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63
六十三
程鳳臺從老太太們的屋里告辭出來找商細蕊,商細蕊早已躲得不見蹤影了。外面草坪上都是小孩子在玩,底樓大廳里,先生太太們端著酒杯吃著小點心,低聲談著話。其中范漣與薛千山談得尤為投機,兩人坐在一張長條沙發(fā)上,薛千山抽著一支雪茄煙,瞇著眼睛頻頻點頭,一手攬著范漣的整個兒肩膀;范漣則把手搭在人家的膝蓋上拍拍打打,眉飛色舞。瞧這倆資本家要好的跟一個娘養(yǎng)的似的,顯然有詐,不知又達成了什么狼狽為奸的陰謀。
一般在場面上,若非逼到眼前,程鳳臺連招呼都懶得同薛千山打一個。遠遠地站在樓梯口,叫一個端酒盤的侍應給范漣遞個音兒。那侍應做慣了這樣的事情,側(cè)著身子把酒捧到范漣面前,悄悄往樓梯口凝望了一眼,點一下頭。范漣收到暗示,意猶未盡地擱下薛千山來見程鳳臺。
程鳳臺靠在扶手上抽著煙,挺不滿意的:“和他說什么呢那么開心?悠著點兒啊!那可不是個好東西!”
范漣不知道程鳳臺對薛千山抱有的情敵一般的仇視態(tài)度,笑道:“那你說說誰是好東西?哪有好東西?撈錢這回事,就是看誰坑得過誰!”又道:“當然我也沒想坑他,一塊兒發(fā)發(fā)財嘛!”
程鳳臺聽他這志得意滿的口氣,好像已經(jīng)把錢撈到口袋里了,不由猜測道:“又是辦廠的事?”
范漣知道他這姐夫時刻準備著舉家移民,一直不贊同辦廠,立即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解釋道:“這回和上海的紗廠不一樣,這回是上面吃肉,我們分著喝喝湯。”
程鳳臺馬上心里有數(shù)了,掐掉香煙數(shù)落范漣胳膊肘往外拐,有好事瞞著自家人。然后也不問他辦廠的規(guī)模和銷貨渠道,只說見者有份,他也要摻上一腳。
范漣捶一拳他胸膛,笑道:“我就知道你準會跟著做!你多精啊!這不,都不急著來找你了,先把外人整妥了再說!”
此時節(jié)上層已經(jīng)腐敗得相當厲害,與民奪利的事情不好自己出面,就指使門生子弟開廠子經(jīng)商,他們在幕后給予便利。范家在南京有族人當高官;薛千山是個嘴甜手硬,辦事漂亮的;程鳳臺作為行商,手頭資金最活便,貨源也足。三個人一個出權(quán),一個出力,一個出錢,很快能把廠子辦起來,到時候日進斗金不是問題。
程鳳臺瞥一眼那邊的薛千山:“這么一會兒就把他整妥了?”
范漣笑道:“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他有什么不妥的?我這一大家子都在北平,他也不怕我坑了他!”說著一嘆氣:“哎,我們兩個是好日子過懶了,愛偷閑。不然勤苦點兒自己做,還輪不到他發(fā)這趟財呢!”
程鳳臺也笑著嘆道:“有工夫多瀟灑瀟灑,要說錢,這輩子掙的也夠花了,犯不著還累得跟條狗似的,得知道保重。”說著胳膊肘一撞范漣,淫笑道:“你還沒娶老婆,更得好好保養(yǎng)了。”
范漣下巴往薛千山的方向一抬:“這位仁兄跟我們想的就不一樣,這位仁兄丟下親媽小老婆,拼了老命的撈啊!你說他家財也不少了,怎么還見著仨瓜倆棗就不遠萬里長途跋涉的呢?”
程鳳臺道:“真正窮苦出身的就是他這樣,哪怕地下掉了一粒芝麻也要彎腰揀了吃了,看見錢可比跟親媽親。窮怕了嘛!”
范漣感嘆地搖搖頭:“有時候我挺佩服他,白手起家又沒有后臺,掙到這份家業(yè)真不簡單,是個人才了。有時候呢,又真看不慣。為了掙點兒錢,日子也不要過了!我看他一房接一房娶的那些姨太太,都不見得有工夫睡!”
程鳳臺壞笑道:“這怕什么呀?我不是幫他出力了嘛?”
