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冬日的早晨有些灰蒙蒙的, 太陽還沒出,只是天光大亮。
朝霧籠罩了苗寨,天地間一片祥和靜謐。
安旭睜眼, 身體被身旁的人抱在懷里。
男人的身體如同一個制熱的暖爐, 她躺在暖呼呼的被窩里,一瞬就不想起來了。
去他娘的網(wǎng)店!
去他娘的流量!
什么也不要了罷,就在這深山邊遠苗寨,跟這個山里漢子……
算了算了。
安旭仰頭一嘆, 哪有人不思進取反而奢望墮落?
而且, 最大的根源還沒解決。
她把他抱著的手拿開,起床穿衣服, 碰到床邊的苗繡睡衣, 安旭疊起, 找了個袋子放進去。
走到床邊,看著熟睡的人,想說點什么,最終都出不了口。
她歷來不喜歡當面告別,尤其當下,拉拉扯扯、猶猶豫豫不是她的處事風格。
時間算不得早了,傅時錯一直在給她發(fā)消息提醒她。
安旭想親一親他的臉頰,靠近了才看到他耳朵上的耳環(huán), 想起昨晚睡前, 她本來是要給他換副耳環(huán)的。
她把手里的袋子放一邊, 拿起床頭柜上的耳環(huán),跪在床邊上, 輕巧地取下他耳朵上的小圓耳環(huán), 把魚骨耳環(huán)拿過來給他戴上。
好看。
安旭摸了摸耳環(huán), 剛要起來的時候被一雙有力的胳膊抱了過去,撲在他身上。
安旭皺眉,失策了。
見他眼睛還是閉著的,她沒掙扎,安安靜靜靠在他身上。
周照緩了會兒,沒聽見她的聲音,手摸了摸,才發(fā)現(xiàn)觸手都是外套。
他睜開眼。
果然,安旭已經(jīng)穿戴整齊了,正靜靜地看著他。
他擁著她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隨口道:“起這么早?”
安旭離開他的懷抱,平靜說:“不早了,再晚點都趕不上飛機了。”
周照動作一頓,機械一般抬頭,腦子像是還不清醒。
安旭笑了笑,低頭從衣服口袋里摸出銀行卡,指尖夾著放在他胸肌上,道:“姐呢也不是個白//嫖的人。”
銀行卡順著胸肌滑落,掉在腹肌上,她收回手站起身,插著兜,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這些天在苗寨玩得也很開心,吃住費,陪玩費,哦還有暖床費和體力費都在里面。”
周照低頭,把銀行卡拿起來,臉色變了變。
安旭沒管他如何想,撈了沙發(fā)上的車鑰匙轉(zhuǎn)身就走。
周照三兩步跳下床,一把拉住她的手。
安旭停住腳,沒轉(zhuǎn)身,淡漠地問:“還有什么事么?”
周照咽了下喉嚨,終于明白昨天晚上的恐慌是什么了。
他就說不能笑的,樂極生悲。
可這突然的離開,叫他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要是他沒醒,她是不是就這樣走了?
不告別,沒留一句話。
他手指下滑,握著她的掌心,想要五指交纏上。
安旭一把甩開他的手,終于扭頭看他,表情很平靜,語調(diào)也很冷清:“周照,我早就說過的不要太當真。”
“你要是再這樣糾纏下去就沒意思了啊,當初說好幫你把流量做起來把你們寨子的橙子賣出去的,我可是都做到了。”
周照固執(zhí)地再去拉她的手,麥色的臉龐上看不出來什么。
可那一次次甩開又拉上來的手,比牛還倔強。
安旭最后看他一眼,拉開門道:“沉默也好,怎樣都罷。你保重,我走了。”
周照一步上前,把門壓回去。
安旭表情一下沉了下去,眉眼高高挑起。
周照動了動唇,干澀地說:“你不是還有另外一個目的么,等一下。”
安旭看著他,他視線盯在她面容上,緩緩地說:“你等我穿一下衣服就拿給你。”
安旭后退一步,看著窗外的朝陽緩慢升起,淡淡道:“哦,那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嗎?那可是你們的核心傳承呢。周靈可是說過除了本族不外傳的,你也敢給我?”
周照拉過褲子套上,又扯了件毛衣套上,無所謂道:“不就是阿奶手里的古藥方么,我一會兒過去搖耬,你要哪方面的藥方?”
安旭視線轉(zhuǎn)了回來,倒沒想到他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她笑了一下,沉了臉說:“不要了。”
“什么?”
