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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第二天因為有察察兒在,程鳳臺沒好意思睡到日上三竿,但是起床一看,察察兒也早就起來了,吃過早飯,小來特意買了一籃子櫻桃琵琶杏之類的果子給她吃著解悶。程鳳臺今天看到妹妹就心虛,喉嚨里咳嗽兩聲坐到她對面,摸了摸她辮子,以哄孩子的口吻說道:“我們察察兒自己也能把辮子梳得很好,像外國電影里的款式。”察察兒看也不看他,抓起自己的辮梢拋到背后,從嘴里吐出一粒櫻桃核,問他:“哥,學校那邊你聯(lián)系得怎么樣了?”不等程鳳臺答言,察察兒又說:“我懶得早起上學,就想住在學校里。”
程鳳臺聽了一呆,隨后細細打量察察兒的神色,想道壞了壞了,昨天晚上那么大動靜,她一定是聽見什么了,心里這樣想著,順著察察兒的目光,就看到商細蕊在那伸胳膊拉腿地練功。商細蕊穿一身白色對襟的短褂子長褲,專心致志,滿頭大汗。年輕的男人一旦運動起來,特別富有一種瀟灑魅力,何況都是戲臺上用得著的招式,專門就是為了好看來的。
程鳳臺收回目光,拿過一只杏子剝起來,不動聲色地說:“也好,這兩天你準備準備,下禮拜就送你進學校。”從前程鳳臺不放心妹妹離開家,怕她不會與同齡人打交道,受了其他女孩子的排擠,但是現(xiàn)在忽然生起另一樣不放心——假如現(xiàn)在他是和姨太太姘居,那么帶著妹妹沒有什么不合適的。商細蕊一個大小伙子,而且是個相當英俊的大小伙子,再把妹妹留在家中早晚相見,實在太不方便了!豆蔻年華的少女,眼睛里總看著一個英俊少年,看著看著,豈不看出岔子來!據(jù)說當年曹司令多半也是因為曹三小姐的緣故放走了商細蕊,情同此理,家里有個大閨女的,大約都要防著他點。
程鳳臺剝完一只甜杏,商細蕊也練完了功,他笑嘻嘻走到程鳳臺身背后,一低頭就把杏子吃了,兩只手汗膩膩地摩搓著程鳳臺的面頰,拖長了聲音說:“二爺,你醒啦!今天我不去戲院,一整天都在家陪你,晚點我們出去吃飯!”商細蕊的快樂延續(xù)了一夜仍未結束,使他整個人都散發(fā)著甜蜜的熏醉感,眼神里春意綿綿,臉色也是粉紅的,格外溫柔。程鳳臺從未受過他如此厚愛,但是因為有妹妹在身邊,這個時候不得不正經(jīng)起來,輕輕呵斥道:“坐好喝口水,別鬧瘋!”
商細蕊一扭屁股坐到程鳳臺身旁,腿很自然地擱到程鳳臺的大腿上一下一下抖動著:“再給我剝兩個杏吃。”程鳳臺瞅他一眼,倒也沒有推開他,隨后一臉嚴肅地剝起杏子來,轉臉只和察察兒說話。察察兒反而不吱聲了。在她看起來,商細蕊這份操行和一般人家的姨太太也沒有什么兩樣,只有更放浪,更無恥的的,當然這和她沒有關系,這是她哥哥自己的事,略坐了坐,察察兒就進屋去了。
察察兒一走,程鳳臺便把商細蕊的腿往下一掀,壓低聲音訓道:“在我妹妹面前你給我放規(guī)矩點,不像話!”
商細蕊吃著杏子,滿不在乎地說:“她還是小孩子,看見就看見了,懂什么呀!”
程鳳臺剛要反駁,卻聽見大門被篤篤扣了兩下,傳出一聲諂媚的“商老板,您在家嗎?”商細蕊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也不挪窩,直接把人喚將進來。那是一個拱肩縮背滿臉堆笑的中年人,程鳳臺跟著在梨園行旁觀幾年,什么人什么樣也能看個大概了,這一看就是經(jīng)理跟包之流。果然三句話講下來,是替他們班主借賬來的,開口就是兩百塊,這不是一筆調頭寸的數(shù)目了,商細蕊驚訝道:“你們戲班出什么事了?”
