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章
八月六號,數(shù)伏之末。
龍云記得很清楚,這一天艷陽高照,因為頭一晚的狂風暴雨,城里難得是藍天白云。當他替常英俊拉開車門時,停車場背陰處還有零星幾攤未蒸干的積水。
英俊哥戴著寬邊太陽鏡,點上支煙,斜斜叼著,雙手拎著西裝領子一抖,沖龍云一擺頭:“怎么樣?”
“帥。”
英俊哥咧著嘴得意了一會兒,低頭湊在反光鏡前扒拉頭發(fā)——從圓寸愣用發(fā)膠抹出來的小分頭比較不聽話,總有那么一撮在后腦勺撅著。
龍云扭開頭和小遠對了個眼神,倆人都是一副很內(nèi)傷的表情。
“云子,你說我的頭發(fā)怎么不像你的那么聽話呢?這什么玩意?”英俊哥發(fā)現(xiàn)了那撮倔犟的毛,“快給我弄弄,怎么還翹起來了。”
小遠輕咳一聲,“俊哥,趕緊上去吧,我看見廣哥的車已經(jīng)到了。”
常英俊弄了點礦泉水倒在手心,一邊走一邊摁著后腦勺搓。沒成想越搓越厲害,連周圍的頭發(fā)也朝各個方向憤怒地豎了起來。英俊哥飚了,“下去沒有啊!”
身后跟著的人集體點頭,“下去了下去了。”
龍云都不忍心看。這后腦勺,簡直就是個……
“英俊啊,你怎么頂著個雞屁股就來啦?”在電梯里巧遇佛爺,圓胖臉上笑得肥肉亂顫,“這是你們小年輕新流行的吧?我果然老了。”細小的眼睛一轉(zhuǎn),又笑呵呵地打量龍云,“還是小龍看著利索,有范兒有派,倒把我們英俊比下去了。”
是人都聽得出這老胖子是存心挑事兒,但龍云還得客客氣氣的。
常英俊依然倒騰著他那一腦袋糟毛,沒心沒肺地說:“我兄弟自然有范兒。如今小字輩的誰手底下有他這樣的?誰不羨慕?哼,保不齊多少人還惦記我兄弟呢。”
說者無意,龍云卻看到佛爺笑容一僵,三角眼滴溜亂轉(zhuǎn)。
恰在此時電梯“叮”的一聲,門開,四五個穿西裝的小崽兒親親熱熱的迎上來,“佛爺您老路上還順啊?”“俊哥好!”“龍哥好!”
佛爺親切的在龍云肩上捏了一把,“英俊你看看,連海淀的崽子們都認識你兄弟,不知道的還以為小龍是大哥呢,哈哈。”
常英俊敷衍一笑,扭頭問負責接待的小崽兒,“棉叔到了嗎?”
“沒呢,說是昨兒睡得晚,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常英俊抬腳就踹,“沒正事兒的玩意!人大老遠打南邊來,頭一宿就不得消停。誰負責招待的?越老越不懂事,就他媽會耍嘴皮子玩花活!”
這指桑罵槐太沒技術含量了,饒是佛爺天生笑模樣都有點掛不住臉子,嘴角眼角一垂,和氣全無,已然滿臉橫肉。
龍云看著佛爺肉山似的背影沖常英俊搖頭,“何必呢?”
“你甭管。這幫老的排外,做兄弟的替你立了萬兒,以后他們就不敢胡說八道了。”
被踹的小崽兒也是個機靈鬼,知道這腳不是沖著他,一看佛爺走了就又貼上來,“俊哥您移步,已經(jīng)到了八位大哥,再晚了不好。”
常英俊瞥他一眼,“委屈你了。”向小遠一擺手,“賞!”那邊立刻塞過去幾張大紅票。
龍云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別學李騏軒成嗎?”
英俊哥翹著眉毛搖頭晃腦,“不帥嗎?”
小遠笑嘻嘻的探過頭,“帥,帥爆了。”
今天是給陽天會的丁棉擺的接風宴。
海鮮城的包間很寬敞,兩張十人席大桌還空著相當大一塊地方擺沙發(fā)茶幾。進屋先鋪天蓋地一片金燦燦!垂地窗簾,臺布,沙發(fā)罩,椅子坐墊,一律福字紋明黃緞。
龍云跟在常英俊身后進了包間,小遠等人和其他大哥的小弟都被讓到另一個小宴會廳。
英俊哥的雞窩頭相當惹人注目,八位先到的都扭過頭來看他。
李騏軒正站在窗邊和另外兩個人低聲交談,眼神在常英俊身上輕蔑地一點而過,落在龍云那卻是深沉如潭。
也許是他的注視太過明目張膽,旁邊兩名青年老大也都好奇地看過來。龍云在跟著常英俊先給五位前輩問過好后,不得不主動過去打招呼:“李總。”
李騏軒浮皮潦草的往左右一比:“瑞哥,武哥。”就算是引見了。
兩位大哥的態(tài)度都很友善,甚至有點兒過了,“這就是龍云?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我那邊的小弟兄常提起東城龍云,剛才勤勤兒的往外跑,我還以為這小子腎虛,結(jié)果他說龍哥要來,今兒說什么也得親眼見見。剛遇著沒有?瘦高條兒,穿灰襯衫的。”
是那個挨了常英俊一腳的小子,龍云想起就是他在一堆人里唯一喊了聲“龍哥好”。
“遇見了,挺精神一小伙子。”看來這位就是海淀的瑞哥了。龍云暗想:門口那一出估計是有意而為,佛爺恐怕也已經(jīng)倒戈李騏軒,不然哪兒就這么默契的一唱一和?
