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就算上輩子與霍奉卿到了勢同水火之際,云知意心中都承認(rèn)“他長得很好看”這件事。
望著莫名其妙湊上來臉紅給她看的古怪少年,云知意忍不住輕笑。
難怪史書上說,諸侯混戰(zhàn)時代,國與國之間為緩和關(guān)系,會以“贈送美人”傳達修好的意圖。
賞心悅目的皮囊當(dāng)真能使人忘憂解愁,古人誠不欺我。
她若有所悟地笑道:“有事想問我?”
霍奉卿睨她一眼。“等你吃完,出去說。”
為免他久等,云知意倉促結(jié)束午飯,起身輕道:“我不夠時間午歇了,這就往試院去。一起走吧?邊走邊說。”
“嗯。”霍奉卿看了一眼剩下大半的餐食,薄唇微抿,跟上她的腳步。
此時許多考生還在官驛內(nèi)將醒未醒,從官驛通往試院的街巷有些冷清。
云知意步履緩慢,嗓音沉柔:“想知道什么?”
霍奉卿以眼角余光瞥她:“上午的書法,你考砸了?”
這問題讓云知意措手不及,她原以為這人是想知道盛敬侑和她談話的內(nèi)容。
稍稍懵了一下她才想起,面前的霍奉卿并不是后來那個城府莫測的“霍大人”。
此時他還有幾分少年特有的好勝意氣,比起盛敬侑空口承諾的“將來前程”,顯然是眼下考績排名的高低更值得他重視。
回過神來,云知意自嘲地笑笑:“書法我怎會考砸?又不是算學(xué)。”
霍奉卿微微蹙眉:“那你交卷出來時為何冷臉瞪我?飯也沒吃幾口。”
“原來那時你以為我遷怒瞪你,所以才板著冷臉還擊?”云知意恍然大悟,“我還以為……咳,什么亂七八糟的。”
那時她被書法考試的題面勾起許多回憶,交卷后下樓又與霍奉卿意外相逢,心中百味雜陳,確實板著臉。可哪是在瞪他?
“我那不叫‘還擊’,只是‘慣例自衛(wèi)’。你哪次不是一考砸就找茬遷怒我?”霍奉卿冷淡乜她,語氣卻柔和許多。
云知意輕撓下頜:“我沒那么蠢壞吧?考砸了就遷怒你,我圖什么?”
“我也一直想問你圖什么。”
霍奉卿輕聲嗤笑,有理有據(jù)地展開陳述:“三年前的仲夏,你政論答跑題,隔天就拿苦瓜糖球來騙我吃。”
“啊?”云知意有些懵,一時難以確定自己是否真做過這么無聊的事。
霍奉卿繼續(xù)補充:“前年開春小考,你算學(xué)有兩題沒來得及作答,交卷后就找我吵架。”
云知意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這么,混蛋?”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別回頭又賴我,”他一本正經(jīng)接著道,“還有今年初,小考放榜,你我并列總榜第二,你……”
“停!你什么記性?翻起舊賬來還巨細(xì)靡遺了。”云知意以指尖抵住額心花鈿,尷尬到頭皮發(fā)麻。
搜腸刮肚想了片刻,她終于有了一點點關(guān)于“苦瓜糖球”的模糊記憶。
“我想起來了!苦瓜糖球的事,似乎是因為那段時間你眼睛泛紅,我以為你上火。”
霍奉卿半信半疑,眉梢略抬:“哦,真是承蒙你的關(guān)懷了。改日你自己試試那東西有多難吃。”
云知意好笑嘀咕:“既覺得我沒安好心,你不吃不就行了?又沒人強行塞你嘴里。”
“要你管?”霍奉卿白了她一眼,輕咳兩聲,“輸人不輸陣,懂不懂?”
“奇怪的少年斗志。”云知意抬頭遠(yuǎn)目,笑望晴空。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今日的天空格外干凈。
午后秋陽灑在靜謐無人的街巷中,巷子兩邊墻頭上探出許多明艷的拒霜芙蓉。
青石板上,少年和少女的身影被陽光拉得細(xì)細(xì)長長,隨著身移影動而若即若離。
霍奉卿望著地上的影子,唇角偷偷揚起,又很快抿唇壓了下去。
接連兩日,云知意的言行都很反常,他猜,她是憋著勁想在盛敬侑手上那兩個名額里壓他一頭。
呵,想得倒挺美。
*****
雖有好幾次小意外,但為期三日的預(yù)審考總體還是平靜度過。
放榜要等到下月月底的“送秋宴”。在此之前,外地來的考生仍居官驛,鄴城本地的考生則可各自歸家。
最后一門考完后,云知意便與顧子璇結(jié)伴而行。
“方才沒瞧見你家中婢女到官驛呢?你房中那些東西不收回去?”顧子璇懷里抱著一包果脯,邊走邊和云知意分享。
云知意拿了一顆,漫不經(jīng)心地咬了小口,笑笑:“我就是回去看看形勢。鬧不好,過幾天還得再借住到官驛來。”
顧子璇大驚,左右四顧,壓著嗓子道:“你做什么了?聽著怎么像要被家里掃地出門?”