中年人腆著笑臉回道:“北平的戲園子分成太高,我們小門小戶也沒個角兒鎮(zhèn)場子,哪里維持得住!班主說了,趁著天還沒大熱,上武漢去看看。這不是……這不是僧多粥少的,問商老板借個安家費。”
商細蕊點點頭,喊小來給他取款子。中年人從懷中掏出兩張借條,上面抬頭落款樣樣俱全,商細蕊的大名赫然在目,合著上門之前就知道準借得到了,一早都備齊了。小來數(shù)了錢用一塊手絹包過來,中年人欠身起來接了,千恩萬謝的,把借條雙手奉給商細蕊。商細蕊看也不看,隨手將借條往桌上一拍,笑道:“你們班主今天有戲沒有?他要沒戲,晚晌我在六國飯店請客,都來啊!”
中年人忙不迭答應著去了。程鳳臺疑惑道:“今天什么日子,商老板請客?”
商細蕊得意洋洋,嘴里哼哼唧唧一首小曲,賣了個關子。
等到晚晌,商細蕊裹挾著一無所知的程鳳臺雙雙出現(xiàn)在六國飯店。讓程鳳臺驚訝的是,差不多北平城中與商細蕊交好的同行都到齊了,鈕白文自動擔任起招呼客人的任務,在席間穿梭來去,連王冷姑娘都來了,她下課以后直奔的飯店,學生服都沒有換下來,往一群老少爺們旗袍女伶中間一坐,淡藍顏色的一抹,非常清爽。
商細蕊進門就朝大伙兒拱手致意,一邊說道:“平常各位老板們愛惜嗓子,吃慣了淮揚菜。今天我請客嘗嘗新鮮,吃英吉利的牛排!各位不要客氣!”有愛與他開玩笑的,立刻就說:“商老板!我是頭一次下洋館子,可使不慣刀叉啊!”大家頓時紛紛附和,有意要看商細蕊犯難。商細蕊笑道:“刀叉能有多難,能比臺上的紅纓槍齊眉棍還難?”話雖這樣說,仍然喚來侍應,大言不慚地吩咐給每人備一副筷子。侍應聞言一愣,微笑道:“先生,我們這兒是全北平最正宗的西餐店,沒有預備筷子。”商細蕊從褲兜里摸出幾張鈔票,指點道:“去前街的小館子隨便買兩把來,找錢賞你跑腿的。”侍應知道自己今天見了鬼了,只得含著寬容的微笑告退買筷子去。商細蕊又對程鳳臺耳語道:“你喜歡洋鬼子的菜,這是特意是為你選的飯館,你要多吃些。”程鳳臺向他含笑點點頭:“謝謝商老板關照我。”
也是他商細蕊的面子,能夠隨時召喚來這么些角兒呀腕兒的。大伙兒都猜想他今天是有喜事要宣布,左右相詢之下,居然誰也不知情,便是他們水云樓的戲子也都說不知道。等筷子買來了,大家吃著夾生的牛肉和雞蛋倒也其樂融融,鈕白文便去敬商細蕊的酒,高聲說:“商老板今天好大的排場!喝的法蘭西的酒,吃的英吉利的肉!咱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趁著手短嘴軟的檔兒,商老板您有話就直說吧!不管是借錢還是借人——除了老婆不能給,其他盡管開口!”
眾人都哄堂笑了。商細蕊也笑著搖了搖頭,站起來端著酒杯認真地說:“年前就該請同仁們吃個席的,怨我去了一趟外地,連開箱都耽誤了。今天找機會和各位老板們聚聚,也是道聲謝,謝謝您諸位對我的照應。”
在座多數(shù)都心知肚明,商細蕊所指的是年前姜家給他難堪那件事。他們當時沒有幾個人敢站出來替商細蕊說話的,但是也沒有做出其他落井下石的事,商細蕊現(xiàn)在安然無恙地渡過一劫,要來道聲謝,卻也是太過客氣了,教人受之有愧。眾人一時默默的。商細蕊昂起下巴喝了酒,晃了晃頭,用那志得意滿的俏模樣脧了一眼程鳳臺。程鳳臺不動聲色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心知大事不妙,這臭唱戲的又要出花樣了!
果然,商細蕊接著就說:“這二來呢,鈕爺總說我一個大男人讓小來丫頭跟包不像話,丫頭如今長大了,與各位老板來往也不方便。所以呢,我特意請來程鳳臺程二爺做我的經(jīng)理人,借這機會讓大伙兒認識個臉熟,打今兒起,就勞您各位多多擔待啦!”
