嗯,那你懂七連嗎?”
    追趕他的兵已經(jīng)漸漸放棄了,因為追不上。
    許三多奔跑,念叨,這種念叨既不雄壯也不豪邁,最多算一種存在的提示。許三多自己還在不停地跑著,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語:“我懂七連七連有一千一百零四名烈士嗯,我還活著嗯,光榮而莊嚴地活著”
    終于有人從他身邊超過,而且也是負重的。那是伍六一。伍六一仍是那樣,永遠地對他不滿意,對那種心不在焉的不滿意。
    他說:“許三多,你在干什么?”
    許三多看了看:“說你是伍六一?”
    伍六一說:“光榮地犯迷糊!”
    許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剛進鋼七連反應呆滯的時候,茫然地看看伍六一。
    伍六一給了他一腳說:“跑你娘的!許三多!”說著自己加速起來。許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開始拿出了勁頭追趕。
    總算有了個目標,兩人在跑道上亡命地追逐。
    許三多終于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后一圈,他從沖刺中猛然停了下來,在操場邊坐下。伍六一沒有坐下,他在旁邊跳躍著,繼續(xù)活動著筋骨。
    “起來起來!腿抽筋我可不會背你回去!”
    許三多無動于衷,汗水濕透了軍裝,他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頭。伍六一突然覺得不對,他蹲下來,揭開許三多的軍帽,他發(fā)現(xiàn)帽檐下許三多,眼神極其茫然。
    “你怎么啦?許三多?”
    “我在看七連。”
    “你把自個兒魂看丟了!”
    “這個月我跟人說不到十句話。其他時間我都在跟自己說話。”
    伍六一:“傻瓜!”
    許三多說:“頂不住了。真頂不住了。團部跟我說轉士官,我說轉。我爸來信說復員回家,我說回。”
    許三多突然臉色慘白地捂著腳。果然抽筋了,而且抽得極其厲害,伍六一一言不發(fā)地把他揪了起來,在操場邊走動著,邊走邊罵著:“你這個蠢貨!你抽風哪!這兩事完全背著的,轉士官是延長服役,你又說復員?”
    “我知道,我沒辦法。團部跟我說轉士官,沒說換地方。我一個人。閉上眼以為你們就在周圍,屋里都是你們。一睜眼,我一個人。”
    “瞧你,就這點出息勁。”伍六一猛地把他推開。
    “我爸就要來已經(jīng)上路了。”
    伍六一抱著胳臂,瞪著許三多一瘸一拐地活動著抽筋的腿腳。
    “沒跟我爸說七連沒了。我爸說復員。我說好。我又沒想復員,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辦。我又跟我爸說我不知道復員不復員。我爸說滾蛋,他來給我拿主意。”
    伍六一沒有回答,他走開,走兩步又停下來問:“什么時候來?”
    許三多茫然地看著他。
    三天很快就過去,許三多站在團門口看著空空的路面發(fā)愣,他又看看哨兵,哨兵永遠嚴肅的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來笑意。伍六一抱著胳臂在許三多身邊站著,他表情也很古怪。
    一切歸于許百順所賜,包扔在一邊,剛跟兒子見了面的許百順叉了腰,以許三多為軸心,把伍六一也包在里邊,如市場買肉豬一樣上下打量挑肥揀瘦。
    許三多閃過了背后踢向屁股的狠狠一腳,閃了個空的許百順一頭撞到許三多懷里。
    許百順有點不服:“你就這么孝順啊?沒見面先閃我一下子?”
    許三多一邊扶,一邊滿嘴地叫爸!他很想哭。
    許百順沒理他,說:“躲得很熟嘛,這里常有人踢你啊?”一邊說一邊掃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確實長得像常踢他兒子的人。
    許三多直接把父親接到了酒館里。然而,讓許百順感到稀奇的,卻是那些從門前隆隆經(jīng)過的炮車們,他不時地從椅子提起屁股:“那些家伙就是你們的戰(zhàn)車?”
    許三多說那是炮營的,自行榴彈炮。許百順沒聽懂。
    伍六一說:“頂百十臺拖拉機吧。”
    許百順看了一眼伍六一,對許三多問道:“你說做了啥代理班長,這是你的兵嗎?”許三多說:“他是伍六一,是咱們上榕樹的老鄉(xiāng)。”
    伍六一說:“我是機步一連三班的班長。”
    許百順撓撓頭,他搞不懂這關系也不想搞懂,只好轉移話題,說:“咋不吃菜,怎么著,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錢啊?”
