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惡有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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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楊以為這半年來忙忙碌碌終究是盤旋式地上升,往理想的生活腳踏實地邁進著。直到此刻,看到這張臉,那所有最可怖、最不堪、最骯臟的埋在墳里的記憶全都死而復生,爭先恐后地涌上來著拽住他的腳踝,撕咬他的身軀,將他拖入過去的黑暗中。
他盯著那張照片,視線隨著手抖動起來,有什么從臉上崩落、垮塌。直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易楊才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竟拿著那個ipad,而跟前站著一臉擔憂的蕭牧,邊上的程衍正緊張地拿著手機,似乎準備隨時撥打救護電話。
易楊忙把那ipad還給它的主人,說了聲抱歉,匆匆往后面的茶室走。
他似乎又把事情搞砸了,在這重要的時刻。眼睛看到文字再到大腦理解這漫長的間隔似乎都丟失在了時間的夾縫中——他又一次失去了記憶,不確定方才那段時間里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是否讓蕭牧和程衍感到難堪。而更糟的是,這種喪失自我的恐懼與絕望,就像一根手指,輕輕一推,就將他花費那么多時間堆砌起來的關于未來的所有希冀全都變成了廢墟。
“易楊,你還好吧?”緊隨而來的程衍趕忙按著他坐下,給他倒了杯熱水。
“我沒事。”易楊接過熱水喝了口,“對不起,休息一下就好,你去照顧客人吧!”
“有蕭牧呢!”程衍坐到易楊對面,全然一副看護者的架勢。
易楊心中騰起感激的同時也生出些沮喪,之前他分明是程衍的咨詢師,如今卻需要程衍來小心翼翼地照顧他的感受。
“我剛才做了什么?”
“你只是拿了ipad看了會兒而已。”程衍確定易楊狀態(tài)尚好以后,總算松了口氣,“但你當時的表情有點……”
其實程衍不說,易楊也能猜到剛才他自己的表情有多猙獰。他的病就如同一種洪水決堤般的宣泄,麻痹了意識,將多年以來積攢的痛苦一并釋放出來,那必是一種他自己都不愿目睹的模樣。
“我只是忽然看到他的照片,有點不適應。”
腦中浮現(xiàn)著方才那條新聞——“故意傷害罪”、“連捅數(shù)刀”、“生命垂危”……這字字句句,串聯(lián)成一個驚醒動魄的事實,碾壓著易楊的心臟。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前面你出去,他們閑著沒事就看看有什么新聞,哪知道那么湊巧。”程衍說到此處總覺得十分尷尬,生怕易楊又被刺激了,忙話鋒一轉,“不過,他們也算是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嗎?
似乎也是。
謝煜不知為何捅了方爍十幾刀,方爍生命垂危,而謝錦天也必將得個牢獄之災,甚至付出以命抵命的代價。這狼狽為奸、糾纏不清的一對,多年后終于以一種慘烈的方式玉石俱焚。這仿佛老天開眼的結局固然大快人心,可易楊卻并不覺得有多高興,盡管他曾在幻象中親手殺死謝錦天無數(shù)次,也對用金錢收買他母親拍攝了那些不堪視頻的方爍恨之入骨,可當預見了他們后半生的慘淡時,他卻只是松了口氣,畢竟逝去的那些,再也回不來了。
他的心自經歷了這些大起大落的波折后,便如同吹足了氣又癟了的氣球,綿軟無力地垂在胸口,遲鈍而麻木著,以至于對美好的感知和對丑陋的憎惡都大大地削弱。他不想窮根究底地了解事情的始末,這或許是一種條件反射地自我保護,他需要時間消化過去,彌合傷口,他的感情已匱乏到干涸的地步,沒有多余的來分給這些他深惡痛絕的人。
重新回到大廳里的易楊,一臉平靜地和那個被他的表情嚇到了的ipad的主人再次道歉,隨后繼續(xù)去廚房和請來的師傅一起張羅下午的點心。蕭牧和程衍雖然面上看著沒什么,但言辭之間仍舊是擔心他的狀況,委婉地讓他早點收工。易楊也不想再為自己辯駁,忙了大半天他確實有些累了,便早早地收拾了廚房離開了。
他們的店面,離易楊新租的房子也就兩站路的距離。易楊不喜歡等許久才來的公交,寧可走回去。走著走著,就想起那花籃落款上畫的黑貓。那張卡片就像做工不精的衣服上的一根線頭,輕輕一抽,便松了一圈滾邊,著實令人氣惱。
他不想猜那是誰,無論是誰,這般的陰魂不散都令他感到煩躁。他都已經把話說清楚了,都已經決心與過去了斷了,為什么還要來糾纏不休地擾他清凈,提醒他如今的重新來過不過是在掩瑕藏疾?
