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名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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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站在慈寧宮廊下,看著福姑姑指揮著幾個宮人將花房送來的數(shù)十盆“黃鶴翎”與“紫霞杯”擺放得錯落有致。彼時正黃昏時分,流霞滿天如散開一匹上好的錦繡,映著這數(shù)十盆黃菊與紫菊,亦覺流光溢彩。
福珈笑吟吟過來道:“慈寧宮的院子敞亮了許多。若是在壽康宮,這幾十盆菊花一擺,腳都沒處放了。”她見太后歡喜,越發(fā)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攜了皇后親自來請您移宮。如今有什么好的都先盡著您用。連花房開得最好的紫菊,也都送來了您這里。”
太后微笑頷首,扶著福珈的手走到階下,細(xì)細(xì)欣賞那一盆盆開得如瀑流瀉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沒白疼了皇帝。只不過那日雖然是皇帝和皇后來請,可這背后的功勞,哀家知道是誰。”
“太后是說嫻妃?”
太后拈起一朵菊花仔細(xì)看了片刻:“顏色多正的花兒,和黃金似的,可惜了,還沒開出勁兒來。”
福珈笑道:“有您愛護(hù)調(diào)教,要開花不是一閃兒的事?”
“這也急不得。滿園子的花,前面的花骨朵開著,后面的也急不來。由著天時地利吧。”太后松開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只給她一個妃位,是可惜了。按著在潛邸的位分,怎么也該是貴妃或者皇貴妃。”
福珈取了絹子替太后抹了抹手:“有福氣的,自然不在這一時上看重位分。往后的時間長著呢。”
太后頷首道:“慧貴妃是會討人喜歡。有時候跟著皇后來哀家這里請安,規(guī)矩也一點不差。”
福珈思忖著道:“照規(guī)矩是該晨昏定省的,但皇后和嬪妃們,也不過三五日才來一次。這……”
太后一副從容淡然,看著天際晚霞彌散如錦,緩緩道:“哀家住在這慈寧宮里,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后,一日來兩次也好,三五日來一次也罷,都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哀家的眼睛還看著后宮,太后這個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參與介入,大事上點撥著不錯就是了。這樣,才是真正的權(quán)柄不旁落,也省得討人嫌。”
福珈這才笑道:“太后的用心,奴婢實在不及。”
夜來的長春宮格外靜謐,明黃色流云百蝠熟羅帳如流水靜靜蜿蜒地下,便籠出一個小小天地,由得瑯?gòu)梅诨实奂缟希?xì)細(xì)撥著皇帝明黃寢衣上的金粒紐子,只是含笑不語。
皇帝本無睡意,便笑:“皇后一向端莊持重,怎么突然對朕這么親昵起來了?”
瑯?gòu)幂p笑道:“皇上只看見臣妾端莊持重,就不見臣妾也很依賴皇上么?”
皇帝望著帳頂,嘴角含了薄薄一縷笑意:“皇后在后宮一力獨斷,為朕分憂,朕很高興。不過見慣皇后的正室樣子,小兒女模樣倒是難得了。”
皇后默然片刻,盈盈笑道:“后宮小兒女情長多了,難免爭風(fēng)吃醋的小心眼兒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豈不失了偏頗,叫人笑話?”她停一停,小心覷著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議讓嫻妃居住延禧宮有些失當(dāng)了?”
皇帝略略含了一絲笑影,松開被瑯?gòu)靡兄募绨颍骸盎屎笫橇鶎m之主,后宮的事自然應(yīng)當(dāng)由皇后決斷。皇后的提議,朕自然不會不準(zhǔn)的。”
瑯?gòu)眯念^微微一驚,不免含了幾分委屈:“皇上這樣說,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難道臣妾跟隨了皇上這些年,還會如幾位貴人一般不懂事,只曉得爭風(fēng)吃醋?臣妾不過是以為,皇上近日抬舉慧貴妃,自然是恩寵有加,慧貴妃賢淑安靜,也受得起皇上這點眷顧。只是嫻妃在潛邸時位分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貴妃高了一頭,難免氣不順,要與人起爭執(zhí),不若將她放到安靜些的地方,也
好靜心些。等她心氣平伏些許,皇上再好好賞賜她,給她些恩典就是了。”
皇帝伸手撫了撫皇后的頭發(fā):“皇后思慮周詳。”
瑯?gòu)眠@才松了口氣,伸手?jǐn)堊』实鄣氖直郏σ庥骸俺兼挠抟姡趺幢鹊蒙匣噬系氖ッ鳎客绽锘噬弦幌蚍Q贊嫻妃慧心蘭性,而慧貴妃嫻靜溫婉,怎么到了今日給嫻妃的封號是嫻,貴妃反而是慧?臣妾卻不懂了。”
隱隱有風(fēng)吹進(jìn),帳外的仙鶴銜芝紫銅燭臺上燭火微微晃了一晃,映著拂動的帳幔,如水波顫顫,明滅不定。皇帝的臉色落著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飄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際薄薄的浮云:“朕也是隨手擇了兩個字罷了。”他低下頭看著瑯?gòu)茫半迖诟懒藘?nèi)務(wù)府,用心布置你的長春宮,你可還滿意?”