    他把服務員剛拿過來的一瓶酒搶過來,卻怎么也擰不開。伍六一接了過去,兩只手指一搓就搓開了,他給許百順滿滿地倒上了一杯。
    許百順要給兒子倒酒時,許三多回絕,部隊上不讓喝白酒,許百順不聽這些說:“你馬上就復員了。”
    伍六一拍拍許三多,給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許三多用不著這么死心眼。
    給許三多倒完酒,許百順就開始摸許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隊里有的是吃的,他覺得許三多應該是一身的肥肉,可他發(fā)現(xiàn)沒肥多少嘛。但許三多告訴他,自己結實了。
    許百順還是瞅著他的許三多沒有什么變化:“別人都長出息,你可還是大錘子砸不出個屁,也是,當兵能長啥出息?對不對,你們?”
    許三多告訴他:“見得比以前多了。”
    許百順就瞪起眼睛來,他說:“能有我多嗎?我去過廣州深圳,進過世界公園,那都照了相。我還坐了摩天輪,喝了四十塊一杯的洋酒!回來時是機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車都坐過了!”
    伍六一使勁繃住了笑臉。
    是沒您多。許三多愿意順從他。于是老頭的話就來了,他說:“所以啊,兒子,你這跟我一說想家,我那邊主意立馬就定了!役期也滿了是不是?”
    “滿了,可是”
    “我知道,差個手續(xù)。你啥事不要老子操辦?辦了,復員了。先不回家,你二哥掏錢,咱爺倆上首都長趟見識!”
    “我不要。”
    許百順是標準不聽人說話的人:“大哥出息也不大,跟你說你二哥,人模狗樣,可倒發(fā)了,他跟我說,錢是省出來?是掙出來!是啊,他往南邊折騰一趟老家的山貨就掙幾萬,說信得過還是自家人,一起干。現(xiàn)在你看看咱家去,五間,紅磚青瓦!回去給你談媳婦,也是紅磚青瓦,再來五間!”
    “老大娶媳婦晚,男根耗沒了,無子啊!你二哥干脆不娶,擺明了要絕許家后。就指你,精壯童男,就剩陽氣啦,兩崽子都有戲!”
    “”
    這次招待宴會終于在伍六一和許百順的頻繁干杯中結束。
    許百順出了酒館就照旁邊公廁扎。許三多和伍六一在路邊候著。
    許三多很苦惱地看伍六一,后者是一副要笑又懶得笑的表情,許三多終于忍不住抱怨:“說是來幫我,又不幫我說話。”
    伍六一:“你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誰幫得了你?你如果想留下,等老爺子出來你跟他這么喊就行了。”
    許三多:“他怎么對我你也看見了,多說兩句上手就打。他真是我的克星。我以為現(xiàn)在能好點了,可剛才他一瞪眼我渾身都不過血了六一你不知道,我打小挨的耳光比我走的路還多”
    伍六一:“沒入伍時我信,可入了伍光數(shù)你每早上一萬二吧,就算兩萬四千步,跑兩年多,你今年二十二吧,平攤了每天幾千個耳光,真打成豬頭了。”
    許三多:“你從來不跟我開玩笑,怎么今天就開玩笑?”
    伍六一:“因為覺得你好笑。”
    許三多失望地看看伍六一,伍六一表情冰冷,許三多將頭轉開,決定像以前一樣忍受這樣的侮辱。
    伍六一:“也因為我想告訴你,你這兩年多攢的東西根本不是你爸攔得住的,我看見他就可憐他,因為他注定帶不走他兒子。可現(xiàn)在我可憐你,居然會被拴條鏈子就拖走。”
    許三多發(fā)著呆。
    伍六一看不下去了轉身要走。而且說走是真走,大步流星就給了他個背影,而且方向是徑直回團。
    許三多給噎得連叫的勇氣都欠缺,回了頭許百順正好出來。
    許百順:“那一個呢?”
    許三多:“有事先回了。”
    許百順:“回就回。現(xiàn)在帶我去跟你們領導合計合計,看怎么能帶你走。”
    許三多被父親揪了一只衣袖,苦著臉,像被當場抓住的小偷。
    進了連隊營地,袖子總算被放開,許三多拼命想從空蕩蕩的腦子里擠出點東西,好吸引開父親正看著宿舍的眼神。
    許三多:“爸,這是單杠”
    許百順:“單杠旁邊是雙杠。”許百順板了臉,許三多只好撓撓頭。
    許百順:“我還不認識這是單杠?你們領導在哪?”