“阿奶給我一副藥方了。”
周照怔住,沒想到阿奶回提前把藥方給她。
現(xiàn)在連多留她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
安旭重新打開門出去,走過走廊,轉(zhuǎn)下樓梯。
周照沉默,只能跟著出去,余光見她裹好的袋子,一把提起追上。
安旭沒去洗手間洗臉,直接走到面包車旁,剛要來開駕駛室的車門,周照就趕了上來按住她的手。
“沒意思,周照,真的很沒意思。”
“不是。”他把手里的袋子遞給她,道:“我送你出去。”
她看了他一眼,接了袋子,沒說一句話。
周照拉著她往副駕駛走,沒話找話:“這車破得很,不放心你來開。”
兩人坐上車,大黃從青石板院子里跑過來,站在車外看著他們。
安旭側(cè)頭看它,忽然彎唇一笑。
大黃歪了歪腦袋,啪嗒啪嗒跑到她這邊。
她把手從車窗伸了出去,也只能摸到它毛茸茸的腦袋,點了點,終于是說出了自早晨以來還算溫柔告別的話:“狗子啊,再見咯。”
周照發(fā)動車子,往寨子青石板路上開去。
接近苗年,寨子里格外熱鬧,大清早就有人搬了杵臼在老楓葉樹下,討論著今年的砸糍粑。
也有人背著小魚斗下田去摸魚。
周照開著車路過他們,寨子里的人看見他回來都熱情地打招呼。
他一一回著,出了寨子口,要繞到下面的四級公路時,他突然開口:“再過幾天就是苗年了。”
安旭“哦”了一聲。
那又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
周照舔了舔嘴唇,一夜沒睡好,他下巴上都長了一層青澀胡茬。
“苗年很熱鬧的,要不過了苗年再回去。”
安旭平淡道:“我又不是苗族,過什么苗年,還不如回去過新年呢。”
周照無話可說。
車內(nèi)安安靜靜,窗外的河流山川一閃而過,留在了此間,成了苗寨特有的風景。
河岸慢慢遠去,轉(zhuǎn)了彎,苗寨也看不見了。
安旭收回視線,看著前方的路。
朝陽灑下一片暖和的光,路兩邊的干枯雜草上蓋著一層層水珠。
到了鎮(zhèn)上,周照在大雜院外停了車。
安旭下車,回大雜院,進了自己住的那間,提起行李箱突然想起柯瑜。
她又出門,上樓,敲開周靈隔壁那間的房門。
柯瑜剛醒,整個人還是迷糊的,“老板?”
安旭道:“我馬上就回申城了,你留在這里幫周照一段時間,年后再回來。”
柯瑜瞬間清醒,“這么快就回去了?”隨后又道:“放心吧,周照這邊我會看著的。”
安旭點頭,沉默了會兒,一轉(zhuǎn)身走人。
到了樓下,她提起行李箱大步往門外走去。
大花屁顛屁顛跟在她身后。
周照靠在面包車上抽著煙,見她出來,他低頭把手里的煙杵在車門上,按出一個小黑點。
等人到了身后,他才轉(zhuǎn)身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舉起來放車后座。
大雜院里還很安靜,周靈沒起,正好也不用當面道別了。
安旭轉(zhuǎn)身上車。
周照又想抽煙了,站在車邊遠遠地看著白色東風,過了會兒,寒風一陣陣刮起。
他被風吹醒,轉(zhuǎn)身也上車。
車子路過小鎮(zhèn)賣包子的店,周照停車,遠遠地喊了聲,過了片刻,一個小男孩提著一兜包子出來,從窗戶遞進來。
周照拿了一個咬在嘴上,低頭從雜亂的格子里摸出十塊錢遞出去。
小男孩一手拿著錢,用苗語說著些什么。
周照沒理,敷衍地嗯了幾聲,接過包子遞給安旭。
安旭拿在手里,包子還是熱的,給她冰涼的手渡上一層溫度。
周照發(fā)動車,繼續(xù)往縣城的公路上開了出去,上了柏油公路就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了。
他咬一口嘴里的包子,單手開著車。
太陽漸漸高升,寒冷的冬日早晨也有了些溫暖。
安旭吃了兩個包子,太干了就沒繼續(xù)吃,剩下的都是周照解決。
她靠在窗戶上,被暖陽照著,有些昏昏欲睡。
一個小時后進了縣城。
兩個小時后,路邊的高樓逐漸多了起來。
周照知道州上唯一一家的五星酒店在哪,但他沒往那邊開去。
打了個方向盤轉(zhuǎn)進了一條道。
路過一家才剛剛開門的衣服店,他靠邊停了車,打開車門跳下去進了店。
