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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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常且柔,城中還算太平,百姓猶不知這方寸小城已成了威震天下的鎮(zhèn)北王窺視的獵物,依舊安然度日。
只有城守大人的怒氣與日俱增。
下屬們都知道城守大人氣從何來,葡光、葡盛那兩位大人到處惹是生非,故意找城守大人的碴,將且柔城攪得烏煙瘴氣,就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城守大人能隱忍到現(xiàn)在不發(fā)作,已算不錯了。
“他們又回來了?”
“是。”下屬面露難色,“恭恭敬敬送出去幾次,都是第二天就回來了。”
番麓吊著嘴角,目光向后一轉(zhuǎn)。
杜京連忙跨前一步,彎腰附耳稟報,“銀子都按大人您的吩咐送過去了。”
唉,那兩位大人的胃口也太大了。誰叫他們的城守大人當(dāng)初站錯了隊(duì),成了貴丞相派系的人呢?如今貴氏一倒,他們見到誰都矮一截,否則也不至于被兩個外派官員壓得如此凄慘。
他這師爺也連帶著倒了大霉,山羊胡須不知道拈斷了多少根。
“大人……”下屬獻(xiàn)策道,“那兩位大人不肯離去,還不是看著我們且柔城有兩個小錢。聽說他們之前到顯納城,顯納城守送了他們兩顆雞心大的紅寶石,他們就樂呵呵地走了。屬下想……”
番麓冷哼一聲,“雞心大的紅寶石?我上哪去給他們找雞心大的紅寶石?銀子已經(jīng)送了他們不少了!”
杜京站在番麓身邊,欲言又止。
番麓使了個眼色,那下屬識趣地退了下去。
“大人,其實(shí)事情也簡單。”杜京踱上來,轉(zhuǎn)著小眼睛道,“大人沒有珍寶,可且柔城里有人有嘛。且柔雖是小城,可還是有幾戶殷實(shí)人家,總有祖?zhèn)鞯膶毼锬茏屍瞎狻⑵鲜晌淮笕丝吹萌胙邸!?br/>
番麓臉色一變,“你要我勒索百姓的傳家之寶送他們?”他從軍中的探子頭頭歷練出來,殺人放火都只是隨手功夫,但說到勒索百姓,卻從未朝這條道上想過。
杜京苦笑,搓著手道:“就是知道大人必定不肯,所以小的一直沒敢說。但是大人,這葡光、葡盛兩位大人一直在這,也不是辦法啊。萬一真惹惱了他們,他們回都城向駙馬爺放點(diǎn)謠言,大人的處境就危險了。他們和駙馬爺身邊的紅人飛照行將軍,也極有交情。”
番麓像吃了一塊肥豬肉一樣膩味,皺眉道:“傳家之寶珍貴非常,誰肯輕易送出來?恐怕買也買不來。”
杜京愁眉苦臉,“我們現(xiàn)在不是存心作惡,實(shí)在是求自保而已。大人您是一城之守,手里握著百姓的身家性命,開口借件東西,還不是小事一樁?我可是真心為了大人著想。”
番麓聽完他的話,難受得要命。當(dāng)這破城守,實(shí)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自從何俠掌權(quán),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想想還不如待在軍中做探子快活。
但現(xiàn)在云常朝局風(fēng)雨交加,貴系逃得一命的人馬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一個疏忽立即惹來殺身之禍,誰還會笨得自尋事端?