范漣想到程鳳臺過去和薛家八姨太茍且過一段時候,便也也跟著不厚道地嘿嘿笑了。笑完之后,這兩個號稱吃過些世態(tài)苦頭的少爺,臉上帶著憐憫和鄙夷一齊遙望著薛千山。少爺就是少爺,哪怕真的吃過些苦頭,骨子里也是少爺?shù)乃枷耄硎苌睿瑘D個舒服是頂要緊的。對底層爬上來,挖空心思多掙一點是一點的勞苦人,多少有一種居高臨下看不起的態(tài)度。
范漣還想領著程鳳臺同薛千山把計劃好好談一談。程鳳臺左顧右盼道:“今天你家鬧哄哄的,人又多,不是說事兒的地方。你先跟他說定了,回頭我們再約再談吧。”范漣一想,也行,轉(zhuǎn)身剛要走開,程鳳臺喊住他:“哎!那個誰!唱戲的那個呢!”
“哪個唱戲的?今兒來了好幾個唱戲的,唱生的唱旦的,唱文的唱武的,喜歡哪樣我介紹給你。”這問的是誰,范漣一聽就明白了,偏要跟他裝糊涂:“唱的怎樣另說,模樣身段保證不比那一個差多少!”不等程鳳臺踹他,嘆道:“是,我知道,姐夫現(xiàn)在心里也容不得別的唱戲的了。人給你擱在樓上有的那間屋,我這都快成了王婆的茶鋪了!”
程鳳臺兩手插在褲兜里,悠哉悠哉地走上階梯,對范漣笑笑:“小子,識相!”
范漣忽然拽住程鳳臺的手臂,隔著華麗的樓梯扶手仰望著他。這個姿勢使范漣的白臉兒在燈光下一覽無余,像一張鋪平了的白布,因為沒有笑,一絲不茍的顯得分外平整嚴肅。他的聲音果然也是嚴肅的:“剛才我和他談過兩句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那么喜歡他,至少他是那么那么的喜歡你。”
這句話里含有太多的隱憂,程鳳臺全聽出來了,而且無端覺得心驚。范漣是舊式大家庭中培養(yǎng)出來的特有的人才,周旋人情世故的高手,看事看人非常精準,他就是靠著看這份清醒和敏銳才安身立命到今天的。程鳳臺面對著他這一句質(zhì)問似的話,仿佛被商細蕊那么那么喜歡,將是一件可想而知不言而喻的大大的惡果。
眼下顯然不是說這個的好場合,但是程鳳臺想了一想,他和范漣要好了那么多年無話不談,但是在商細蕊的事情上,還不曾剖心,便簡單說道:“我對他的喜歡和你以為的喜歡可能有點不一樣。你不要問我哪里不一樣,這說起來就太深了,我和你說不著,說了你也未必就能懂。”剛才商細蕊差不多也是這么回答的,反正他們就是不肯和范漣說個明白話:“我和他是相好了,但我不是你以為的在玩戲子。”
范漣道:“我沒有以為你在玩戲子,我知道你動了真感情,在談戀愛。”
他們郎舅攜手混跡風月場多年,范漣深知程鳳臺的愛好。商細蕊又憨又愣的一個男青年,完全沒有性感,不是程鳳臺一貫以來會起興的對象。如果說是嘗個新鮮吧,那也太耐心費時了,以程鳳臺喜新厭舊的性格,饒是怎樣的珍饈佳肴,吃個兩三年也該吃膩了,冷待了,比方他對舞女小姐。可知他對商細蕊,懷有的還不是一般兩般的真心。然而這一句談戀愛,卻是含有打趣的意思。因為范漣認為戀愛必須是纏綿悱惻糾葛繾綣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出兩個男人是如何談戀愛的。尤其商細蕊直來直往,愣頭愣腦,缺少那種細膩婉約的情致。程鳳臺就更不像了。他真不能想象這倆人說情話、鬧別扭時候的樣子——代入他自己和女朋友的狀態(tài)到這倆人身上想一想,覺得怪惡心的。
程鳳臺沒有聽出來他的諷刺含義,道:“不能說是戀愛這么簡單,要談戀愛我哪會找他?跟他有什么可談的!……我說你怎么滿腦子情情愛愛,要不就床上那檔子事?齷齪!”范漣瞪起眼睛要反駁,程鳳臺拍拍他胳膊:“得了,這事兒你就別操心了,我有分寸。”說完,輕輕掙開他就上樓去了,把范漣心里這個郁悶的,忿然想道你們口徑這般統(tǒng)一,肯定是私下里串過供了,專門來糊人嘴的。現(xiàn)在問你們兩句,你們嫌我多事,以后闖了禍,可別哭著來找我?guī)兔Γ?br/>
先前程鳳臺還夸過范漣是個“很好很仗義”的人,想必日后真有什么難事,他并不至于會像現(xiàn)在預想的這樣冷酷無情。但是現(xiàn)在范漣懷著滿心的冷酷無情坐回到薛千山身邊,薛千山見他面色不虞,便向遠處張望了一下,笑道:“程二爺?”范漣笑了笑:“這哪兒是我姐夫,整個兒一冤家!”
