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子夜歌
一干人進(jìn)了內(nèi)室,南首是一張紅酸枝木扇面雙人椅,上面還貼心地安置了青花繡紋的靠枕。扇面南官帽椅齊整地分列在夔紋大茶幾兩側(cè)。每兩張南官帽椅之間都放置了卷云紋小茶幾。眾人分主次坐定,何世祥和招商局的龔局長自然坐在了上首的雙人椅上。
何世祥略略打量了下屋內(nèi)的陳設(shè),不由贊嘆道,“龔局長有心了,這地方的布置看得出很花心思,就連四壁掛的條屏,都是名家的仿古之作。”
龔勛打了個哈哈,“何老弟看來對這些古董文玩很有研究啊!”
何世祥連連擺手,“研究談不上,不過感興趣罷了。”
很快有穿著高開衩白底素花旗袍的女子魚貫而入,手里托著茶壺、茶船、茶盅、茶杯、杯托、蓋碗、沖泡器等物什。為首的一個女子輕啟朱唇,“各位先生,可以開始了嗎?”
龔勛其實也是第一次到九重天的頂樓來,見了這些嬌花似的美人,恨不得登時弄一個摟抱在懷,他伸了伸粗短的脖子,喉結(jié)上下一滾,“開始吧!”
那女子微微一笑,素手在空中虛虛掠過,介紹道,“今日給各位準(zhǔn)備的是洞庭碧螺春。關(guān)于碧螺春茶名的來歷有諸多傳說。一說是清朝康熙皇帝嫌它的原名‘嚇煞人香’不雅,這才賜名碧螺春。也有人說是明朝宰相王鰲命名的。還有人認(rèn)為碧螺春得名于它自身形卷如螺,色澤碧綠,采于早春的緣故。因為湯色碧綠清澈,故而我選擇了這套造型規(guī)整明潔,胎薄質(zhì)堅白瓷杯盞。”說完她不疾不徐地開始洗茶沖泡,隨著“鳳凰三點頭”向客人示敬之后她用壺蓋拂去茶末兒,這才蓋上壺蓋,用沸水遍澆壺身。
封壺過后即是分杯,將壺中茶湯倒入公道杯,再將茶湯緩緩倒入白瓷的聞香杯中,原先一同進(jìn)來的幾個女子本已退到在座客人的身側(cè),這時一個個都輕移蓮步,每人托起一個杯盞將茶湯倒入玻璃質(zhì)的茶杯中,屈身遞給自己身側(cè)的客人。
“請諸位品茗。”負(fù)責(zé)整個茶藝表演的女子說罷緩緩?fù)说揭贿叄溆嘁桓膳右埠芸煊行虻耐肆顺鋈ァ?br/>
虞z清泠泠的聲音陡然響起,“不知道各位今日想聽什么曲子?”眾人俱是一驚,沒想到內(nèi)里還別有洞天。原來在內(nèi)室用云母插屏隔出了一個小空間,再以水晶珠簾將演奏者和客人分開,如此影影綽綽地看著簾內(nèi)古裝佳人,當(dāng)真應(yīng)了白香山那句“猶抱琵琶半遮面”,更讓人心神蕩漾。唐糖涂著鮮紅蔻丹的手輕輕掀開珠簾,裊裊然走到何世祥和龔勛面前,遞過去一個絹面的本子,龔勛主動接過來,還不忘在唐糖的手上摸了一把,但他只掃了一眼用簪花小楷寫就的文縐縐的曲名便覺得就興致缺缺,隨手遞給了何世祥,“九重天花樣還真多,何老弟你來點吧。”
何世祥在一連串的曲名上流連下來,最后落在了最下面的《幽蘭操》上面,似乎沉吟了半晌,他才和在座眾人客套了一句,“承蒙龔局和在座各位看得起,我就點一曲《幽蘭操》吧!”
虞z心中冷笑,真沒看出來她這位父親大人還挺念舊。她收斂心神,準(zhǔn)備起勢。唐糖也已經(jīng)回到簾內(nèi)坐定。
隨著雙手觸弦,唐糖清揚的聲音在室內(nèi)回蕩開來,“空山四無人,知有幽蘭花。花開不可見,香氣清且嘉……”
何世祥輕啜一口碧螺春,剛想贊這茶細(xì)若雀舌,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不料聽得曲聲,神魂均是一震,手里的茶杯也拿不穩(wěn)了,險些濺出來幾滴茶湯。
這旋律,分明就是當(dāng)年冰兒最愛的《猗蘭》啊!曲律是她自己根據(jù)古琴曲改寫的,怎么在這里也會有人知道這曲譜,還彈得如此嫻熟,莫非,莫非……
他放下茶杯,只是定定地看向珠簾后彈箏的女子,無奈距離偏遠(yuǎn)又阻著簾子,只能勉強(qiáng)看清輪廓,壓根看不見眉眼。
龔勛見何世祥神色瞬間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不由疑道,“何老弟,何老弟?”