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思前想后一番,咬著牙點(diǎn)頭道:“就這么辦吧。只是不知道城里誰家有這樣的寶貝。”
杜京見他點(diǎn)頭,松了一口氣,忙殷勤應(yīng)道:“這個不勞大人煩心,小的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張清單。”從袖子里掏出一張?zhí)樱蜷_正要照著念。
門外匆匆進(jìn)來一個府役,稟道:“大人,葡光、葡盛兩位大人又回來了。”
“請他們進(jìn)來,上房安頓。”番麓緊擰著眉頭,轉(zhuǎn)頭朝杜京擺手道,“不要念了,你就看著適合的選吧,反正快點(diǎn)把他們打發(fā)走。今天該有糧隊(duì)到達(dá),我先去城外安置一下。也好,免得和他們碰面,老子真擔(dān)心瞧見他們惡心的臉,忍不住一弩把他們給廢了。”說完從桌上提起那從不離身的輕弩,從后堂輕巧地溜了,剩下頭疼的杜京擠出滿臉笑容,去城守府大門迎接那兩位貪得無厭的大人。
醉菊人在后院,如今她可以在城守府里隨意走動,比從前自由了不少。只是待久了,難免有點(diǎn)悶,于是在后院辟了一小塊地方栽種草藥。
種子撒下去也沒多久,只長出三三兩兩的嫩苗。
她對草藥有一種天生的愛護(hù),小心地一株株施了肥,捶著腰緩緩站起來。
一個眼熟的府役走過來稟道:“醉菊姑娘,大人說了,他出城去,怕是趕不回來吃飯了,請姑娘先吃。”
醉菊“嗯”了一聲,悶悶的。
番麓這人,在面前時恨不得他快點(diǎn)消失,一不在面前,又讓她不經(jīng)意間有點(diǎn)悶悶不樂。
“晚飯就送到屋里吧。”
晚飯送上來,醉菊獨(dú)對燈影,隨意夾了兩三筷,就失了胃口。
看來云常的軍糧隊(duì)又在且柔城經(jīng)過了。隔三差五來這么一次,真叫人心煩。
想到軍糧,不由得想起這亂世,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師傅,還有芳魂縹緲的娉婷,看著墻上映出自己孤零零的身影,醉菊更是難過。
放下筷子,不知不覺眼圈就紅了。
有那個可恨的番麓在,雖然總讓她氣得牙癢癢,但至少她不會像此刻這般心酸。
醉菊抬起袖子抹淚,一陣調(diào)笑聲忽然從窗外飄了進(jìn)來,有男有女,不一會兒,又聽見女子嘻嘻笑著,矯揉造作地唱起了小曲。醉菊站起來走到門外,正巧瞅見一個小丫頭經(jīng)過院里,便朝她招了招手,蹙眉問:“又是哪個來了?這般吵鬧。”
小丫頭答道:“還不是那兩個什么大人,又來了。杜師爺叫來了個什么春的紅牌,正陪他們喝酒唱曲呢。”
醉菊知道小丫頭話里的那兩個人仗著得了何俠的垂青,給番麓惹了不少麻煩,也是滿心厭惡,朝燈火通明的閣樓上瞪了一眼。心想回房待著也會被吵得心情煩躁,索性出了門,到府后的小亭邊走走。
到了小亭邊,晚風(fēng)拂面,果然比閣樓那邊舒服多了。醉菊心情稍好,坐在亭里,正琢磨著番麓不知什么時候才回來,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心波微漾,脫口道:“大壞人,你回來啦?”回頭一看,臉色卻驟然變了。
大腹便便的葡光在閣樓里喝了個八成,見弟弟葡盛拉著那個叫迎春的紅牌當(dāng)場就要做好事,干脆自己也扯了個叫桂花的下樓,打算找個房間,樂上一宵。
不料喝得多了,下樓時暈乎乎地停了幾次,再一回頭,已經(jīng)不見了那位桂花姑娘。天色已黑,他在院中昏頭昏腦地到處撞,居然撞到了小亭邊。
忽然聽見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道:“大壞人,你回來啦?”