    許三多:“我是說我耍個單杠你看。”
    許百順:“不看。這塊咋連個人動靜也沒有?”
    許三多:“那是空地我是說,是我們連活動場地”
    許百順:“我要找人!找地皮回家圈去!”
    許三多:“爸,我們連現(xiàn)在狀況是不太好,可它有五十七年光榮的歷史”
    許百順:“好啊。老子我打出娘胎也有五十八年光榮的歷史,比它還多一年呢!憑啥役期都滿了還不放人?說!哪個門?”
    許三多只好指指七連空空落落的門道,許百順半個磕巴沒有,抬腿就進。許三多緊跟,進門前萬般無奈地回望下剛走過的空地,眼里寫的已經(jīng)是訣別。
    許百順進了七連宿舍,這里的安靜讓他心生疑惑,仿似怕踩上地雷的鬼子。
    許三多緊跟在后邊:“爸,不是不放,是我不想走”
    許百順瞪眼:“找打”巴掌已經(jīng)舉起一半,整齊的掌聲轟然而響,許百順嚇得渾身一顫。許三多也被嚇著了,嚇得簡直瞠目結舌。但凡還在這個團的原鋼七連的士兵,全都在過道兩側站著,他們一個個軍裝筆挺,好像已經(jīng)站了多久了。已經(jīng)空寂了幾個月的鋼七連宿舍,頓然又聚起了至少兩個班的人。
    毫無疑問,這是伍六一安排的。伍六一猛喊一聲口令:“立正!稍息!敬禮!”
    眾人齊刷刷地給了許百順一個軍禮。
    “熱烈歡迎許三多的父親來我連參觀指導!”眾人吼道。
    許三多雖然一直愣著,可許百順卻樂了,他推開許三多,充滿興致地打量著眼前這幾十號人,嘴里說:“啥叫許三多的父親呀?老子還跟著兒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馬上糾正道:“熱烈歡迎許老伯來我連探親!”
    許百順得意揚揚地點頭:“不是探親,是來接人。你們領導呢?”
    伍六一:“報告許伯伯,這就是我們領導。不過我們這不叫領導,叫首長。”伍六一指的是許三多。許三多愣住了。
    “嗯,首長好聽。”許百順轉頭看看兒子,生平第一次有些贊賞之色,“你管這么多人?”
    伍六一:“對啊,轉了士官就管這么多人!”
    許百順:“他不還沒轉嗎?”
    甘小寧:“他能干,就先讓他管著。轉了管更多!”
    許百順:“這么回事。”他顯得很滿意,而伍六一沖著甘小寧一瞪眼,再扯下去非得穿幫。
    伍六一:“快帶首長他爸看看環(huán)境去!”馬小帥立刻把許百順架上了:“許老伯,這是我們士兵宿舍。許老伯您瞧見我們連旗沒有?這旗還是打四八年傳下來的。”
    許百順能有不相信的嗎?他只剩了不住地點頭!伍六一看見許三多還在發(fā)愣,猛地就給了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還不趕緊開門去?全連的鑰匙都在你一人手里!”
    “你們”許三多傻了。“我們串通好了,怎么著吧?”許三多急忙開門去了。他的眼眶里感覺有種熱乎乎的東西在流。
    幾十號兵前前后后地簇擁著,這對許百順來說,大概是一輩子都沒有過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
    馬小帥拿著一個傻瓜相機,一邊走,一邊替老頭子照相:“老伯,回頭,笑一笑。”他不惜膠卷地照著。
    一輛步戰(zhàn)車在空地上轉彎倒退,雖場地不大可也威風凜凜。這是伍六一冒著犯錯誤的危險從車庫開出來的。
    許百順戴著伍六一的帽子,披著甘小寧的衣服,山大王似的冒在炮塔上扶著機槍。威風凜凜地跟著步戰(zhàn)車,前進著、旋轉著。
    “老爺子,看這邊。”馬小帥拿著照相機前后地張羅著。
    車下的兵們便都默契之極地鼓掌著,大聲地稱贊著。
    “許老伯真威風啊!天生的裝甲兵!”
    “您坐過摩天輪,差點坐了空中客車,可這坐過步戰(zhàn)車的人還真不多呀!”
    許百順說:“對對,我坐過摩天輪,也坐過步戰(zhàn)車,還摸過重機槍,回家我跟他們說去!”
