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剖白
宋佑安神思不屬,在東市買了些飯菜后就匆匆往回走。
距離不遠,他騎的馬又神駿,不多時就回到了清水巷。
因為有客人在,韓宅的大門并未閂住,只是虛掩著。
宋佑安推開門,快步進入。
此時明月高掛,四下安靜,院中空無一人,只有前院書房的燈亮著。
宋佑安定睛望去,見窗紙上人影晃動。
雖然只是影子,但看其形狀,也依稀能辨認(rèn)出其中一個是纓纓,另一個是太子殿下。
兩個人的影子離得極近,腦袋似乎也靠在一起,竟像是在摟抱著一般。
宋佑安只覺得腦子轟然一震,心中驚訝異常。他隨手將手中提著的兩個大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大步向書房而去。
書房里,韓濯纓聽太子殿下說涂上口脂好看,心里也有幾分歡喜。她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低頭再次打開口脂盒子,對著銅鏡細(xì)看:“真的么?”
——雖然她自己對于外貌并不是特別在意,但是被人當(dāng)面夸贊好看,自然還是很開心的。誰不喜歡聽贊美呢?
謝澤目光幽遠,深如泥沼:“……真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低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紅唇。他想,好看得想讓人親上去嘗一嘗,是否真如他想象中一般的甜。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對一個姑娘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
而這個姑娘一直以來,還被他當(dāng)做是妹妹。
他也是在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對她,或許真的有旁的心思。
不是兄長對待妹妹,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
剛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心內(nèi)有些許的意外慌亂,也有點淡淡的慚愧:他怎么能……
不對,她又不是他親妹妹,怎么就不能了?
韓濯纓偏頭笑一笑,形如紅菱的小嘴一張一合:“那我就留著,先不擦掉了?”
謝澤仿佛被蠱惑了一般,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其吸引。
他忽的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頭。
韓濯纓微訝。
還沒等他有下一步動作,書房的門就“砰”的一聲被人狠狠推開。
韓濯纓下意識抬頭望去。
而謝澤幾乎是在一瞬間回過神來,倏地收回了手,一顆心猶自在胸腔中“砰砰砰”跳個不停。
門口站著的是宋佑安。
看清書房中的場景后,宋佑安怔了一怔,不自然的神情自面上一閃而過。
“大哥回來啦?”韓濯纓站起身來。
宋佑安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輕輕“嗯”了一聲:“我?guī)Я艘恍┎穗龋头旁谕饷妗5钕潞屠t纓可以一起去吃一些。”
他心里隱隱有個聲音:他的猜測是真的。殿下和纓纓之間,一定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不然,就算是殿下心善,關(guān)心纓纓的情況,親自過來看看,可也不至于停留這么久,也不至于這般熟稔。
而且纓纓每日都在宮中教導(dǎo)公主習(xí)武,殿下若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下,在宮中隨意派人詢問就行……
謝澤垂著濃密的睫毛,強行壓下突如其來的遺憾和失落。
韓濯纓扭頭看向他:“一起去吃一點吧?你不是餓了么?”
“好。”謝澤垂眸,斂去了眸中的情緒。
宋佑安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想,果然這兩人之間,有意無意間會流露出熟悉感。
翠珠喝了藥后本自休息,如今宋家大少爺帶了飯菜回來,她也只能遵醫(yī)囑,吃些清淡的。
她原本還猶豫著是否需要在旁邊候著,又想了想,還是先回房待著吧,感覺自己在這兒很多余的樣子。
于是,她默默端著白粥回了房間。
韓濯纓則點了燈,低頭擺放飯菜,又去廚房拿碗筷。
而宋佑安卻目光灼灼望著太子,低聲道:“恕佑安直言,殿下身份尊貴,應(yīng)知白龍魚服的道理。”
“嗯?”謝澤神色淡淡,有些心不在焉。
宋佑安看他神情,顯然是沒有聽進去。他定了定神,又道:“殿下實在不該逗留宮外,為安全起見,應(yīng)及早回宮才是。”
“孤心里有數(shù)。”謝澤微微一笑。
“殿下!”宋佑安的語氣急切了幾分。
謝澤雙目微闔,收斂了笑意:“佑安這是何意?是在對孤下逐客令?”
