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萬壽長夜歲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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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fēng)沉緩地吹拂,空氣中綿密的花香軟軟地纏上身來,與酒意一撞,皇帝更覺得心中沉突,整個人醺醺欲睡去。
總管太監(jiān)李玉的步子邁得又快又穩(wěn),一壁輕聲督促著抬轎的小太監(jiān)們,“穩(wěn)著點(diǎn)兒,別摔著了皇上。”
皇帝蒙眬中扶著頭,含糊地問:“到哪兒了?”
李玉含笑答道:“皇上,到西六宮的長街了。”
皇帝輕輕“哦”了一聲,“是西六宮。李玉,朕仿佛有點(diǎn)兒醉了。”
李玉忙恭謹(jǐn)?shù)溃骸盎噬习残模辉绶藧F人的牌子。奴才已經(jīng)去通傳了,這個時候惇貴人已經(jīng)備下了醒酒的湯藥在承乾宮等著您了呢!”
皇帝“唔”了一聲,緩緩道:“停下!”
李玉滿心詫異,卻不敢多言,忙一甩手中拂塵,示意抬轎的太監(jiān)們放落了轎輦。李玉湊上前,“皇上,這兒離承乾宮還有一段路,還是讓奴才們抬著您走吧。”
皇帝伸出手,李玉忙伸手扶住,皇帝道:“朕覺得酒勁兒上來了。李玉,你扶著朕走一會兒。”
李玉忙躬身道了聲“是”,悄悄兒朝后臉一揚(yáng)。后頭跟著的四個小太監(jiān)會意,便隔了十步之遙,輕悄跟在二人后頭。李玉穩(wěn)穩(wěn)扶住皇帝的手臂緩步往前。
皇帝不說話,李玉更不敢說話,也不知皇帝想去哪里,只好默然跟著。月色澄明如清波,溫柔浮溢四周,連長街兩側(cè)的朱紅高墻,也失了往日的沉嚴(yán)肅穆,顯出幾分嬌柔。
皇帝抬頭望著月亮,似乎是自言自語:“今兒的月亮真好。”
李玉忙笑:“皇上是天子,今兒是您的萬壽生辰,當(dāng)然連月亮也要來助興,格外亮堂些。”
皇帝微微一笑:“是啊,今兒是朕的生辰,再過兩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人月團(tuán)圓,都是好日子。”
李玉見皇帝凝神望月,嘴角仍帶著笑意,不知怎的,心里一突,便有些不自在起來,于是趕緊勸道:“皇上,時辰不早,您今兒高興多喝了點(diǎn)酒,仔細(xì)被風(fēng)撲著,傷了龍體。”
皇帝搖搖頭:“酒酣耳熱,朕不會涼著。”
李玉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奓著膽子勸道:“皇上,穎妃娘娘在養(yǎng)心殿等著您哪!”
皇帝冷淡道:“讓她等著。”
李玉暗暗納罕,穎妃巴林氏乃蒙古貴女,入宮數(shù)載,頗得皇帝恩幸。便連皇貴妃魏氏所生的女兒七公主,也交由她撫養(yǎng)。尤其是烏拉那拉皇后過世之后,尋常嬪妃難得見皇帝一面,這位穎妃卻常能陪皇帝說話,寵遇可見一斑。而今日皇帝這樣拋下她不顧,卻是從來未有之事。
李玉見皇帝信步往前,環(huán)視周遭一眼,忽地想起一事,心中沒來由地一慌,腳下都有些踉蹌了。
皇帝漫不經(jīng)心地道:“叫跟著的人都退下,朕見了心煩。”
李玉不敢怠慢,忙回頭揚(yáng)了揚(yáng)拂塵,四個小太監(jiān)便躬身后退下去。
李玉上前扶住皇帝的手,皇帝慢悠悠走著,兀自說:“今兒是朕的生辰,朕真高興。”
李玉忙接口:“高興高興。”
皇帝含著笑意,“朕有那么多的阿哥、公主,一個個活潑潑的,又聰明又伶俐。”
