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最快更新孤芳不自賞 !
永泰軍一開始是靠了哀軍之盛,以一敵二,此刻已經(jīng)有點難以繼續(xù)。于是兩方人馬,又漸漸分開,擺成兩陣。
楚北捷借這個空當,把娉婷帶上坐騎,抱著她問:“受傷了嗎?”
娉婷若有所失,搖了搖頭,忽問:“他傷得重嗎?”
楚北捷因為何俠差點傷了娉婷,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但見娉婷的神色,竟有點傷心,只好含糊答道:“我不知道。希望他傷得重點吧。”
祁田也殺得一身鮮血,見何俠的人馬又集結(jié)起來,情況大為不妙,急忙從士兵中策馬過來,問楚北捷道:“鎮(zhèn)北王,這可怎么辦?我們兵少,恐怕不行。”
楚北捷微微揚唇,還未說話,號角聲忽然又傳來,這次竟是在西邊響起。云常七路大軍,各自有不同的號角,祁田靜心一聽,喜上眉梢,“是永霄軍!”
何俠也聽見號角聲,大驚道:“永霄軍?”他知道這一路大軍多半是東林、北漠人,用來對付楚北捷是萬萬不成的,所以圍剿且柔,并沒有命他們前來支援。現(xiàn)在不召而至,一定不是好事。
看向西邊,煙塵滾滾,旌旗若隱若現(xiàn),士兵們從茂密的林中如螞蟻般傾巢而出。則尹神采飛揚,一馬當先,馳了出來,遙遙喝道:“何俠,可還記得我則尹?”
“則尹”二字一出,永霄軍中的北漠士兵轟然爆出歡呼。
他們心目中神將一樣的上將軍出現(xiàn)了,誰還愿意當何俠的降兵?
何俠這才知道則尹已經(jīng)逃出自己的掌心。
何俠身邊眾將人心惶惶,都側(cè)頭看著他,等著他下命令。何俠神情并不驚慌,一臉平靜地坐在馬上,遠遠看去,似一座已經(jīng)石化的雕像。
楚漠然策馬立在則尹身旁,高聲道:“將士們,今日則尹上將軍在此,鎮(zhèn)北王也在對面。不要放過何俠!”
東林的降兵聽了鎮(zhèn)北王之名,早已欣喜若狂,拼命擂動手里的長矛。
大地轟鳴。
此時,雙方兵力已經(jīng)相當。永泰軍、永霄軍分別在東西兩面夾著何俠的兩路大軍,南邊是且柔城,只有北邊無遮擋。對方三名大將——東林的鎮(zhèn)北王、北漠的則尹、云常的祁田,都是威震沙場的勇將。自己這邊的主帥小敬安王卻已被鎮(zhèn)北王所傷。到了這時,就連一直深信何俠的將士,也不禁生出怯意。
何俠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握著寶劍,雖然臉色蒼白,神情卻出奇地平靜。
身邊一位副將低聲問:“小敬安王,我們是否沖殺出去?”
“沖殺?”何俠聽了,眼眸略轉(zhuǎn)了轉(zhuǎn),淡淡笑了起來,“你看北邊。”
那副將集中目力看向北邊,遠遠的地方,竟有不同尋常的動靜。何俠手下的將士現(xiàn)在已是草木皆兵,驟然看見又有旌旗豎起,頓時嚇得不輕。漸漸地看清楚最大的一面旗幟上,赫然寫著“亭軍”二字。
原來若韓藏身北漠,比楚北捷等人早一步接到何俠領兵回云常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妙,匆忙領著這幾千人的亭軍來援救,幾天幾夜不歇,終于在此刻趕到了。
這樣一來,何俠大軍頓時四面皆無路可逃。
人人膽怯。
副將急道:“請小敬安王快下命令,遲了恐怕不妙!”
何俠卻似乎沒有聽見,只看著北方招展的大旗,喃喃道:“亭軍……亭軍……原來叫亭軍。”他聰明絕頂,一猜就知道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又是從何而來。想到自己剛才對著娉婷那一刀終歸沒下手,嘴角逸出一絲無比歡暢的笑意,心里被撕開的口子似乎成了真的傷,泛出鉆心的痛。楚北捷一劍造成的傷勢,終于再也無法苦苦壓抑,他遲緩地抬起手捂著左胸的傷口,一股熱流從指尖潺潺涌出。
砰!
踏平四國,正如日中天的小敬安王,摔下了馬背。
“少爺!少爺!”冬灼從將士中猛撲出來,跪在何俠身邊。
冬灼一直在一旁擔心著何俠,但害怕自己出言不慎又惹何俠生氣反而激化了他的傷勢,所以一直不敢靠近。
何俠渾身鮮血,已經(jīng)氣若游絲。冬灼雖然近來常常對何俠生出陌生之感,但從來沒有想過會看著何俠這般模樣。
“少爺?少爺!少爺……”喚了幾聲,不見何俠回答,冬灼放聲痛哭。
他這一哭,眾人知道大勢已去。一面是且柔城,另三面被圍,敵兵的統(tǒng)帥是鎮(zhèn)北王,哪里還有勝算?
何俠的大軍,不知是誰先扔下了手里的劍,接著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兵刃落地聲此起彼伏,不一會兒,蔚北軍、永昌軍的士兵們統(tǒng)統(tǒng)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能夠活著,誰又愿意死呢?