何世祥有些尷尬地收回視線,“龔局。”
龔勛只當(dāng)他看上了彈箏的女子,湊近他的耳朵,“老弟放心,待會兒一定讓你一親佳人芳澤。”還安慰似地按了按他的手面。
何世祥只覺對方的手濕膩不堪,心中不快卻不得不強(qiáng)顏笑道,“龔局誤會了。”
龔勛意味深長地一笑,轉(zhuǎn)移了話題,“老弟啊,你來投資自然是好事,不過近年來,房地產(chǎn)這一塊不好做啊!市里對地皮控制得緊了,土地使用權(quán)不好拿啊!”
“我前些時候剛回國,就聽說藺川市的□□蘇君儼年級輕輕,后臺卻不小,手段也狠辣,不知可有這話?”
下首一個面色微黑的男人接過話頭,“何先生消息蠻靈通啊,蘇書記的老爺子是南方軍區(qū)過去的一把手,雖然已經(jīng)退了下來,但余蔭還在。不說別的,就是他的門生故舊,如今哪個不是跺跺腳,地皮都要抖幾下的人物,何況人家親兒子在這么個位子上,雖是書記,但明眼人都知道,黨領(lǐng)導(dǎo)一切,咱們市長大人說白了就是替市委干活的。”
其余人也都應(yīng)合著笑了起來。
何世祥終究是個商人,當(dāng)下也沒心思忖度那箏曲如何流佚出去,只當(dāng)是巧合罷了。他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問道,“聽說蘇君儼也就二十□□,畢竟年輕,手腕再高明估計也厲害不到那里去吧?”
龔勛重重地放下茶杯,“何老弟你是不知道啊,蘇君儼水深著呢!建工局的張董想必何老弟你也見過了,他也算是個人物了。前些時候為了景山那塊地皮,張健群想以居住用地七十年的使用年限將整塊地拿下來,然后再將其中的一半劃出來弄商鋪,其實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現(xiàn)在不少地產(chǎn)商不都是這么干的嗎,也是為了完善社區(qū)功能嘛。但是蘇君儼一直壓著不肯批。前一陣子,也是在九重天,張健群在四樓請?zhí)K君儼吃飯,聽說他先是遲到了一個多小時,后來將近兩個小時的飯局上,他話沒說幾句,但卻堵得張董連吭氣的機(jī)會都沒有。”
“看來這蘇君儼倒是個耿直狷介之人。不知他可有什么愛好?”何世祥倚在靠枕上,輕緩地摸著手里的杯身。
“何先生您是沒有見過他本人,蘇書記可不是那種木頭腦袋,人家心里面亮堂得很,張健群是我們錢市長的人,你說他會去趟這渾水嗎?他家世好,自然不缺錢花,好像對女人興致也不大,也沒什么特殊的愛好。就連相貌也是萬里挑一的,絲毫不比那些電影明星差!”一個戴眼鏡的圓臉男人說道。
何世祥驚訝不已,當(dāng)真還有這等人物?轉(zhuǎn)念卻想到自己出身清貧,一路奮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有了今日的地位,甚至還放棄了他一生最愛的女子。
冰兒。他的心尖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攥住了。唐糖業(yè)已經(jīng)唱到收尾的地方,“云窗霧閣中,疏弦何泠泠,不嘆知音稀,希聲難為聽。”何世祥的心尖顫得越發(fā)厲害,他又怕被人看出端倪,只得裝作感懷不已的樣子,嘆道,“這人生在世,好比不同的樹葉長在同一株大樹上,有些飄落在廳堂錦塌之上,而有些人卻落入糞坑臭水之中,同樣的風(fēng),卻造就不同的命運。”
在座眾人均以過了不惑之年,有的已近知天命的年頭,聽得這話,無不心有戚戚焉,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箏聲戛然而止,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何世祥也自嘲道,“都怨我,竟挑這些掃興的話說!”
虞z強(qiáng)忍腿痛,從方形抹角文竹凳上起了身,掀開珠簾向眾人走去。唐糖有些擔(dān)憂地跟在她身后,她雖然不懂秦箏,但是二人合作久了,默契還是有的。虞z今日這曲《幽蘭操》彈得殺氣騰騰的,起音都比往常高了一度,幸好自己音域?qū)挘菗Q了旁人,估計唱到一半就難以為續(xù)了。
虞z走的很慢,但卻很穩(wěn)。
她只覺得自己每一步都像童話里小美人魚那樣,赤腳走在刀尖上。非常痛。但是她臉上卻帶著最完美的微笑。唐糖已經(jīng)走到了她身邊,她覺得手心有些發(fā)涼,虞z不太對勁,每次演奏完畢謝客她都是一幅冷淡的樣子。可這會兒掛在她臉上的分明是微笑啊,她笑得那么明媚,唐糖卻覺得恐怖,虞z,她,仿佛要在今晚將所有的笑容一次性用光似的。
虞z站在大茶幾后面,目光如同淬毒的鋼針?biāo)浪蓝⒆『问老椤?br/>
何世祥也一臉蒼白地盯住他,上下嘴唇都在顫抖。
虞z突然收回視線,掃過眾人,換了一種異常嬌軟的調(diào)子,“不知道今晚的演奏各位還滿意不滿意?”