正想著,忽然一種古怪的直覺令他猛地停住了腳步。易楊茫然四顧,不知是不是他過于敏感了,剛才有一剎那,他覺得有一股視線定在他身上,令他不寒而栗。
之前停藥的那段時間,他時常覺得路上的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不懷好意,那些窺探的視線如同蛛網一般交錯著黏在他身上,如何都摘不干凈。可如今他每日按著醫(yī)囑服藥,為什么還會產生這種類似被害妄想的癥狀?
希望只是他多慮了。
如果再失控一次,他怕是再無法像現(xiàn)在這樣孤注一擲地將所有推翻重來。從前,他總是盡可能地在共情之后給來訪者輸入希望,因為他能深刻體會那種無法左右自己的痛苦。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當全然沉浸在一種消極的心境中時,任何鼓勵的話語都像是站在遙遠的高處朝著谷底喊話。
易楊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仿佛這樣便能甩開他身上那令人厭棄的部分,可它們終究是如影隨形,蟄伏在每一個他毫無防備的夜里,令他輾轉難眠。
當易楊拖著疲憊的身軀,強撐著在翌日清晨早早來到餐館門口時,就見一個男人早等候在了那里。
易楊習慣低著頭走路,以至于當發(fā)現(xiàn)那雙沾染了些灰塵的皮鞋時,為時已晚。
他本就花白的兩鬢被秋風吹得蕭瑟,臉上布滿了滄桑的痕跡,比上回見面時仿佛老了十歲。那本還算硬朗的身子此刻也單薄得搖搖欲墜,露出一副下世的光景。
“我打聽到你在這里。”余潛吃力地開口道,似乎是想要微笑,“能說幾句嗎?說完就走。”
易楊的左手開始微微顫抖,自再次服藥以后,每當遇到這樣超出他感情能承受范疇的事件時,他便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其實他知道,他不可能隱瞞行蹤多久,他并不是從這個世上徹底地消失,昨天那么多人將店鋪的情況發(fā)到了朋友圈,想找他的人,必定能找到。可他最不想見的,除了謝家父子,便是這位他曾經言聽計從的精神導師。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余潛比謝煜更不可原諒。謝煜至少一貫在他面前都是如此毫不掩飾的骯臟,可余潛卻以一個宛如慈父的形象出現(xiàn),補足他心中的空缺,替他解紛排難,將他從謝錦天的催眠陷阱中拉扯出來。但始料未及的是,就這樣一個在他精神世界中舉足輕重的角色,也許前一秒還在聆聽他的痛苦,后一秒便將他傾吐的所有轉告給了曾深深傷害他的罪魁禍首。
可以說,易楊此次發(fā)病全然是源于余潛的欺騙,忽然出現(xiàn)在他跟前口口聲聲要贖罪的謝煜所帶來的刺激,遠不及與謝煜串通一氣的余潛給他所造成的傷害要更為深重。心靈支柱的瞬間傾塌,令本就狀況不佳的易楊難以招架,徹底被逼入了絕境,成了個需要終身服藥的定時炸彈。
就是這樣一個始作俑者,此刻卻還敢坦然站在他跟前,以一種“理智對話”的姿態(tài)來與他閑談幾句。
他要說什么,易楊幾乎都能猜到,無非是他感到后悔,感到抱歉,他不是有意而為之,易楊的發(fā)病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他也有真心實意的時候,只是他有他的苦衷,希望得到理解和寬恕。
“無論你說什么,我都不會原諒你的。”易楊盡可能壓制著體內企圖主導他意識的負面情緒,“你也別和我提那個男人,我正恨不得你們都……”
易楊最終沒有補完這后半句狠話。易成剛從小便教育他,這樣的說話方式是粗鄙的、沒教養(yǎng)的,他希望兒子能成為一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可就是因為一貫的壓抑,易楊連他自己都做不成了。他處處為他人著想地懂事著,可又有幾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懂得他的犧牲?
這般想著,易楊用右手在身后悄悄握住了那只不聽使喚的顫抖的手,以免一時沖動便一拳砸上去。
“對不起……”余潛的皺紋堆積在臉上,仿佛這身皮囊因為他的消瘦而顯得松松垮垮,極不合身:“我上個月查出來肺癌晚期,已經擴散了,我和老伴兒的積蓄都被個熟人騙走了……如果再不來見你,我怕是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