“協(xié)助州丞府查黑市賭檔的事,”云知意湊到她耳邊,也低聲道,“我家里大概會激烈反對。”
顧子璇默了片刻,了然點頭:“你爹是州牧府的官,你卻去摻和州丞府的事,父女倆是得擰起來。”
云知意的父親任原州牧轄下“治中從事”一職,是州牧府高等佐官之一,主眾曹文書,說來算個不小的官。
可惜原州牧這位置似乎風(fēng)水有問題,通常三五年就換個人,鬧得原州百姓只知諸事有“州丞大人”做主,都快忘了“州牧”才是原州真正的最高主官,也連帶州牧府官員全成了擺設(shè)。
如此,州牧府與州丞府的關(guān)系自然微妙。
雖說眼下云知意還只是學(xué)子,但她接下州丞府臨時派的差事,多少會讓人覺得她心中偏向州丞府,鬧不好將來要和自家父親成政敵。這種情形,與家里是得有一爭。
“慶幸你爹是文官,最多也就訓(xùn)你個滿頭包,”顧子璇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笑道,“這要換了我爹,能打斷我的腿。”
云知意以舌尖輕舐下唇,笑而不語。
若這事與上輩子沒差錯的話,她爹是不會打斷她的腿,但她娘,或許會有此意。
*****
云知意有個小兩歲的親弟弟言知時,還有個小五歲的親妹妹言知白。
弟弟妹妹都隨父姓,云知意是唯一從母姓的。
在云知意出生三個月時,她母親隨夫婿言來原州赴任,就將她留在京中云府。
她在祖母膝下長到七歲才被送來原州,于是就成了家中三個孩子里最受母親冷淡的。
并不曾苛待她,也沒至于不聞不問,就是不會像對弟弟妹妹那樣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而已。
上輩子云知意為此對母親耿耿于懷,這輩子卻多少能理解些了。
不過,理解歸理解,她覺得,有些事想必不會因為重來一次就徹底大改。
果不其然,云知意的母親聽聞她接了州丞府臨時派差,反應(yīng)與上輩子如出一轍。
“不管你找什么借口,這差事必須推掉。”
母親的嗓音隔著雕花門扉傳出,雖一如既往的溫雅,但每個字都透著不容反駁的堅決。
云知意跪在門口,雙手交疊于地,額角觸在手背上,保持著行歸家禮的恭敬姿勢。
“請母親見諒。此事,我不推。”
緊閉的門扉被猛地從里拉開,力道之大,竟扇起一陣涼風(fēng)。
母親云p站在她面前,衣飾儉樸素雅,懷中抱個小手爐。
云p身骨柔弱,比尋常人畏寒,每年才入秋便需抱著手爐度日。
若無必要,她通常都關(guān)在門窗緊閉的房中,直到開春復(fù)暖才會出門走動。
見女兒還跪姿恭敬,云p有些驚詫,嗓音放柔:“起來說話。”
云p是外嫁女,婚后便成了“言家婦”。
可云知意卻記在云氏家譜上,若兩人不是親生母女而是尋常陌生人,云p是萬萬受不起這一拜的。
上輩子的云知意很少對母親行此大禮,如今重活一世,總想將上輩子沒做好的事全都補齊。
“是。”她緩緩站起,腰身筆挺。
云p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知意,平日你爹縱你護你,遇事時你就不記得替他多想想?你接下州丞府的差事,讓他在州牧府同僚中如何自處?”
“母親不必太過憂心。爹雖溫和斯文,卻有他立身處事的智慧,”云知意耐心回應(yīng),“而且,我有法子,不會給爹惹……”
“他是有能力應(yīng)付,但若你不接這差,他就不必多余費這番神!”
云p急怒輕咳兩聲后,忍氣又道:“你學(xué)業(yè)尚未完結(jié),急著趟這渾水做什么啊?你別忘了,這里是原州,不是京城。”
云氏再是家聲煊赫,終究也在千里之外。
最重要的是,云p是外嫁而非招贅,云知意的父親言對云氏來說并非內(nèi)親,他若不是遇到天大的事,云氏沒必要出手相護。
云知意明白母親的顧慮,也懂父親的難處。可協(xié)助州丞府查黑市賭檔這件事,她勢在必行。
她罕見地對母親換了親近的稱呼:“娘,我明年就……”
“閉嘴!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云p急紅了眼眶,怒道,“若非要接這差事,你就別回來了!”
若換了從前的云知意,這會兒必定與母親爭執(zhí)起來了。
不過今非昔比,她不氣不惱,只是對著母親背過去的身影笑道:“您怎么跟小姑娘似的?說翻臉就翻臉,道理講不通就背過身去‘不聽不聽’,這不合身份啊。”
“哪兒學(xué)來的油腔滑調(diào)?”云p又惱又疑地回頭瞥她一眼,眉心蹙緊,“家門外站著去!想好了怎么拒絕那差事,再進來見我。”
云知意認(rèn)命地笑笑。
確認(rèn)無誤,這事沒變,改成賣乖也無用,照舊跟上輩子一樣被掃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