    “這可都是托您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說。
    許百順這才回頭瞅了一眼一直在艙里給自己托屁股的許三多。
    “首長,出來跟老伯合一張吧!”伍六一看見機會成熟了,朝許三多喊道。
    許三多把許百順的平衡交給另一個兵,自己從艙口鉆出來。許百順卻靈機一動,拼命想把機槍口調過來,卻紋絲不動。
    甘小寧只好打開插銷,許百順立刻把機槍掉過來,對住了剛鉆到身邊的許三多喊道:“投降!投降!繳槍不殺!”
    許三多愣著,眾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著許三多。
    大家都看著許三多,許三多僵在車頂上,手動了動,又捏了捏拳頭:“爸,這動作我們這從來不興做的。”
    老人自己舉起了雙手:“是這個?為什么?”
    許三多說:“穿軍裝的不投降!”
    “對自個老爸都不行?你就這么孝順啊?”
    父子兩個僵住了。
    甘小寧扯了扯馬小帥,對許百順喊道:“老伯,看這邊,快!一、二、三”
    許百順配合地轉了過來,馬小帥胡亂地又給了他照了一張。
    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躍,他讓許三多快鉆進駕駛艙里,讓他父親享受享受他兒子開的車!許三多二話不說就鉆進了艙里,然后在那塊幾十米的空地上,前進轉彎,駛過旁邊林立的炮車和戰(zhàn)車,看起來許三多的駕駛技術著實不錯。最樂的當然是許百順了,他簡直是樂不可支了,他說:“小王八羔子真會開車?”
    伍六一替許三多應著:“會開!開得好著呢!”
    甘小寧忙跟著說:“都是在部隊里學的,老伯。”
    伍六一說:“他還會開這炮,打這重機槍他還會修車,車內射擊是最難打的,可他車內能打點射。”
    甘小寧說:“他是夜間射擊集團軍第一,打機槍,兩百發(fā)彈鏈一百一十七發(fā)上靶,都說他上輩子就是摸槍的”
    許百順樂得直點頭。
    伍六一和甘小寧,兩人的嘴巴一直沒停,他們告訴老人,許三多是武裝越野集團軍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團軍第一,偵察兵技能集團軍第二,海了去啦!甘小寧說:“最好的步兵!我們班長說話我們都服”他被馬小帥踢了一腳,可許百順在這種事上反應賊快。
    許百順眼睛瞪大了:“班長,不是首長?你們現(xiàn)在把班長也叫首長?”
    伍六一忙接口:“他說我。我才是班長,我說許三多不錯,這話他們都服。可我服許三多。許三多轉了士官就是首長,首長管班長。”
    許三多在駕駛艙里開著車,聽著上邊的驢唇不對馬嘴,表情古怪。
    “伯伯,您讓我們首長跟我們在一塊吧,這么長時間都是共患難過來的。”
    “是啊,您不知道我們連多不容易,真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許三多有多不容易”
    許百順一直神情不定,忽然猛力地敲打著車蓋:“停車!停車!龜兒子你有種別停!不停我直接跳!”
    許百順掙開了人就要往下跳。許三多把車停住,從神情來看,他早料到如此,這里沒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父親。
    許百順剛一下車,士兵們又寸步不離地圍了上去,許百順看來不屑于理他們了,沖許三多一指,大聲地吼道:“你,跟我走!帶我找能主事也能說理的人去!”
    許三多默然地看看他們,只好跟在父親身后
    眼見已經(jīng)要出車場,伍六一氣急了,顧不得禮貌,大聲地喊道:“你把他毀了!”
    許百順:“我就要他成個人,我不瞎,看出他也成了人,夠了,混生活夠了。”
    伍六一:“在這里出來的人沒人想混!”
    許百順打了個干哈哈。
    許三多:“算了,六一我謝謝你們。”
    “這種屁別對著我放!”他又對著那幫兵,“還有轍把老伯留住沒?”
    馬小帥苦笑著:“捕俘,把老伯拿下。”
    伍六一沖了許三多就是一拳,嘴里嚷著:“還手啊!讓你爸知道,你在這長的不是混的出息!”許三多心不在焉地挨個正著。
    許三多木然開始躲,伍六一拳打腳踢,風聲呼呼落點奇差。
    這招還真是有用,許百順回頭,站住了:“沖我招呼呀!干嗎打他?”
    “伯伯您哪知道,許三多在我們這學得可厲害了,伍六一很厲害吧,一星期被他打七次,收拾得服服帖帖”
    “騙鬼!我兒子我不知道?”
    伍六一又是力道十足準頭奇差的一拳轟過去,許三多下意識搪開,“讓我看看你要什么!”