薛千山點頭:“不提不提的,我都快忘了你們是親戚。那么說,商老板今天也來啦?”
范漣心里一突,竟連薛千山都知道這倆人的奸情了!支支吾吾笑笑答應了一聲。薛千山豪邁道:“好!來得正好!”不知道他這是要干嘛。
二樓的起居室盥洗間全部開放給客人用,客人占了屋子,就學洋人的派對那樣把門內(nèi)把手上的花環(huán)取下來掛到外面,以示請勿打擾。商細蕊當然不知道這個別致的小規(guī)矩,不過程鳳臺站到外面,就聽見屋里的唱片機在唱戲了。除了商細蕊,不能是別人。開門進去把花環(huán)掛到外頭,商細蕊正站在一排玻璃櫥前面挑挑選選,手里拿著幾張唱片,程鳳臺想從他手里抽出一張來看看,商細蕊緊攥著不撒手。
程鳳臺拍他一下屁股:“松開!給我看看怎么了?”
商細蕊不情不愿地給松開一張,一看居然是他早年間灌錄的唱片《飄零淚》。這可開眼了,這些年只見那些不如他的角兒灌了一張又一張,只有他婉拒了幾個唱片公司,堅持不肯開金口。再把其他幾張拿來看,諸如《庚娘》、《春閨夢》、《十三妹》、《鐵弓緣》等等的著名唱段,只有一張《紅樓二尤》是與蔣夢萍的合唱。這應該不至于就犯了他的忌諱,使他再也不愿錄唱片。
程鳳臺拿了一張要放唱片機里去,商細蕊嗷嗷叫著奪過來,與其他三張疊在一起,往大腿上一磕,全都給掰成了兩瓣!程鳳臺心疼極了!把唯一碩果僅存的一張藏到身后,驚怒地瞪著商細蕊:“瘋啦你?!好好的唱片你毀它做什么?傻小子!”
商細蕊二話不說,撲上來就要搶。兩人躲躲閃閃,糾糾纏纏地鬧成一團。商細蕊把程鳳臺逼倒在一張歐式的貴妃軟榻上,把他西裝都壓皺了,喘吁吁道:“你給我!”
“給你干嘛!再掰了?”
“過去我唱得不好!”
“不好你就要掰了它?你這算什么脾氣!”
“就是這樣!快給我!我的東西!你管不著!”
程鳳臺高高地舉著唱片,一手按著商細蕊,商細蕊趴在他身上扭屁股扭腰的要去夠,把他邪火都扭出來了。他們一個要毀掉自己過去不令人滿意的歷史,一個要護著心愛之人不為他所知的歷史,卻都忘記了這些都是范漣的收藏,他們作為客人,實在沒有資格擅自爭奪主人的收藏品。
商細蕊這把力氣認真鬧騰起來,程鳳臺一個少爺家的從來不是對手,就覺得他跟個年輕力壯的雄豹子似的,緊繃的筋肉,精瘦矯健地伏在身上踢騰著翻滾著,快把腸子都給踹斷了,肋條骨也壓得生疼。
程鳳臺憋得咳嗽兩聲,狠狠拍他屁股道:“他媽的,再鬧我就干死你!”
商細蕊鼻尖對著他鼻尖,堪堪怒目:“來呀!干呀!”
程鳳臺被這利刀子眼神一盯,心里邊也迅速躥起一把邪火,嘴上反而放軟了聲音,貼他耳邊道:“那讓我聽聽,讓我聽聽商老板過去唱戲的聲音。”
商細蕊將信將疑:“聽完就給我?”
程鳳臺保證:“一定給你。快起來吧!把你二爺壓扁了都!”