楚北捷帶著娉婷策馬緩緩而來,后面跟著祁田等眾將,還有浩浩蕩蕩的大軍。投降的士兵為他們讓開一條道路。遠遠看去,像一艘長而寬的大船劃破了水面。
娉婷見到何俠躺在地上,滿身鮮血,搖晃了一下,掙扎著下馬,輕輕走上前。楚北捷唯恐何俠未死,又出手加害她,形影不離跟在后面。
冬灼正在痛哭,見眼前出現(xiàn)一對沾滿了塵土的繡花鞋,滿眶淚水地抬頭。
娉婷輕聲道:“讓我看看,好嗎?”
冬灼遲疑了一會兒,終于讓到了一邊。
娉婷在何俠身邊緩緩跪下。
如血殘陽下,一切真實得如此殘忍。
她熟悉的這張臉,她熟悉的這雙善舞敬安劍法的手,她熟悉的這個人,正在悄然離去。
“你別動,就站在那兒。我?guī)湍惝嫹嫞珊每茨亍!?br/>
那是何俠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么靈動的筆法,為什么描繪的故事卻如此凄愴?
聞名天下的小敬安王,幾乎就要成為四國之主的小敬安王,你真的不曾有過一點后悔?像我一樣,后悔無辜生命的消逝,后悔熱血的白白流淌,后悔沒有抓牢一點一滴珍貴的幸福。
“少爺?少爺?”娉婷用手撫摸何俠的臉。
俊美的臉龐被鮮血浸染了,卻仍如此蒼白。
何俠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目光卻茫然無距。他仿佛感覺到娉婷的手輕柔地撫在自己臉上,扯起一個淺淺的微笑,“你來了?”
只三個字,已讓娉婷淚如雨下,哽咽應道:“我來了,少爺。”
何俠似已不能視物,睜著沒有神采的眼睛,微微喘了幾下,又輕輕問:“你怎么叫我少爺?”聲音分外溫柔。
娉婷微怔。
何俠笑得更開懷,宛如用他所有的生命在歡笑般,忽然又道:“公主,公主,你看,我答應你的后冠,我?guī)砹恕?br/>
后冠,我答應你的后冠,我用天下最美的寶石,請來最好的工匠,給我的愛妻打造的后冠。
看,我已經(jīng)得到了天下,才知道天下最大的用處,不過是博得你一個淺淺的矜持的笑容,一如當日我落魄地走進云常王宮,你掀開珠簾,賜予我的那個笑容一般。
我會為你舞劍,為你的發(fā)髻插上嬌艷的花。
我記得你瀑布般的烏發(fā),似綢緞般光滑。
我記得你喜歡我贊你的柔夷,纖巧玲瓏,秀美無瑕。
我的愛妻,你將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從此以后,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我不會再讓你在那漆黑的小屋里無助地哭泣。
“后冠,后冠……”何俠低低地呻吟。
他沾滿鮮血的手顫抖著,想從懷里掏出那頂并不存在的后冠,可用盡了氣力仍無法將手探入衣襟。
娉婷跪在他身旁,緊緊握著他的手,仿佛只要她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他快被風帶走的生命。
何俠空洞的眼中卻閃爍著喜悅。
他的唇依舊有著優(yōu)美的形狀,只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嚅動著唇,邊喘息邊道:“公主,后冠……后冠……”他頓了一會兒,氣息急促起來,眼睛猛地瞪大了,拔高了聲調(diào)問,“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娉婷用一只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忍住哭聲,另一只手更緊地握著他已不大溫熱的手掌,哽咽道:“看見了,我看見了。”
何俠長長舒了一口氣,俊美的臉上逸出一絲笑容,那是昔日的小敬安王溫柔的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他耗盡了力氣,把手從娉婷手中抽了出來,緩緩地舉起,似乎想撫摸他心目中的公主,但手伸到一半,就再也無力向上了。
何俠把最后一絲力氣,灌注在不斷顫抖的指尖上。
他的指尖和耀天公主柔美的臉龐之間,竟是如此遙遠。他心甘情愿用盡一生一世,觸及彼端。
只是,一生一世,已到盡頭。
五指在空中戰(zhàn)栗著掙扎了半晌,終于無力地垂下。
娉婷怔怔跪著,當何俠永遠閉上他的雙眼時,她藏在心底最深最深處的一根弦,被掠過的風輕輕撥斷了。
去了,少爺去了。不再是小敬安王,不再是一代名將,不再是荼毒四國的魔王,他只是何俠。
愛上耀天公主的何俠,到死都思念著愛妻的何俠。
富貴榮華,權(quán)勢虛名,與他再無關(guān)系。
仿佛看見昔日的情景鋪天蓋地向她涌過來,一轉(zhuǎn)眼,又什么都沒有了,四周只余濃稠的黑暗。
黑暗中,她仿佛又見到了何俠炯炯有神的眼睛。
曾經(jīng)明亮的常帶著笑意的眼睛,蓄滿了痛苦,卻仍在失去神采的最后一瞬間,在盡力去拿那頂不存在的后冠的一瞬間,氤氳了幸福。
她的少爺,在彌留的這一刻,知道了自己最深愛的女人原來一直愛著自己,屬于自己。
原來他并非總是寂寞,他如花般的妻子,貴為云常之主的妻子,下密令要將他處死的妻子……總是陪伴著他,聽琴,觀舞,賞月……
當他得到了一切,當他失去了一切,當他用自己的性命作為代價,他終于明白過來。他們之間那些柔情蜜意,那些纏綿悱惻,那些讓心頭顫動的歡喜和哀愁,都出自一片真心。
煙花散盡。
往矣。
哀傷侵蝕了骨血,娉婷筋疲力盡,軟軟地向后倒下。
她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是楚北捷的懷抱。
無論何時何地,都會令她安心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