過了會兒提著兩件白襯衫出來。
襯衫都是男士的,他團了團丟后座上,繼續(xù)開車。
安旭淡淡地瞥了眼,支起胳膊看窗外,見到了這個州的體育館、州政府、州醫(yī)院……
傅時錯坐在車里,手邊是銀白色的筆記本,整個車內(nèi)噠噠噠聲不停。
符雪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皺了下眉。
傅時錯停了打字,抬眼看她手里的時間,淡淡說:“還早。”
符雪不敢開口接話,那天安旭走了后,他差點把整個套房內(nèi)能砸的都砸完了。
關(guān)于安旭的一切,她只用按吩咐做事就行,不多問不多說。
她再一次看了眼時間,距離飛機起飛只剩不到一個小時了。
看樣子是來不及了,她打開購機票軟件,退了當前的,重新購買最近的一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傅時錯的臉色隨著時間的走動越來越沉。
破破爛爛的面包車終于開上市中心的道路上。
安旭低頭,把拇指上的紅色擦在掉了漆的車門上。
“那就是龍都國際大酒店了。”周照開口提醒。
安旭抬頭看去,高聳的酒店立在不遠處。
前面是紅綠燈路口,周照掛了下檔緩緩停下。
他側(cè)頭看了她一眼,忽然問:“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安旭斜斜地靠著車窗,反問:“你說呢?”
紅綠燈有些長,他把身旁的車窗降下,低頭摸了根煙點燃。
人行道上的紅綠燈開始倒計時。
周照抽了口煙,轉(zhuǎn)向窗外,看見一個穿著百鳥衣的苗族姑娘。
他看著道:“你那件怎么不帶著走呢?看你很喜歡。”
安旭轉(zhuǎn)頭看他,周照拉起手剎掛擋,煙在嘴上,飄起的白霧遮擋了他的面容。
她又轉(zhuǎn)回頭看窗外的車流,淡淡道:“我喜歡的東西可太多了,喜歡住大別墅;喜歡去國外看秀;喜歡買奢侈品……”
她像是感嘆:“過夠了苦日子,也吃夠了沒錢的苦……所以周照。”
安旭歪著頭,輕聲說:“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她的話很輕,輕得如同山林間的水霧,卻又很重,有如萬重山峰。
都明白的。
都明白這幾句話的含義。
周照定定看著她,平緩道:“別這么早下定論。”
安旭嘴角掛著嘲諷的笑,“哦?那不然呢?”
周照轉(zhuǎn)回頭看著路面,打了把方向盤,面包車滋溜一轉(zhuǎn)。
他開口的音調(diào)隨著破舊的車底盤發(fā)出的老舊聲音一樣有些破碎:“我會去找你的。”
安旭聳肩,對他這句話不表態(tài)。
世間最不能信的就是空口白話。
多少感天動地的山盟海誓、矢志不渝的承諾,也會隨著時間流逝、腐朽乃至消失。
時間的長河洗刷著濃烈的情感,或許很久很久以后,他身邊就是別人了。
而你聽信一面之詞,長久停留在原地,不知他人早已另結(jié)新歡。
安旭很清醒也很理智,她側(cè)身,拿起后座上從苗寨提出來的袋子。
車子“咯吱——”一聲,停在了龍都國際大酒店旁的道路口。
安旭下車,走到后座,一把拉開車門。
龍都國際大酒店那邊跑過來一個年輕的保安,“你好,是安旭安小姐嗎?”
安旭點頭。
保安便上前幫她把行李箱拉下來,站在路邊等她。
安旭站了兩秒,沒回頭,攏了大衣,大步往前走去。
周照坐在車里,手握著方向盤,也沒看她的背影,只是低頭點燃了根煙。
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來,來來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看得久了,眼睛有些澀,眨了一下,眼尾沾了點濕。
寒風突然大起,呼啦啦從車窗外吹了進來,破爛的面包車玻璃一搖一搖的。
原本還暖和的太陽被一層層烏云遮住。
不到幾分鐘,冬日早晨的濃霧籠罩了整個城市。
周照終于轉(zhuǎn)頭去看,然而眼前不過幾米就是濃濃的霧,遠處也只看得到一點點街邊建筑。
你看啊這冬日,霧散不盡。
人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