葡光抬頭一看,月下一個女子俏生生坐在那里,姿色當(dāng)真不錯,心里頓時大叫好運(yùn),色迷迷笑道:“寶貝,我這就來了。保管叫你欲仙欲死……”仗著酒意,向前一撲,摸到醉菊嫩滑的小手,便把難看的臉往上挨。
“呀!”醉菊一下沒提防,被他一碰,驚叫一聲,從石凳上猛地跳起,伸手一推,把滿肚肥油的葡光狠狠推到一旁。
手上被他摸到的地方一陣滑膩惡心,醉菊從小跟著師傅,處處受人敬重,除了那該死的番麓,還沒有哪個男人敢調(diào)戲她,想想還不解氣,又靠近葡光,啪啪兩下,給了他兩個嘴巴。
她是女子,平日哪里打過人,勁也不大。
葡光挨了兩記巴掌,不但不退開,反而渾身酒氣地蹭上來,淫笑道:“好香的手,小美人,再給哥哥一下……咱倆有來有往,你賞哥哥香掌,哥哥賞你好東西吃,讓你開開葷……”
醉菊哪里聽過這些,不懂他話里意思,當(dāng)即愣了一下。就在這時,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嗖的一聲,正中葡光胸膛。
這一箭來得毫無預(yù)兆,又疾又準(zhǔn),葡光兩眼像青蛙似的往外一鼓,一聲都沒出,身子就軟軟癱了下去,倒在醉菊腳下。
醉菊吃了一驚,向后猛然退開一步,脊背正巧撞入一個人的懷里。她驚惶地回頭,瞧清楚身后人的臉,頓時松了一口氣,“是你……”
莫名其妙安下心來。
番麓臉色極為難看,在原地瞪著眼睛站了片刻,一手提著輕弩,一手抓了醉菊的手臂,將她往前扯。
醉菊被扯得一個踉蹌,“你干什么?”
番麓把她扯到葡光的尸體前。醉菊雖也行醫(yī)多年,但畢竟是女子,還是怕見死人的,不由得想往后避,不料被番麓狠狠抓緊了,不許她退開一點(diǎn)。
他單手在輕弩上又裝了一支箭,遞給醉菊,“拿著。”
醉菊見他臉色可怕,乖乖接了。
番麓對著葡光的尸身揚(yáng)揚(yáng)下巴,“射他。”
“他已經(jīng)死了。”
“你射不射?”番麓兇神惡煞地瞅著她,一雙眼睛都發(fā)紅了。
醉菊稍一猶豫,番麓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靠了過來,抓著她的手,一舉,一扣。醉菊閉上眼睛,箭已飛了出去,嗖的一聲,深深扎入葡光的喉頭。
人才剛死,血還是熱的,從頸間噴出的血飛濺了一地。
番麓從醉菊手里把輕弩拿回來,拍拍她的臉頰,要她睜開眼睛,沉聲道:“再有人敢對你說那些話,二話不說給他一箭,聽見沒有?”
他此刻又兇又蠻,沒有平日一絲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印W砭詹桓夷嫠囊馑迹c(diǎn)了點(diǎn)頭,又滿臉疑惑地問:“他對我說的話,都是什么意思?”
番麓橫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又露出古怪神色,高深莫測地笑起來,“倒不是什么壞話,只是這話只可以我對你說,不可以別人對你說。”
醉菊雖然還是不大明白,但已猜到不是什么好話,瞪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隱隱約約有點(diǎn)臉紅,把頭低了下去。
番麓嘿嘿笑了笑,轉(zhuǎn)身要走,醉菊趕緊一把將他拉住了,“你去哪里?”腳邊還有一具模樣恐怖的尸體,她可不要一個人被扔在這里。
番麓聳肩道:“他們兩個親兄弟,這個死了,另外一個當(dāng)然也要送去給他做伴。難道留著另一個讓他報仇不成?你看著這具尸首,別不見了。”說完大步走開,在院里幾個閃身就沒了蹤影。
醉菊站在原地,低頭看看葡光在月光下的尸身,旁邊小池塘蕩漾著詭異的冷光,不覺身上涼颼颼的,雙手摟緊了身子。
番麓這一去,竟去了半個時辰。
看著葡光的尸體,醉菊分分秒秒像在火上熬著似的,每當(dāng)聽見周圍有動靜,她就心驚膽戰(zhàn)地縮起脖子藏在亭后,生怕引來別人發(fā)現(xiàn)了葡光的尸體。葡光是云常官吏,若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且柔城,可不是小事。
四下寂靜后,她又伸長了脖子,一個勁盼番麓快點(diǎn)來,偏偏什么影子也沒有瞧見,心里怨了番麓一遍又一遍,嘀咕著等他回來一定饒不了他。
忽然,人影一閃,醉菊眼中立即一亮。
番麓肩上扛著軟綿綿的葡盛,輕松地回來了。
“你可總算回來了,害我擔(dān)心死啦。”醉菊心像飛起來一般,見到番麓,也不覺得怕了。
番麓看著她,“你怎么還在這里?”