所有人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曖昧的表情,紛紛都笑了。他二人的風言風語早傳得滿城皆知,剛開始雖然無人取信,因為知道程鳳臺是不好男色的,時日久了,看他們倆依然同進同出,相親相愛,也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他們不說程鳳臺癡情專心,反而佩服起商細蕊的風月手段,居然一步一步把家財萬貫有妻有子的程二爺收作近臣,今天更是相當于過了明路了,這是一般戲子能辦得到的事嗎?到底是商老板呀!
一招先斬后奏釜底抽薪,也是戲子天性里的愛張揚,程鳳臺只得端起酒杯來與眾人敬酒,滿嘴里說著客套話,商細蕊則是笑吟吟在旁陪著,這情形看起來就像一對新人在喜宴上酬賓。便有那愛打趣的,說:“商老板不忙著敬我們,您該同程二爺喝個交杯酒是正經(jīng)!”這話太過孟浪,程鳳臺和商細蕊都一笑而過沒有去理睬,不過商細聽在心里還是很受用的。一頓飯吃得是喜氣洋洋,歡聲笑語。他們梨園行就是有這點奇怪,守舊的地方分毫不許人動,變動一點就要口誅筆伐,視為忤逆;但是對于某些不為世俗所容的出格之舉,又意料之外地寬宏起來。鈕白文與商細蕊單獨碰了個杯,含著幽深的笑意,低聲道:“我就恭喜商老板得償所愿啦!”商細蕊滿飲此杯,喝得臉上紅撲撲的。
待吃完了飯,按照他們吃喝玩樂的流程,接下來是要打幾局麻將直到凌晨了。六國飯店接待商細蕊,也算倒了血霉,要完了筷子又趕著要麻將,侍應一再表示麻將說什么都沒有,何況西餐臺子用來打麻將也不合尺寸。商細蕊當場數(shù)落說:“這么大的飯店,連個打麻將的地方都沒有!像話嗎?你們老板既然來中國開買賣,就得知道入鄉(xiāng)隨俗!”侍應一低頭,仿佛很受教。程鳳臺實在受不了這丟人現(xiàn)眼的玩意兒了,說:“你們電影院還空著吧?我包了,拿新片子放兩場。”一面招呼愛看電影的去看電影,王冷和幾個女戲子不愛打牌,都去看電影了,商細蕊一干人等轉戰(zhàn)至別處娛樂。他們下到二樓臺階上,鈕白文忽然向商細蕊說笑:“今天是托了商老板的福,上回我來這吃飯還是兩年前和李天瑤薛蓮他們幾位老板,同著一個意大利人。嘿!李老板那天喝多了酒,就是在這兒,一腳沒站穩(wěn)翻著大跟斗就下去了,把那意大利人都看傻了,以為他練的中國功夫呢!直給他拍巴掌叫好!這傻狍子!”
商細蕊聽了,不禁幸災樂禍哈哈大笑起來。也是神使鬼差,該他的報應,哈到一半眾人就見他身子一挫,順著樓梯往下滑落了幾節(jié),膝蓋咚地跪在了臺階上。鈕白文驚呼一聲,程鳳臺已經(jīng)一個箭步上前把商細蕊撈起身,忍不住急得呵斥他:“讓你笑話人啊!自己也成笑話了吧!”鈕白文很不好意思地來攙著商細蕊,自責說:“二爺,全怪我嘴巴毒!說什么來什么,連累商老板遭殃了!”說著蹲下來卷起/點商細蕊的褲腿,兩邊膝蓋上已然黑紫一塊,皮都擦破了。
眾戲子們先還笑看商細蕊出洋相,他們就知道商細蕊一定會鬧笑話的——這個大活寶。等到看見傷痕,也不由得替他犯疼。唱戲的身體發(fā)膚無不要緊,受一次傷,少說也得影響十天半個月的收入,戲班里百十來口人等著吃飯,所系甚大。當時也沒有了玩笑的心,七嘴八舌擁著商細蕊要送他去醫(yī)院看看。商細蕊好難得做一回東,不愿掃了大家的興頭,忍著疼笑道:“程二爺開車送我去就成了,大伙兒接著玩,鈕爺,您替我招呼好了!”鈕白文連連應承,直把商細蕊攙上汽車才罷休。