    許三多看他一眼,開始還手,一拳擊在伍六一下巴上,伍六一站住了,擦掉嘴角流出的一縷血絲。
    周圍一片寂靜,被眾人圍著的兩個人看起來忽然變得很玩命。伍六一一腳旋踢了過去,這回是全然動真格了,許三多抱住,一腳踢在他膝彎上,伍六一被甩出去幾米遠,重重撞在一輛戰(zhàn)車上。
    許三多木然地站著。許百順很仔細地看著他,與其說看兒子的能耐,不如說看兒子神情里濃郁的悲哀。伍六一這才費勁地從戰(zhàn)車邊爬了起來。
    許百順:“有毛用,你們串好了的。”掉頭又走,但表情中已沒了剛才的輕狂,兒子的悲哀像是傳染到他臉上了。許三多呆呆站著,沒跟上,但神情中充滿了絕望。
    伍六一突然對旁邊的士兵說:“找磚頭!快找磚頭!”旁邊就有車庫在修,磚是現(xiàn)成的,七手八腳便摞了高高一摞。伍六一提起嗓門大聲喊道:“許三多,劈了它!讓你爸瞧瞧你的能耐!伯伯,您看許三多。”
    許百順站住,回頭,盡可能地表示出不屑:“街頭賣把勢呢?”
    “什么都不賣,爸。只是想說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要的東西什么都換不來。”許百順的話好像充滿了哲理。
    “可我已經(jīng)沒它不行了爸,你看這個!”他最后四個字是吼出來的,一掌下去,磚屑紛飛,一摞磚分兩半垮了下去。還剩最底下的一塊,是燒得起了黑泡的,這種磚比死樹疙瘩還結實。許三多看看父親,許百順仍是那樣,盡可能一個嘲笑的表情。
    許三多看著手里的那塊磚,臉上的無奈突然就成了憤怒了。他說:“爸!你看我!”他把那塊磚拍在自己額頭上,在許百順的驚呼聲中半塊磚飛了出去,另半塊磚抓在許三多的手上。腦袋沒事,許三多伸手抹去額頭上的磚屑。
    許百順:“你跟我耍橫?”
    許三多死死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睛里單調到只剩下執(zhí)拗:“不是。偵察兵都練過頭,可我不是要說這個。爸,我從小就不知道怎么跟您說話,現(xiàn)在有句話真想說的時候,只好這么說。”
    許百順也死死盯著兒子,眼睛里是與許三多同一血源的執(zhí)拗。一時間似乎只剩下父子兩人了。
    “你是怎么著也不跟我回去了?”許百順問。
    許三多點了點頭,他看看周圍所有的戰(zhàn)友,那些人寂然:“我離不開他們。”
    “你爸你哥,加一塊還不如他們?”
    “不止這個。我好容易明白點人生,知道它特別該去珍惜。我今年二十二歲,我想不起別的地方可以讓我好好過這幾年。”
    許百順從許三多的臉看到許三多的腳,從許三多的腳邊看見一小攤血,再看回許三多的手上,許三多腦袋沒破,手可破了,血從指尖上往下滴滴答答。
    再看看伍六一,看看甘小寧,看看馬小帥,看看周圍的兵,終于嘆了口氣:“你們對他這么好,干嗎不給他把手包上?”
    馬小帥先就歡叫了一聲,幾個兵同時擁上,手絹紙巾齊上,把許三多一只右手給包了起來。而這時,許百順已經(jīng)走開了。許三多看著父親,忽然喊道:“爸,您上哪?”
    許百順回答說:“我,回家去!”
    許三多嚇了一跳,掙開了身邊的士兵,朝父親蒼涼的背影追去。許百順說:“你二哥給我看他的錢,說他用不著兒子;你給我看你的兵,說你不要兒子,我不回去干啥?”許三多央求著:“爸,您別走。”
    “住這讓你們哄著,我心煩。”
    “爸,我送您。”
    “老子不用人送。你再跟我身邊,我就揪你回去。”
    許三多猶豫著停下了,看著父親大步流星地走遠。
    許三多幾個兵從門口追出來,許百順已經(jīng)在登記室取了自己的包走遠。許三多在后邊跟著,甘小寧捧著他那只傷了的手。伍六一神情很沉郁。
    許百順上了路邊的一輛公共,走得可稱義無反顧。
    在和爸爸的無數(shù)次交戰(zhàn)中,我生平的第一次勝利更像一場慘敗。
    他們看看天色,黑了,七連的人已經(jīng)很少能聚在一起,但也到了各忙各的時候。大家紛紛回了各自的連隊。伍六一又恢復了以往專為許三多準備的冷面。伍六一橫他一眼,徑直走,許三多跟上做了雙人成行。
    六一因為私自動用裝備被記過一次,他軍事生涯上的唯一一次。他笑著跟甘小寧說,判輕了。六一不說話,但總想扛起一座山。
    一個月后,他終于轉成了士官。
    許三多知道,他會繼續(xù)這段軍事生涯,直到軍隊有一天像對史今那樣,說:“你走吧,我們需要更好的。這地方有無數(shù)人在走同樣的路。”
    許三多戴了三年之久的列兵銜,終于換成了一級士官。宣誓那天,是在團部禮堂。看著許三多士兵銜換成了一級士官,一邊的團長王慶瑞若有所思地揉著下巴。
    王慶瑞:“這兵看物資多久了?”