瑯?gòu)眯σ馍罹`,仿佛燭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艷的燭花:“皇上在后宮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宮中,便是對臣妾最大的用心與恩典了。”
皇帝輕輕拍著瑯?gòu)玫募绨颍曇魸u漸低微下去,卻依依透著眷戀與溫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后,又一向賢惠,后宮的事你打理著,朕很放心。”
因出了喪,也立后封妃,嬪妃們也不再一味素服銀飾了。海蘭一早換了一身如意肩水藍(lán)旗裝,只衣襟袖口繡了星星點點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點眼。自然,這也是她一貫的生存態(tài)度。
海蘭照常來候著如懿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長春宮中向瑯?gòu)谜埌病?br/>
瑯?gòu)脷馍珮O好,又精心修飾過容顏,換了芙蓉蜜色繡折枝蝴蝶花氅衣[1],頭上只用一支鎏金扁方綰住如云烏發(fā),端正的發(fā)髻上只點綴了疏疏幾點銀翠瑪瑙珠釵,并幾朵通草花朵而已。雖然簡單,倒也大方爽朗。一大早二阿哥也被乳母抱來了,瑯?gòu)糜痈吲d,嬪妃們也少不得熱鬧起來,說著二阿哥又壯了或是看著聰明伶俐。
唯有嘉貴人金玉妍打量著瑯?gòu)靡簧淼拇虬纾σ饕鞑徽f話。瑯?gòu)靡粫r察覺,便笑道:“素日里嘉貴人最愛說笑,怎么今日反而只笑不說話了,可是長春宮拘謹(jǐn)了你了?”
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后娘娘身上繡的花兒朵兒呢,雖然繡的花朵少,可真真是以清朗為美,看著清爽大氣。”
瑯?gòu)寐月哉苏陆笊系恼渲榧~子,含笑道:“嘉貴人一向是最愛嬌俏打扮的,本宮倒想聽你評說評說。”
玉妍斜斜行了一禮,如風(fēng)擺楊柳一般,細(xì)細(xì)說來:“臣妾看娘娘身上的繡折枝花,只在領(lǐng)口和袖口滿繡,衣襟和裙裾全是布料本來的紋樣,像是從前大清剛?cè)腙P(guān)的時候,宮眷們最時興的繡法。那是往往以旗裝繡疏落闊朗的圖案為美,用的也是京繡手法,講究的是大氣連綿,富貴吉祥。而時下宮里最時興的,是用輕柔的緞料,追求輕盈拂動之柔美,往往在袖口、領(lǐng)口、衣襟和裙裾上滿繡輕巧花樣,多用江南的繡法,或用金銀絲線和米珠薄薄織起,雖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后娘娘的裝扮,真是頗有入關(guān)時的古風(fēng)呢。”
眾人聽玉妍娓娓道來,再看自己身上旗裝,雖然顏色花色各異,但比之皇后身上的繡花,或用金線或用米珠點綴,果然是輕盈精巧許多。
注釋:
[1]氅衣:氅衣與襯衣款式大同小異,小異是指襯衣無開禊,氅衣則左右開禊高至腋下,開禊的頂端必飾云頭;且氅衣的紋飾也更加華麗,邊飾的鑲滾更為講究,在領(lǐng)托、袖口、衣領(lǐng)至腋下相交處及側(cè)擺、下擺都鑲滾不同色彩、不同工藝、不同質(zhì)料的花邊、花絳、狗牙等等,尤以江南地區(qū),素以多鑲為美。為清宮婦女正式的穿著。
皇后聽她說完,不覺嘆道:“同樣是穿衣打扮,本宮一直覺得嘉貴人精細(xì),如今看來,果然她是個細(xì)心人,能察覺本宮的心意。今早起來,本宮查看內(nèi)務(wù)府的賬單,才發(fā)覺后宮女眷每年費制衣料之?dāng)?shù),竟如斯龐大。本宮身上的衣衫雖然繡花,但花枝疏落,只在袖口和領(lǐng)口點綴,又是宮中婢女或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繡的式樣。而你們所穿,越是輕軟,就必得是江南織造蘇州織造所進(jìn)貢的,加上織金泥金的手法昂貴,其中所費,相差懸殊。而且后宮所飾,往往民間追捧,蔚然成風(fēng),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來的衣料翻倍而漲,連繡工也愈加昂貴。如此長久下去,宮外宮中,奢侈成風(fēng),還如何了得?”
瑯?gòu)靡痪湟痪湔f下去,雖然和顏悅色,但眾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頭不敢再多言。唯有純嬪不知就里,賠笑道:“皇后娘娘說得是,只是皇上一向都說,先帝與康熙爺勵精圖治,國富民強(qiáng)……”
瑯?gòu)玫恍Γ∵^茶盞定定望向她道:“民間有句老話,叫富不過三代。即便國富民強(qiáng),后宮也不宜奢華揮霍。否則老祖宗留下的基業(yè),能經(jīng)得起幾代?不過話說回來,純嬪你剛誕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費些也是情理之中。本宮不過是拿自己說話罷了。”
素心會意,往皇后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兒皇后就吩咐了內(nèi)務(wù)府,以后哪怕是長春宮的飾物,也頂多只許用鎏金和尋常珍珠,最好是銀器或是絨花通草,赤金和東珠、南珠是一點不許用的呢。”
晞月閑閑一笑,看著手上的白銀鑲翠護(hù)甲:“皇后娘娘的話,臣妾自然是聽著了。不比純嬪妹妹,有了三阿哥,說話做事的底氣,到底是不同了。”
純嬪雖然單純膽小,但話至于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覺蒼白了臉,腿下一軟便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還請娘娘明鑒。臣妾雖然誕下阿哥,但都是皇后娘娘福澤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費奢侈。”
瑯?gòu)玫恍Γ骸昂昧耍瑒e動不動就跪下,倒像本宮格外嚴(yán)苛了你們似的。起來吧。”
純嬪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掃了一眼眾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后娘娘的話說得極是。只是如今風(fēng)氣已成,別說宮里宮外了,連皇上賞賜給朝鮮的衣料首飾,也無不奢麗精美。臣妾聽來往朝鮮的使者說起,朝鮮國中也很是風(fēng)靡呢。若咱們改了入關(guān)時的衣飾,也這般賞賜親貴女眷或?qū)賴M不讓外人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