那天晚上小來就見程鳳臺背著商細蕊回家來了,商細蕊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像個傷兵。程鳳臺一路走一路念叨:“看看你自己,什么叫樂極生悲?還號稱是有功夫的人呢!你的功夫都去哪兒了?走個樓梯竟會跌傷,我看你跟熊瞎子沒有兩樣!熊瞎子都比你機靈!”商細蕊煩得轉過臉去,換了一面臉頰貼在程鳳臺背上,喉嚨里又發(fā)出一串呻/吟,小來急得問他,他只管閉著眼不理。程鳳臺安撫小來幾句,一徑把商細蕊背進屋里。小來隨后灌滿了熱水瓶進來給商細蕊洗漱,見程鳳臺坐在床沿,商細蕊枕著他的腿,一手抓著餅干,一手環(huán)著他的腰,聲音悲切:“疼死我了啊二爺!我要殘廢了!膝蓋頭抻不直了!以后要成瘸子了!”嚎完這一聲兒,便把餅干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大嚼起來。
程鳳臺似乎完全看不出商細蕊是在撒嬌,撫摸著他額頭上的細汗,心疼地說:“哪至于殘廢!明天去藥店買兩瓶鈣片,吃上幾天骨頭就不疼了。”商細蕊吸吸鼻子哼哼兩聲,沒有說什么。待他吃夠了餅干,程鳳臺親自伺候他在床上刷牙洗臉,端著痰盂讓他把漱口水吐在里面,并將他嘴唇的水漬順手抹了。商細蕊享受極了,一時之間居然忘了發(fā)出哼哼。他是從小學戲的人,挨過的打受過的傷那是不計其數(shù),義父商菊貞有一次揍他的時候選錯了家伙什,掄起門閂就是一棒子,商細蕊聽見自己的肋骨咔嚓一聲裂了,然而肋骨是沒法接的,只有躺平了等它慢慢長攏。那段日子每一次呼吸都是鉆心的疼,好比有人在他胸口上拉大鋸,就是那樣受罪,商細蕊也沒有喊過一嗓子。當時也是怕蔣夢萍聽見了要掉眼淚,但是對于程鳳臺,他就這么舍得,簡直恨不得程鳳臺心疼得吐口血為他死在眼前。
小來在旁站了半天插不上手,也是見不得商細蕊裝腔作勢的孬樣子,不聲不響就出去了。等小來走了,程鳳臺用打商量的口吻喊商細蕊:“我說,熊瞎子啊……”商細蕊居然默認了自己的新綽號,仰面朝上做著挺尸的模樣。程鳳臺說:“你看你這小院子,又小又舊,屋里打個噴嚏,街坊狗就跟著叫。我現(xiàn)在帶著妹妹,用電用水都太不方便了。”他拍拍商細蕊的小腿:“何況你現(xiàn)在腿又傷著,出門坐汽車舒服點。你沒見門口停了我的車,一條街都堵上了。不如跟我住東交民巷去,離你唱戲的幾個園子都近些,還有電話,大浴缸……別的不說,至少你吊嗓子就沒人搭斜茬了。”
這宅子原是寧九郎的房產(chǎn),本來是很敞亮別致的。到了商細蕊手里,商細蕊從來想不到要去修繕它布置它,院子馬上就淪為一所普通的民宅,顯得那么舊氣。程鳳臺怕商細蕊在這里住慣了不肯挪窩,誰知商細蕊一不在乎穿,二不在乎住,這方面清心寡欲得不得了,滿不在乎地哼哼說:“我一下也懶得收拾行李,你來替我收拾我就搬。”他想到一個問題:“那還住著一個大肚子呢!”
程鳳臺一揮手,讓他別操心這個。
商細蕊對程鳳臺的安排沒有意見,因為他是生活上的低能,覺得程鳳臺的主意總是很有道理的,小來可不買賬。背地里給商細蕊的膝蓋換藥的時候不免嘀咕說:“我就不相信他真是凈身出戶的,一個大男人,還能沒點私產(chǎn)了?你要是搬去他的小公館,那可真成了他養(yǎng)的姨太太了,讓人知道了怎么說你!”
程鳳臺不在跟前,商細蕊也就不哼哼了,眉目冷峻的透著那么點不耐煩,從小來手里奪過紗布,啪一巴掌拍在膝蓋上,三兩下就包扎好了,嗤笑道:“我還怕人議論我?”小來沒做聲,因為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商細蕊仿佛說著什么秘密似的,得意地告訴小來:“你別被他能言善道的給騙了,其實這人屁用沒有,就是個小白臉。這次無依無靠來投奔我,以后全得靠我養(yǎng)活著,我們住住他的小洋房怎么了,天經(jīng)地義的!那是他的陪嫁!”