“佑安不敢。”宋佑安連忙道。
謝澤慢悠悠道:“也是,你又不是此間的主人。真下逐客令也輪不到你。”
宋佑安神色微頓,可他并不能直接說出一句,殿下早些從我妹妹家出去吧。
謝澤抬眸,黑眸幽深似潭水,他臉色略微緩和了一些:“孤出入皇宮,身邊總有暗衛(wèi)相隨,安全方面,你不必太擔(dān)心。”
“是。”
停頓了一瞬,謝澤又道:“孤來清水巷,自有來此的目的。你以為,孤當(dāng)日出手,真的只是因為你開口求助了么?”
宋佑安雙目圓睜:果然如此!他并沒有猜錯!
“殿下之前認(rèn)得纓纓?”宋佑安幾乎已經(jīng)篤定了這一點。
謝澤似笑非笑:“你說呢?”
宋佑安正要說話,卻見纓纓拿了三副碗筷過來。
只是這三副碗筷,卻有明顯的不同。
其中有兩副是同一套的青花碗底烏木筷子,另一套卻是白色素碗與竹筷。
韓濯纓招呼他們坐下,將同一套的留給自己和謝澤,而將另一副放在了宋佑安的面前。
短短數(shù)息間,宋佑安心里已轉(zhuǎn)過了許多念頭。他來過此地數(shù)次,也曾留下來用飯過。
每次用的都是素白瓷碗,怎么跟殿下和纓纓的并不一樣?
宋佑安輕聲問:“纓纓,這碗筷……”
“啊,這個啊……”韓濯纓神色微微一變,很快恢復(fù)了正常,“我隨手拿的,大哥要是不喜歡,可以換一換。”
宋佑安眸色沉沉,輕聲道:“沒有不喜歡,挺好的。”
韓濯纓暗松了一口氣。
——這些碗筷都是翠珠備下的。青花瓷碗是他們幾個人專用,一整套,只有細(xì)小的花樣差異,翠珠還特意做了標(biāo)記區(qū)分。而素白瓷碗則是客用。
她方才匆匆去拿碗筷,也沒留意,完全按照習(xí)慣來,竟是大意了。
宋佑安看著妹妹,心情越發(fā)的復(fù)雜。
這個妹妹有許多事情,都是他不知道的。
謝澤瞧了他一眼:“佑安坐下一起吃吧。”
“是。”宋佑安略一思忖,依言坐下。
這些菜肴雖然不錯,但三人各懷心思,吃的并不盡興。
待用過了晚膳,時候已不早了。
可偏偏這兩個“兄長”,似是都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
沙漏中的沙子一點點流下。
韓濯纓有些發(fā)愁,她悄悄看了一眼宋家長兄,又看了看太子殿下,輕聲問:“你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宋佑安不說話,只拿眼睛盯著太子。是啊,太子殿下逗留的時間太久了,讓他不得不多想。
韓濯纓便也將視線轉(zhuǎn)了過去。
“今天太晚了。”謝澤頭也不抬,“我就歇在這兒吧,明天早上再回去。”
他還有話想跟她說。
韓濯纓按了按眉心。
宋佑安的手則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殿下!”
“怎么?你也想留下?”謝澤這才看向他,“可惜這兒沒有你的房間。”
宋佑安只覺得心里亂糟糟的。留下?房間?殿下言外之意,這里竟有殿下的房間嗎?
看來纓纓與殿下之間,遠比他想象的還要熟稔。
只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纓纓與殿下怎么認(rèn)識?兩人又究竟是怎么關(guān)系?
宋佑安心中的疑念一個接一個,迫切想知道真相。
太子的話一出口,韓濯纓就注意到長兄的神色變了,顯然是不知內(nèi)情的。
她下意識瞪了謝澤一眼,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
她瞪視之際,一雙妙目清澈澄亮,瀲滟動人。謝澤微微一怔,不禁彎了彎嘴角,心里不怒反喜。
韓濯纓又扭頭向宋佑安解釋:“以前我曾把太子殿下……”
謝澤打斷了她的話:“孤年前受傷,在這兒住過一段時間。”
宋佑安心念急轉(zhuǎn),已想到太子曾遭暗算一事。他當(dāng)時人在皇陵幫忙善后,只知道太子殿下在京中某處養(yǎng)傷,具體地址并不清楚。
原來是在纓纓家中嗎?這么巧?