    干事:“整半年。”
    王慶瑞:“有什么突出表現(xiàn)嗎?”
    干事:“沒有,平平常常。”
    王慶瑞看著臺上那個平靜如水的士兵感慨。平平常常,那還真不是件容易事啊。
    許三多仍然在七連掃地,轉成士官對他來說并沒太大區(qū)別,一樣是看守、維護、打掃,和以前一樣。掃帚從地上劃過,軌跡沒有重復,也沒有錯漏,許三多安靜地做著這繁瑣的事情。
    費盡力氣才爭來繼續(xù)在七連掃地的權利,以前最難忍受的孤獨也就變成了平靜。它不再是落在頭上的命,而是我爭來的,值得珍惜。
    許三多仍然是獨自一人在跑步,但不再呆滯,眼睛很活躍地觀察著其他隊列的情況。甘小寧活躍地向他擠眼,伍六一仍形同陌路,面無表情。
    轉了這么大彎后得到的東西叫平常,什么都沒有變,只是不再心煩意亂。不怕失去,不怕得到。
    他超過那幾個老戰(zhàn)友的隊列,跑開。一輛有著奇怪標志的越野車與他擦肩而過。
    那輛越野車成了操場上兩名執(zhí)勤目光的焦點。車自己停了下來,搖下的車窗里露出戴著墨鏡的特種兵指揮官鐵路,他自己開車。
    執(zhí)勤肯定會先看到鐵路肩上的上校軍銜,但敬禮的時候他仍對著那兩套見所未見的軍裝有些疑惑。
    “團部在哪?”
    “右拐,到頭東行一百米。”
    “謝謝。”
    鐵路的車開走了,那兩名執(zhí)勤竟然弄不清楚他的軍種了。
    王慶瑞正在看著面前的一摞士兵簡歷,手上拿的正是許三多的簡歷,鐵路進來了。
    許三多簡歷上的最后一款,仍是鋼七連駐守。
    鐵路敲門進來了。
    “坐。”王慶瑞說著扔盒煙過去,“煙,等我這看完。”
    鐵路:“少來了。”
    王慶瑞:“什么?”
    鐵路:“你我,或者互損,或者玩笑。可你現(xiàn)在一副公事公辦的臉,是想看看我的反應好下藥吧?我可不信該看的資料你現(xiàn)在還沒看完。”
    被戳穿的王慶瑞絕無難堪,資料往桌上一放,先用個鎮(zhèn)紙壓上。
    王慶瑞:“好吧。師部通知是接到了,可我準備討價還價。”
    鐵路:“好吧,我也是一路算盤打過來的。”
    王慶瑞:“嗯,話說前邊,有幾個兵我是絕對不給的。”
    鐵路:“嗯,那我也先說,有幾個兵,我就是沖他們來的。”
    王慶瑞:“好極了。你是要拿師部的命令壓我嗎?”
    鐵路沖王慶瑞那個好斗的表情微笑,并且把他的茶缸子拖過來喝了一口。
    “先別生氣,”鐵路敲敲鎮(zhèn)紙下壓的簡歷,“你當寶貝護著的那幾個在我眼里還未必合格呢。”
    王慶瑞:“對對,適合裝甲兵的未必就適合特種兵。”
    鐵路:“別忙轉移。不分兵種,好兵就是好兵。我只想告訴你不是帶著繩子來搶人怎么樣?我只希望你我公平一點,下星期在貴團西面的草原演習場上能看見他們。”
    他又一次敲敲那摞簡歷。王慶瑞也看了看那摞簡歷,心情有些沉郁:“你會看見他們。你我的公平小事一樁,對他們一定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