雖然小來還是不樂意,待商細蕊膝蓋痊愈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搬了家。東交民巷那邊碗筷被褥都是現(xiàn)成的,主仆二人只打了幾個包裹,一只皮箱,竟不如察察兒一個小姑娘的行李多。雇一輛三輪車,一趟就拉完了。但是商細蕊緊接著又整理出許多貴重的有歷史的頭面和戲服,每一件都要帶走,說是放在空房子里怕人偷了。到了小公館,他便直奔曾愛玉定制的那只巨大衣柜,曾愛玉的衣服早已收拾走了,柜子里空蕩蕩,貼墻占了一面,寬闊足夠擺得下一張單人床。商細蕊站在面前叉著腰端詳了一番,向程鳳臺說:“我要把橫隔板都拆了,好把戲服掛起來。”他并不是在征求程鳳臺的意見,而是在下達通知,告訴東家一聲,他要開始毀東西了。程鳳臺說:“你別動,這個柜子做得很結實,明天我讓打雜的來拆。”商細蕊搖搖頭,顯然是等不得了:“戲服就是不能疊,原來放在箱子里,折痕燙也燙不平了,可委屈它們 背譚鍰ㄋ閌喬瞥隼戳耍滔溉鋨順墑淺遄耪庵淮笠鹿癲虐岬謎餉賜純臁
這一對不知羞的漢子鳩占鵲巢,把曾愛玉送去協(xié)和醫(yī)院待產(chǎn)。商細蕊在樓上伺候他的衣裳頭面,曾愛玉在客廳托著大肚子,翻著眼皮子,老不服氣地聽著樓上的動靜,心說這只瘋兔子可算掉進干草垛里了,多好的金窩窩呀,以后就歸他糟蹋了。一個程鳳臺交代了護士幾句話,坐到曾愛玉對面,曾愛玉把眼皮子朝他一翻,抱怨說:“他在干嘛呀?一進門就拆房啊?你不去管著點他!”
程鳳臺一笑:“他真拆房我都由著他。”
曾愛玉問:“你倆從此就住一塊兒了?”程鳳臺默認了。曾愛玉驚恐道:“他不會虐待我的孩子吧!”
程鳳臺隨口笑說:“虐待倒不會,保不準教出來一個小戲子,以后跟著他唱戲去。”
這句話把曾愛玉嚇得眼神都定住了,生怕自己的孩子日后進了梨園界,那等于重蹈他母親的覆轍,一只腳踏進風月場。程鳳臺見她當真了,不免安慰她:“哎,想什么呢!這孩子以后就姓程了,我能讓他靠賣藝活著?”樓上哐哐巨響,是商細蕊開始上錘子了。曾愛玉干巴巴望了程鳳臺一眼。
程鳳臺最后囑咐了曾愛玉一番話使她寬心,告訴她錢怎么安排,人怎么安排,坐月子給她怎樣的待遇。曾愛玉的為人很不持重,如果程鳳臺厲害她一點,她就收斂一點;程鳳臺稍微對她有幾分好顏色,她立刻端上架子。聽程鳳臺絮絮叨叨計劃周密,曾愛玉馬上就覺得自己受重視了,金貴了,肚子里揣著太子了,她把腳往程鳳臺膝蓋上一擱,那只腳上穿著一只平底的黑皮鞋,鞋絆扣子松開了。
曾愛玉嬌滴滴的說:“二爺,臨了臨了,您也伺候我一回?”