韓濯纓怔了一瞬,也跟著點頭附和:“是啊是啊,以前就在這兒養(yǎng)傷。”
“原來如此。”宋佑安心想,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然而轉(zhuǎn)念一想,也不對。即便這樣,殿下也不該繼續(xù)留宿此地。又不是當(dāng)初有傷在身,清水巷距離皇宮,乘馬車也不過兩三刻鐘的路程。殿下完全可以回宮去的,甚至殿下也可以在他去東市之際就離開韓家,偏偏耽留這么久,還同纓纓在書房中不知做些什么。
宋佑安百爪撓心一般,焦慮而又擔(dān)心。
“大哥也留下嗎?”韓濯纓忖度著道,“客房還是有的,稍微收拾一下就行。”
謝澤當(dāng)即皺了眉,神情不悅。
宋佑安原本并沒有留下的念頭,但心念微轉(zhuǎn),他終是點了點頭:“好,辛苦妹妹了。”WwW.ΧLwEй.coΜ
謝澤有些不耐:“臨西侯府離這兒又不遠。”
宋佑安笑笑,心里卻想,殿下,傍晚的時候,你剛說臨西侯離這兒不近,讓我沒事少過來走動。
今天突然得知了自己隱藏著的心思,謝澤心緒復(fù)雜,想認(rèn)真理一理心情。可偏偏宋佑安一直都在,讓他沒能有片刻的心靜。
而且纓纓也是,竟主動讓宋佑安留宿。
是不是之前他不知道的時候,他們也是這般?
這個想法讓謝澤心里一陣發(fā)堵。
韓濯纓自己不好提出讓太子殿下留下,而讓宋家長兄離開。這么明顯的區(qū)別對待也太奇怪了。
她心想,留就留吧,反正家里也不差這兩間房。
數(shù)月前石南星曾短暫借住過一段時間,客房收拾得現(xiàn)成的,且翠珠心細(xì)勤快,每天都有灑掃通風(fēng)。
韓濯纓直接將宋佑安帶去了客房:“你稍等一會兒,我去打些水……”
“有手有腳的,讓他自己去。”謝澤站在門口,冷不丁道,“你忙活什么?”
他留宿之際,她可沒這么殷勤。
韓濯纓一噎,竟反駁不得:“也是。”
她定了定神:“那大哥,你自己打水好了。晌午的時候,翠珠在后院曬了兩大盆的水,夏天熱,水也熱乎乎的了。你要是不想用熱水,后院有井水,院里也有水缸,你應(yīng)該也看到了。這里不比侯府,勉強將就用些……”
宋佑安邊聽邊點頭,心下微微發(fā)酸,又有點慶幸于今日的留下。
以往他來去匆匆,有時用過晚膳后離去。他只知道她離開侯府后,生活不如以前,今天卻是十分直觀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纓纓身邊只有一個丫鬟,有時反倒還要照顧她,幫其分擔(dān)家務(wù)。
在侯府時廚房一直備著的熱水,在這邊竟然需要夏天正午的太陽來曬。
……
更讓他難受的是,纓纓對此似乎早習(xí)以為常。
她態(tài)度自然,而他卻更覺得心疼。
韓濯纓細(xì)細(xì)叮囑著:“……那邊柜子里,有一些洗漱器具,有的還是全新的,是幾個月前翠珠備下的。當(dāng)時石頭帶著人過來,準(zhǔn)備的多了一些。沒想到今天派上用場了……”
謝澤知道這件事,因為當(dāng)時他也在。但那個時候,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她的一些真實想法。
到今天他才明白,他之所以看不得她與石頭走得近,并不僅僅是因為那塊石頭不靠譜的緣故。
宋佑安認(rèn)真聽著,忽然小聲道:“纓纓,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井?井水涼一點。”
“……好啊。”韓濯纓拿了一盞燈,帶著他往后院走,“就在后院。”
行走兩步,她看見太子殿下就那么站在門口,面色沉沉。
很奇怪的是,只要他流露出這種神色,韓濯纓就會有點莫名的心虛,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一樣。
她大腦高速運轉(zhuǎn),將方才的事細(xì)細(xì)回顧了一遍,也沒太大的不妥。如果非要雞蛋里挑骨頭,那只能是她顧忌著宋家大哥第一次過來留宿,對這里不熟,她招待得認(rèn)真了一些,而讓這位殿下在一旁等著。
可是太子殿下對這里熟得不能再熟了,還用她特地介紹?