醉菊一愣,問:“不是你叫我看著尸首,別不見了嗎?”
“一具尸首有什么好看的?他又不會跑掉。”番麓擠擠眼,笑起來,“我和你說笑呢,你居然當(dāng)真?”
醉菊被他氣得幾乎暈過去,磨牙道:“我是想幫你的忙,你倒來戲弄我。”
番麓上下打量她,“瞧你這樣子,也只能幫倒忙。”
他之前的殺氣全不見了,又掛上那副不正經(jīng)的嘴臉,踢踢地上的葡光,掂量著肩上的葡盛,皺眉道:“真沉,一肚子民脂民膏,早知道終歸要一箭解決他們,前幾天何必喂那么多山珍海味?”轉(zhuǎn)頭對醉菊道,“我要一個一個把他們藏起來,你在這兒乖乖等我。”
醉菊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著番麓扛著葡盛走遠(yuǎn),才猛然醒悟過來,露出憤憤之色,“可惡,誰要乖乖等你?”連跺了幾下腳,也不管地上還有一具尸首,怒氣沖沖回房去了。
她心里只顧著生氣,竟沒了之前開始那般驚惶害怕。
進(jìn)房坐了許久,一點(diǎn)睡意也沒有,只是怔怔看著門外。到了半夜,番麓果然過來了,進(jìn)門后就大模大樣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壺就往嘴里灌,似自言自語道:“尸首要藏,染血的地板也要洗刷,忙了我一個晚上。唉,那兩個家伙比豬還沉,扛著他們找藏尸的地方真不容易,走了好遠(yuǎn),肩膀酸得連手都提不起來了。”越說越可憐。
醉菊雖然惱他,但知道他這樣辛苦起因都是為了自己,心里過意不去,于是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訕訕地問:“哪里酸了?”
“肩膀。”
醉菊輕輕為他揉捏。她跟著師傅,推拿之類的都學(xué)過,手法老到,就是勁小了點(diǎn)。
番麓也不在乎她的勁是大是小,被她這樣揉著就是難得的福氣,瞇起眼睛,嘖嘖道:“真舒服,這肩膀一定是前生修了福氣,才有這么漂亮的手為它揉捏。”
醉菊瞪他,“我就知道,你下一句準(zhǔn)沒好話。你再敢說一個字,我就不幫你揉了。”
番麓嘆了一聲,倒真的乖乖閉了嘴。
過了一會兒,醉菊問:“他們死了,你怎么對上面交代?”
番麓不答。
醉菊道:“你說話吧,只要你別說難聽的話,我就幫你揉。”
番麓這才說道:“他們不是死了,而是得了足夠的金銀珠寶,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怎會這樣?”
“安排假象我最拿手,不然收拾兩頭肥豬,我用得了半宿嗎?”
他確實(shí)是安排假象的高手,騙倒天下的白娉婷被狼群所噬就出自他之手。
醉菊想起他去殺葡盛竟用了半個時辰,應(yīng)該是事前要做些布置,便不再追問。
兩人在房里聊天,說著閑話,不知不覺都有了些困意。
醉菊瞅他,“你明天沒公務(wù)?還不快去睡?”
番麓打個哈欠,“睡什么?再有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你見了死人,晚上黑黢黢的,你一個人會怕。我在這里陪你到天亮,天明了你再睡,到處有光,就不會怕。”
醉菊聽他這么說,心頓時軟得要化開似的,聲音也輕了下來,“我不怕的,你累了一夜,這么熬著可不是辦法,快去睡吧。”
番麓又嘆道:“不瞞你說,我一旦殺了人,之后幾天夜里都會做噩夢,根本睡不著。”
醉菊蹙眉道:“我開個安神的方子給你,好嗎?”
“安神的方子我也有,一定管用,就是藥引難找。”
醉菊好奇道:“是什么稀罕藥材?我?guī)湍阆胂肴ツ恼摇!?br/>
“肯讓我抱著睡覺的神醫(yī)醉菊一個……”話音未落,肩膀已經(jīng)挨了醉菊一拳,番麓只得無奈道,“我就說藥引難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