李玉道:“更難得的是阿哥和公主們都有孝心,尤其是幾位阿哥,特別出息。十一阿哥文采風(fēng)流,寫得一筆好書法,今日為皇上獻(xiàn)上的《百壽圖》,可真是十一阿哥的一片孝心;就是十五阿哥,雖然年紀(jì)小,可當(dāng)真有志氣,能把皇上的御詩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嘖嘖……真是能干。”
皇帝微瞇了眼,“那不是十五阿哥能干,是他的額娘太能干。”
魏氏身為皇貴妃,位同副后,主理六宮,又子女雙全,若不是得了這心悸病身子虛弱很多,只怕也有封后的指望了。
李玉眼珠一轉(zhuǎn),只裝作不懂,笑吟吟道:“可不是,皇上的萬壽節(jié)都是皇貴妃撐著身子一手操持,不可謂不能干。”
皇帝輕嗤一聲,帶了幾分嘲諷之意,“是啊。朕有那么多的嬪妃,個個貌美如花,聰明能干。”
李玉不知皇帝何意,只賠笑說:“皇上的嬪妃們不僅貌美賢惠,而且今日萬壽節(jié)都為皇上進(jìn)歌獻(xiàn)舞,當(dāng)真才貌雙全。”
皇帝閉上眼睛,“可不是?個個都順從著朕,體貼著朕。只有穎妃還直爽些。”
皇帝晃一晃頭,腳步有些不穩(wěn),李玉急道:“皇上,皇上您當(dāng)心著。”
皇帝擺了擺手,“順從體貼自然是好,可朕怕啊,怕這順從體貼下面是說不出口的腌臜心思,污穢手段。朕想一想,就覺得惡心。”
李玉忙笑道:“皇上多慮了,后宮的小主們怎么會是這樣的呢?哪怕真有一兩個心術(shù)不正的,皇上圣明,也一早處置了。”
皇帝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所以,朕喜歡年輕的女人,心眼兒干凈,清透,想說什么自然會說。哪怕有點(diǎn)兒小心思,也藏不住。”
李玉忙忙點(diǎn)頭,“皇上說得是。”
皇帝緩步走著,李玉賠笑道:“皇上,再往前就是翊坤宮,旁邊的宮里慶妃娘娘和誠貴人都在,再不然,還有幾位貴人常在,也都住著。皇上要不要去坐一坐……”
皇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李玉,你跟了朕幾十年,如今倒越發(fā)會當(dāng)差了。”
李玉膝蓋一軟,連忙跪下,“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輕哼一聲,也不理會,徑自向前去。李玉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眼見皇帝越走越遠(yuǎn),他咬了咬牙,奓著膽子小跑著跟了上去。
四下里的甬道太過熟悉,連每一塊引他向重華宮的青石板上的花紋,他都爛熟于心。皇帝怔忡地走著,越走越快。等到“翊坤宮”三個金漆大字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皇帝才猛然剎住了腳步。酒意沉突涌上腦門,皇帝只覺得心口一陣一陣激烈地跳著,腳步卻凝在了那里。
恍惚還是帝后情睦的歲月,如懿初為皇后。過了那么長的時光,越過了那么多人,她終于走到和自己并肩的地方,成為自己的妻子,而非面容鮮妍而模糊的妾室中的一個。這是他許她的。在自己還是阿哥的時候,他太知道自己雖為帝裔,卻出身寒微,連親生父親都隱隱看不起自己,對他避而不見。所以他有了熹貴妃這位養(yǎng)母,所以他拼命孝順這位為他帶來榮耀家世的養(yǎng)母。他費(fèi)盡心力用功讀書,只為爭得屬于自己的榮耀。