是了,太子殿下很介意她的區(qū)別對待,沒少強調(diào)要仍同先前一樣。
于是,韓濯纓沖他笑了笑:“你也早些睡啊,明天還得早起呢。”
當(dāng)著宋家長兄的面,她到底還是沒法對著太子叫哥。想了想,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唇,意在表明很喜歡他送的口脂。
卻沒有注意到謝澤的眸光更加幽深了。
宋佑安跟著纓纓前去后院。
見太子殿下沒有追上來,此地又沒有外人。宋佑安壓低了聲音問:“纓纓,你跟殿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他說過了啊,他年前受傷,在我這里住過一段時間養(yǎng)傷。”
宋佑安雙眉緊鎖:“纓纓,你還要瞞我到幾時?如果僅僅是養(yǎng)傷,何至于他到現(xiàn)在還過來留宿?他是男子,你家中又只有兩名弱女子,怎么能在這邊過夜?這事兒傳出去,你還要不要做人了?將來還怎么出嫁?”
天黑之際過來,就為了吃個晚飯過一夜?
韓濯纓輕輕嘆一口氣:“你不也是男子,不也要在這邊過夜了嗎?”
“這怎么能一樣?”宋佑安急道,“我是你哥。”
韓濯纓默然,只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燈籠。
可能是因為在夜里的緣故,她的心忽然就有些酸澀。
宋佑安看不清她的神色,他咬了咬牙,終是艱難地問出了心底的那個可怕的猜測:“他,是不是想拿你當(dāng)……外室?”
非妻非妾,關(guān)系不明,有時會過來住上一晚,連碗筷都與她的一樣……
相識多年,直覺告訴他殿下不是這樣的人,他也不愿意用這樣的想法來揣測殿下,但他內(nèi)心深處又擔(dān)心萬一真是這樣……
韓濯纓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外室”是什么意思。她有點哭笑不得:“不是,你在胡思亂想什么?”
“不是嗎?”宋佑安并未徹底放下心來。
韓濯纓幾乎是脫口而出:“當(dāng)然不是啊。我們之間清清白白的。而且,而且他以前也是我哥啊。”
“嗯?”宋佑安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韓濯纓心想,這事兒要是說不明白,那誤會可就大發(fā)了。是以,她格外認(rèn)真地道:“他以前真的是我哥。我是不是跟你說過,我有個韓家兄長,就是在我現(xiàn)在這個哥,在齊同知之前,在東宮做事的……”
宋佑安自然記得:“記得,你不是說認(rèn)錯了嗎?”
“是認(rèn)錯了,可那個人就是太子殿下啊。”韓濯纓干脆從頭說起,“當(dāng)時他不是受了傷么?正好我這邊有人要來搶房子。我以為他失憶了,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就對外說,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韓雁鳴,先糊弄了過去。”
“你?你怎么能?”宋佑安難以置信。
韓濯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為什么不能?我當(dāng)時沒有別的辦法啊。”
她這句話成功地讓宋佑安心中酸澀難忍。她離開侯府,無人可依,險些房產(chǎn)不保,流落街頭。
濃濃的懊悔和疼惜籠罩了他,他深吸一口氣:“殿下也同意?”
韓濯纓邊走邊道:“他當(dāng)時有他的考量吧,就按照我說的來了。后來我才知道都是假的,他其實是太子殿下,也沒失憶。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將計就計。所謂的東宮做事、太子暗衛(wèi),都是假的……”
思及往事,她心內(nèi)有些惆悵。即便到了此刻,她還覺得遺憾:他要僅僅只是韓雁鳴,那該有多好。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雖然盡量接近以前,但還是經(jīng)常會感到不自在。
宋佑安一臉震驚之色,許久回不過神來:“那,你們現(xiàn)在……”
韓濯纓嘆息一聲:“他說他拿我當(dāng)親妹妹,也希望我跟他仍同以前一樣。”
“這怎么可能?”
韓濯纓也覺得難度很大,但還是目視前方,語氣誠摯:“其實也不是不可能。說句大不敬的話,在我心里,他跟我親哥一樣的。我早把他當(dāng)成真正的兄長了。”
——如果她的感覺沒出錯的話,太子殿下大概就在他們身后約莫十來步的地方。
因為她無意間看燈時,看到了那邊一晃而過的影子。
這個時候,翠珠在房中休息。除了是殿下,還能是誰呢?不管怎么樣,態(tài)度一定要表對啊。
殊不知,謝澤在聽到她這番無異于剖白心跡的話時,臉色瞬息間精彩紛呈,嘴角繃得發(f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