程鳳臺愣了愣。曾愛玉心里知道用這種居上的口吻程鳳臺一定要反感。自從他們?yōu)榱撕⒆訑偱浦螅瑥氐妆┞读苏嫘郧椋辉俟首髅膽B(tài);程鳳臺因為被訛詐了錢財,吃了虧,說話總要嘲諷她兩句,沒有好氣。曾愛玉沒有想到,這次程鳳臺一句也沒有諷刺她,居然真的給她把扣子系上了。程鳳臺的手指落在她的腳背上,暖烘烘的;程鳳臺低著頭的時候,眉眼可真是溫柔。
曾愛玉心里涌起一股心酸和委屈,這么好的男人,從此也歸瘋兔子糟蹋了。
程鳳臺扣完了鞋絆,拍拍她的腳:“好了。”曾愛玉正在傷感,沒動彈。程鳳臺說:“好了,快把腳放下去,唱戲的要來了!”曾愛玉仍是不理。正在這時,從樓上傳來蹬蹬的腳步聲,曾愛玉好比觸電一般跳起來,動作之迅猛,根本看不出懷胎十月。
商細蕊高卷袖管,手里倒提一把鐵錘,滿臉狐疑地盯著曾愛玉瞅了一眼。仿佛有那么一霎,他看見曾愛玉對他的二爺動手動腳來著,沒看清,師出無名,掂了掂錘子只好作罷。他跑到后院換了一把更大的錘子,因為太沉了,所以扛在肩頭,路過曾愛玉的時候又把她瞅了一眼。曾愛玉看見他就頭皮疼,一手掠掠頭發(fā),一手抓起皮包,心虛地賠笑說:“小爺,您這向挺好的?房子您盡管住著,就當自己家一樣,我先走了。”
商細蕊鼻子里出氣兒表示不屑一顧。
送走了曾愛玉,程鳳臺上樓視察商細蕊的杰作。那一只大衣柜現(xiàn)在成了空肚子的通間,商細蕊在往里一件一件掛戲服,因為神情認真,所以顯得乖巧,嘴唇有點嘟著似的,仿佛在無緣無故地生著氣,又像是無緣無故地撒著嬌。程鳳臺心思一動,走到他背后攔腰抱住他,順勢就往床上一倒。商細蕊哎呀呀呼號一陣,一會兒喊著面料要皺了,一會兒喊著水鉆要掉了,程鳳臺親得他久一點,他也就顧不得身外之物了,色彩斑斕的戲服漸漸從手里滑落在地,它的主人好像也沒有那么寶貝它。
商細蕊喬遷之喜,轉過天來頭一個上門的居然是一個萬萬想不到的人。程美心趕了個不早不晚的時候過來欽門鈴了,她走哪都要帶著五六個大兵隨車站崗,氣勢洶洶,非常有派頭。人還沒進屋,士兵就先把門口把守住了。趙媽嚇得結結巴巴不敢讓她,那大兵把趙媽往旁邊一攔,程美心徑直往屋里走,一邊高聲說:“把程鳳臺給我叫下來!”大兵一推趙媽,趙媽忙不迭地跑上樓去喊人了。
程鳳臺和商細蕊同居以來,猶如患上色癆一般沒日沒夜胡搞。兩個人都是年富力強的年紀,過去在一塊兒總像偷情似的限時限量,因為偷完之后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各有各的家要回,不便把情/欲上頭上臉的。現(xiàn)在沒有顧忌了,兩人整天廝纏在一塊兒,敞開懷地做夫妻。
程鳳臺聽見那尖嗓子就知道是誰,穿著睡衣打著哈欠下樓見客。他對程美心在二奶奶的事情上很有意見,于是也不如往日里殷勤客氣,懶洋洋地用上海話說:“阿姐怎么知道這里的?”
程美心嫣然一笑:“還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她把四周打量一遍:“房子倒是挺不錯的,獨棟獨院,就是小了點,你帶著三妹和孩子是有點擠了。”
程鳳臺睡眼惺忪地沒有什么表情,扭頭吩咐趙媽:“去煮兩杯咖啡,再給我煎個雞蛋土司。”
程美心看他那態(tài)度,笑了笑,說:“你呢,也用不著埋怨我。我只有你這一個弟弟,我不幫你幫誰?這一片苦心全是為了你家庭和睦,長久之計,你日后還要謝我呢!”
程鳳臺冷笑道:“哦?我還要謝你?”
程美心收起笑臉,端起另一副姿態(tài)點撥賜教:“我問你,弟妹手里有錢娘家有勢,她還怕什么?她就怕拆散人家!怕家里沒個男人!過去在上海,你每次在外面胡鬧都鬧不到底,她哭一哭你就服帖了,久而久之,弟妹也就吃準了你是什么樣兒的人了,知道你嘴硬心軟,心里總是看重她和孩子的。她沒有懼怕了,不就得騎到你頭上來了嗎?”
程鳳臺看她一眼,自去點了一支香煙,沒接茬。
“當然了,你們結婚十年,現(xiàn)在想起來要立規(guī)矩也遲了。因此更要趁這機會和她分開一段時候,徹底冷透了她,教她知道沒有男人是什么滋味,把她的要害重新捏在手里。難道她真有魄力與你離婚?等做服了弟妹,以后別說不敢再疑心病冤枉你,就算你真在外頭亂來,恐怕她也不敢說一句話,只怕惹惱了你,你又一走了之呢!”