那個時候,他有出身名門貴族的嫡福晉富察氏,也有了大學(xué)士之女、溫柔婉媚的高氏。那些高貴而美麗的女子,那些深受家中寵愛的女子,他在歡好之后只覺得疏離。她們跟自己的心,到底是不一樣的。只有如懿,那時她還叫青櫻,是被自己的哥哥瞧不上,才被熹貴妃要來送給他做棋子的女人。連熹貴妃都說:“你可以不寵愛她,卻一定要娶了她,善待她。”不錯,青櫻是可以作為他和三哥弘時爭奪帝位的一步好棋的。青櫻,她也有顯赫的出身,她是先帝烏拉那拉皇后的侄女。這重身份,卻在后來的日子,成了她的最大的尷尬。
因著先帝烏拉那拉皇后的晚年凄涼,因?yàn)闉趵抢屎髷≡诋?dāng)今太后手中,所以青櫻入宮后的日子,很不好過。她被冷落了好些年,直到那時,他才真正愛上青櫻。因?yàn)槟菢拥那鄼眩殡S他多年,深知彼此心性,又真正和自己一樣,是富貴錦繡林中心底卻依然孤寒之人。
所以他加倍地給予她榮耀,給予她皇后之位。
曾經(jīng),也有過琴瑟相諧。而最美好的最初的時光,都停留在了翊坤宮的歲月。
那時,她與他是多么年輕。人生還有無數(shù)明燦的可能,他們都真誠地相信,可以一起走到歲月蒼老的那一日。
皇帝伸出手,愛惜地?fù)崦隈蠢m的大門上。
觸手揚(yáng)起的輕灰令皇帝忍不住咳嗽。他仔細(xì)看去,才發(fā)覺門上紅漆斑駁,連銅釘都長出了暗綠的銅銹。墻頭恣意生長的野草,檐角細(xì)密的蛛網(wǎng),都是那樣陌生而寥落。
曾經(jīng)恩深情重的翊坤宮,曾經(jīng)住著天下之母的翊坤宮,竟也破敗如此了么?
其實(shí),也不過這些日子而已。
可是宮廷的冷落,他最清楚不過了。萬人之上的他,坐擁天下的他,何嘗不也是在年幼時受盡白眼,若不是乳母庇護(hù),又有了熹貴妃的撫育,他何曾能有今日?
所以,他太清楚如懿的驕傲,太清楚該如何挫磨她的驕傲。
哪怕是皇后,也要屈膝在皇帝之下,俯首恭謹(jǐn)。
可是如懿,她有那樣銳利的眼神。恰如她斷發(fā)那一日,如此決絕而凄厲。
萬事,終于不可再回轉(zhuǎn)。
皇帝靜靜地佇立在門前,良久,只是默然。
月亮漸漸西斜,連月光也被夜露染上了幾分清寒之意。
李玉跪在皇帝身后不遠(yuǎn)處,連膝蓋都麻得沒有感覺了。只依稀覺得冷汗流了一層又一層,仿佛永遠(yuǎn)也流不完一樣。
他是不該看見的。就好像,皇帝也不該過來這里。
翊坤宮,應(yīng)該是皇帝最厭棄的地方;翊坤宮里的人,應(yīng)該是皇帝最厭棄的人。可是偏偏,在這樣普天同慶的萬壽節(jié)里,在即將花好月圓的中秋夜前,皇帝卻在翊坤宮的門前,遲遲徘徊,不愿離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露浸染了霜鬢,李玉才覺得有些涼意。他猶豫了半日,終于咬著牙膝行到皇帝跟前。李玉拼命磕了兩個頭,方敢極低聲地說話:“皇上,已經(jīng)二更了。”
皇帝只是默然不動,仿佛整個人都定在了那里。
李玉眼見皇帝的袍角已被露水浸濕,心中更是驚懼,立刻俯首在地,“皇上,宮中人多口雜,萬一……快中秋了,您要傷了龍體,太后和皇貴妃問起來,奴才擔(dān)當(dāng)不起。”
他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叩首不已。
片刻,皇帝嘆了口氣。那嘆息極輕微,像一陣輕風(fēng)貼著墻根卷過,連李玉自己都疑心是否聽錯了。皇帝輕聲呢喃:“人月兩團(tuán)圓?呵,團(tuán)圓?”
李玉嚇得不敢抬頭,終于聽清皇帝說了兩個字,“回去。”他頓了頓,“將翊坤宮收拾出來,給惇貴人住吧。”
他掙扎著站起來,也不顧膝頭酸痛,忙扶著皇帝的手去了。
墻頭的野草輕悠悠地晃著,好像只有風(fēng)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