李騏軒自替龍云引見后就一直沒說話,只是站在一旁觀察他和兩位大哥應酬。當他看到龍云并未裝出那副蠻魯相,反而進退有度時,深潭似的眼底泛起笑意。
瑞哥察言觀色,突然提起:“聽說李總最近和俊哥聯(lián)手,把龍城大都和紫孔雀在東邊做得風生水起。要不我常說俊哥就是點兒幸,一年半之前才東拼西湊盤下龍城,轉(zhuǎn)頭又借上李總東風。李總啊,等您拿下大總的位置,可別只照顧俊哥,也讓我們兄弟沾沾光。”
一旁的武哥跟著敲邊鼓,兩人已然是歸順臣服。
龍云不由看了眼正和廣哥說話的常英俊,視線回轉(zhuǎn),李騏軒已站在他身側(cè),“我那有內(nèi)蒙的朋友送來的小羊羔,明天你來紫孔雀,咱們好好喝一場。”
龍云毫不回避他的眼神,“喝?難不成是慶功宴?”
李騏軒勾起嘴角,“慶什么功?明天立秋,叫你來貼秋膘兒。”
“你帶龍云干什么!”趙文廣用眼角瞄著和李騏軒站在一起的人就氣不打一處來。
“干爹,這事兒以后再跟您細說。總之一句話,我是拿他當了真兄弟。”
趙文廣狠狠瞪著常英俊,就像以前還當大哥時要教訓這傻小子一樣。他早就瞧出龍云是個禍害,果不其然,自他出獄后常英俊愈發(fā)不服管了。
當年手下也不是沒有機靈的,但機靈的心眼太多,哪兒有常英俊這種傻不愣登的好擺布?這些年把心思活的全剔了,只留小遠那幫愣頭青,千防萬防,到底還是冒出個龍云。
趙文廣又盯著龍云看了一眼。算了算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也只能先放他一馬,等把大事搞定,想剔了這小子也不是什么難事。
“干爹,您和叔叔們都談妥了?”
趙文廣緩下神色,“放心吧,咱們這邊占了六個,李騏軒頂天只有四票。等過會兒丁棉到了你注意我眼色,佛爺把話頭引起來你就提議讓大家公選,殺姓李的一個措手不及。這事當著丁棉的面兒做齊全,就算日后那小子想反水也沒戲。”
常英俊撓著下巴嘿嘿笑,“干爹啊,這事成了咱日后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啦。”
趙文廣抬手就抽了他一后腦勺,恨鐵不成鋼:“你給我穩(wěn)當點!”
坐在沙發(fā)上把玩著手腕上念珠的佛爺笑得眉眼彎彎,把整個包間里的景兒收進眼底。常英俊,李騏軒,一個看著硬,一個看著軟。到底是銀樣镴槍頭,還是棉里藏著針?哦,還有一個龍云。這小子才剛冒頭就被李騏軒看中,恐怕也不是一般人。
旁邊有人問:“佛爺,您樂什么呢?”
“沒什么,看著新起來一代就高興。”
“那您瞧哪個好?”
佛爺還是笑:“哎喲,這可不好說,我是哪個都喜歡。”
“那您瞧今兒這行市,怎么走?”
佛爺一抖手摸了摸光頭,“走,走著瞧,瞧吧,瞧熱鬧。”
佛爺不愧是佛爺,一語成讖,一頓接風宴果然是跌宕起伏,熱鬧非凡。
兩桌人除了昨天負責接待的武哥,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見丁棉。別看這人年過不惑其貌不揚,卻是陽天會緬甸分會第二把交椅昂丹的心腹智囊。
丁棉話不多,態(tài)度不傲也不過分熱絡,說一口相當標準的普通話,低頭吃菜,敬酒就喝。喝多少臉也不紅,只要有人說話眼睛立刻跟過去,也沒見怎么犀利,卻能看得人渾身發(fā)冷,自覺把應酬的話省了只撈干的說。
還好在坐的幾乎都經(jīng)過大風大浪,一時倒也沒跌份,但有兩個人最引人注目——李騏軒和常英俊。
李騏軒可能是唯一一個面上心里都穩(wěn)得住的,風度談吐自然是出類拔萃,丁棉連著看了他好幾眼。
常英俊肯定是唯一一個把緊張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的,也不知腦門子上的汗是吃香辣蟹吃的,還是讓誰潑了杯白開水。丁棉也看了他好幾眼。
第一個亂子出在推選領頭人上。
前半段是完全按照趙文廣的計劃來的,但在選人時,佛爺?shù)垢炅耍鶎λ淖兂闪宋逦宸郑w文廣那神情似乎會隨時跳起來砍死佛爺似的。
包間里炸開鍋,兩派人各說各話,人人都搶著跟丁棉把自己支持的人夸成一朵花。一時間,“棉叔棉哥丁老板”不絕于耳,丁棉卻不說話了,只是聽,而且一直點頭,似乎誰說的話都聽進去了。
然后第二個亂子來了。
丁棉特別有耐性的等所有人都噴完,這才不緊不慢地表示:兩位大哥都是人中龍鳳,但熟人推薦總難免含著人情往來。所以,他要自己品評。
可具體怎么品怎么評又是笑而不語,只說:“難得北上,我也有十幾年沒來過了,如果李總和俊哥有空,陪我四處走走看看吧。”
龍云坐在次席,側(cè)頭看見李騏軒微微一笑,很有度的謙虛了幾句就借著明天立秋邀請丁棉去紫孔雀做客。再看常英俊,小臉煞白,滿腦袋被汗水浸濕的短發(fā)全炸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