程鳳臺望著程美心,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早知道自己這個姐姐心狠手辣,不過看她一向對二奶奶這么好,兩個人親親熱熱,像是無話不談的,想不到她對二奶奶的情義也很有限。程鳳臺簡直不知道該感激她終究是向著自己,還是該替二奶奶感到寒心了。正說著話,趙媽給程鳳臺端上早餐,那邊商細蕊衣著整齊下樓來了,迎面見到程美心,不由得一愣。程美心笑容滿面地招呼他:“商老板,你好哇?什么時候排大戲打發(fā)人來喊我,我可好久沒聽了,想得慌。”
商細蕊深知她不安好心,不過兩個人始終沒有撕破臉過,只好點了點頭,敷衍了一聲,一口叼起桌上的吐司面包站著吃起來,急匆匆的。程鳳臺問道:“這是要上哪兒去?”商細蕊說:“去水云樓一趟,剛才沅蘭打電話給我,有點急事。”程美心就那樣悠悠然喝著咖啡,聽見這一句,也沒有要告辭的意思,程鳳臺便讓老葛開車送商細蕊。程美心隨后提出要去見見孩子的媽,程鳳臺斷然拒絕了。程美心又說給孩子找了個奶娘,正在醫(yī)院檢查身體,吃補品,過兩天就送來。這倒正中程鳳臺的所需了,程美心走的時候,客客氣氣把程美心一路送進車子里。
然而程美心肚腸里的彎彎繞豈是程鳳臺琢磨得透的。她離開小公館,扭頭就去了二奶奶那里。二奶奶這些天不知掉了多少眼淚,見到程美心,就算見到了訴苦的對象。范金泠年紀小,商量不出主意,同時也不愿在蔣夢萍和四姨太太面前太丟面子——二奶奶后悔趕走了程鳳臺,在程鳳臺還沒踏出家門的時候,她就開始后悔了,這份熬心的苦楚,唯有向程美心訴說。
但是今天二奶奶還沒有開口,程美心就搶先道:“弟妹你是不知道啊!商細蕊多有心機!把孩子的媽攆走了,現(xiàn)在由他霸占了鳳臺,兩個人住著一幢花園洋房呢!我猜啊!那孩子八成也是他用來拴住鳳臺的手段!”二奶奶所有怨氣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滿腹驚奇。程美心接著說:“鳳臺這回算是受委屈了!我剛從他那過來,都幾點了,鳳臺早飯也沒吃上一口。老媽子現(xiàn)炸了塊面包,被那唱戲的看見了,狗搶食一樣撲過來就吃了,一點兒也不顧別人的。就這幾天的工夫,鳳臺是眼圈也黑了,下巴也瘦了……作孽喲!”
二奶奶連忙細細追問她那下堂夫的情況,程美心原本原樣告訴她,用不著添油加醋,就夠觸目驚心:“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男人粗枝大葉,腦子糊涂,顧前不顧后的,沒有女人他們就過不成像樣日子。何況兩個男人呢!”
二奶奶猶疑著說:“這倒是不一定的,他們唱旦角的男戲子我是見過的,除了不會生娃娃,其他做派和女人也差不多。”
程美心不禁怪叫起來:“差不多?差得多了!商細蕊那個人……”程美心想了想措辭來形容:“又狐媚又野蠻!你是沒見過!過去跟著司令那會兒,他敢光著膀子和當兵的摔跤!發(fā)起脾氣大喊大叫的!鳳臺是個體面人,縱然對他有些真心,也頂不住這份不般配。他們兩個人要是踏踏實實把日子過下來了,喏,我這耳光你隨便打!”她側過臉去伸給二奶奶,二奶奶哧一下笑了。程美心把之前那番話換了個稱謂,又說了一遍:“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鳳臺三天兩頭找一回商細蕊,怎么不讓人上癮?干脆讓他們挨頭挨腳過日子去,過到窮途末路,絕了念想,他自然也就回來了。到那時候,弟妹就大度點,把孩子認下來,鳳臺是個知好歹的人,怎么不感激你?”
程美心一張嘴皮兩套詞,分析得鞭辟入里。這對夫妻不管是誰做服帖了誰,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差別。如果順便能整倒商細蕊,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