龔勛雙目灼灼地看住虞z,并不吱聲。
虞z嫵媚地一笑,在座的男人,一個個鼻息都粗重了起來。就連唐糖也恍住了,虞z這一笑,當(dāng)真如同那絕世名伶,眼波如同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亂了一池春水。
何世祥滿眼迷亂之色,他腦子里亂糟糟的一團(tuán),這個年輕女子是小錦嗎?如果是小錦,以冰兒的傲氣絕對不會讓女兒在這酒色之地干這種營生?可如果不是小錦,又怎么解釋她為什么會和冰兒長得這般相似?
虞z眼波又是一蕩,她捂住嘴,嗤嗤地笑起來,裝作一副懊惱得樣子,“這可怎么辦,客人不滿意,我們可是要挨罵的呀!”
那一聲“呀”故意拖長了,似嬌似嗔,龔勛覺得血都涌上了下腹,恨不得一把拽過她,狠狠壓在身下。
“這位先生,您和何z一個姓呢!您幫幫我們,好不好?”虞z又軟語問何世祥。
何世祥一聽她自稱“何z(錦)”,交疊的雙腿放下,膝蓋微微彈起,似想起身,但卻又生硬地止住了動作。虞z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如同浸在九天冰水里,臉上卻笑得越來越歡。
“你彈得很好,我們都很滿意。”何世祥不敢看她,雙手有些痙攣似地屈張著。
虞z輕拍胸口,一副如蒙大赦的樣子,“太謝謝您了。那我們就退下了。”說罷,拉住唐糖的手,一同倒退了出去。唐糖感覺她的手冷得像冰塊,沒有一點熱氣,心中驚疑不定,只能握緊她的手。
龔勛剛想開口喊她們停住,何世祥卻搶先開了口,“龔局長,我們談?wù)掳桑 ?br/>
剛離開這間禪室,虞z如同脫力似地靠在墻上,胸口起伏不定。唐糖扶住她,關(guān)切地問道,“虞z,你沒事吧?”
虞z覺得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一絲笑容都擠不出來,她閉上了眼睛,“沒事。只是傷口有些疼。”
唐糖攙扶著她回了更衣室,二人換好了衣服,終于還是猶豫著開了口,“你,你是不是認(rèn)識那個姓何的男人?”
虞z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我可沒有那般富貴的親戚。我說自己姓何,不過是看他好說話些。如果沒有人松口,難道你想被那頭姓龔的肥豬繼續(xù)吃豆腐嗎?”
唐糖心性單純,很快被虞z轉(zhuǎn)移了心思。她聯(lián)想到龔勛在她手上摸地那一把,故意抖了抖,“別提了,那頭豬惡心死了,手里黏糊糊濕嗒嗒的,我要去洗手!”
虞z拿起自己的包,一瘸一拐地去坐電梯。
電梯里依舊只有她一人。又是一番頭暈?zāi)垦#乜谙癖皇^壓著,她煩躁地扯著襯衣領(lǐng)口。
好容易出了電梯,她靠在冰涼的瓷磚上歇了口氣,才又掙扎著站直身體,向外面走去。
夜色如同純粹的墨汁恣意洇染了整個天宇。虞z仰頭看看月亮,那月牙兒瘦骨伶仃的,在無垠的夜空看著分外可憐。她緊了緊風(fēng)衣,焦急地等著三輪車。
她對人性向來沒什么信心,不敢再夜晚一個人坐出租車回去,一方面是因為安全,一方面卻是因為經(jīng)濟(jì),從九重天打車回去要五十多塊錢,她舍不得。
蘇君儼坐在自己的那輛沃爾沃里,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自己晚上吃過飯又開車到了這里。
畢竟是他的司機(jī)撞了她,于情于理,他都應(yīng)該負(fù)些責(zé)任。
緩緩驅(qū)車開到虞z面前,他搖下車窗,只說了兩個字,“上車。”
虞z有些驚訝地看住他,她絕對不會自作多情認(rèn)為他是特意來等她的,于是她揚起臉,“那就麻煩蘇書記了。”說完,拉開車門,坐進(jìn)了副駕駛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