商細蕊翻身從他身上爬起來,大喇喇在貴妃榻上坐好,拍拍這張長榻,閑閑道:“外國人的這種椅子真舒服,比沙發(fā)和席夢思還舒服。”
程鳳臺道:“這里面沒有彈簧,就是海綿。舒服吧?舒服給你買一張。”手中珍而重之地把商細蕊的唱片放上,再去倒了兩杯紅酒,遞一杯給商細蕊。商細蕊一仰頭就干了,咂咂嘴:“酸的,和驢尿一樣。”
程鳳臺皺眉笑道:“你就知道驢尿是酸的?就是驢尿也不是你這個喝法!”又給他斟上一口,緊挨著他坐下。
唱片機里慢呀呀飄出些唱詞,一聽就能聽出來這是商細蕊的聲腔,嗓音水嫩嫩的,比現(xiàn)在更要脆亮一些,音氣卻不如現(xiàn)在綿長輕巧。程鳳臺品著酒,聽著戲,神色陶醉,分外有一種追溯時光的感慨。他錯過的這一段美麗歲月,如今只能用耳朵領略一二了。商細蕊跟著哼哼戲腔,猴兒一樣橫過來豎過去,在貴妃椅上翻騰,最終脫掉鞋子把腳擱在程鳳臺大腿上,以一種醉酒的姿態(tài)枕著扶手仰天半躺,嘴里跟著哼哼戲,心里不帶什么感觸,只是非常悠然。忽然就覺得屁股后面硌著什么,撅屁股伸手往貴妃椅的縫隙里掏啊掏,掏出來一只撥浪鼓和一團小嬰兒的襪子,他丟掉小襪子,跟著戲里的節(jié)奏就開始搖撥浪鼓。
程鳳臺打一下他腳底心:“你就不能消停點!”
唱片機里的商細蕊處在十五六歲的年紀,雖然已經(jīng)紅透了平陽方圓百里,擱在偌大的中國卻算不得什么。商菊貞為了栽培他,帶著戲班子到天津武漢廣州幾個地走了一趟穴,才算真正把商細蕊水云樓闖出一番名號來了。最后走穴走到上海,唱片公司的經(jīng)理慧眼識珠請他錄了四張唱片,有他個人的,有與人合輯的,每張發(fā)行不過三四百的樣子。等到商細蕊名氣響遍九州,唱功也入了化境,正該是認認真真灌兩張唱片的時候,他卻已經(jīng)不愿意把聲音裝在小圓盤子里了。
“那么,商老板為什么不肯再錄唱片了呢?”程鳳臺一手伸進了商細蕊的褲管里揉他小腿,揉得商細蕊直踹他肚子:“你不把好戲錄下來,多可惜啊!比如前陣子俞青在,黎伯還沒病,好好錄兩出你們拿手的給票友一個念想。”
商細蕊為什么不愿意錄唱片,這又是另一個小掌故了。商細蕊與義父商菊貞同一個脾性,皆是喜好夸耀。最初灌錄唱片,被公司經(jīng)理千捧萬捧,他也是得意非常,覺著很榮耀。后來父死姐嫁人,商細蕊帶戲班入北平,拜在寧九郎門下,對寧九郎真心佩服得緊。某日路過一條小胡同,一戶人家半敞著大門,女子濃妝艷抹,發(fā)鬢斜插一朵大紅絨花,衣襟松開著一粒扣子,靠在門框上像在同小販講價錢,門里是幾個男人喝酒劃拳的聲響。這一看就是一名暗娼。商細蕊待要快步走過他們,就聽見那女子道:兩個大錢,不能再多了!就要寧九郎的《碧玉簪》、《桑園會》來聽聽,少唱一段就砸了你的戲匣子!
小販將將就就,背著那只碩大的唱片機隨女子進了屋,不一會兒尋歡作樂的聲音里夾進了寧九郎的裊裊戲音。商細蕊立在外面,聽在耳中只覺萬蟻嚙骨,就想踢開門沖進去打一架,把那只唱片機砸到稀巴爛。從此以后就很抗拒錄唱片這件事了。寧九郎后來知道這個緣由,笑道我們在臺上唱戲,下面坐的什么人都有,為什么暗門子里放我的唱片你就不樂意了呢?商細蕊很難把這個問題說得清楚,他就是覺得如果是專程來聽戲,臺下坐著槍斃犯他都愿意唱;但是掇過一張唱片隨時隨地取個樂,聽的人嘴里說著不三不四的話,心里想著不三不四的事情,耳朵里聽個戲,就為了熱鬧熱鬧,商細蕊可不愿意。那就好像把他心里很要緊的東西給辱沒了。
寧九郎聽說以后,笑話他年紀輕輕,倒是和侯玉魁那個老梗頭想到一塊兒去了。侯玉魁也正是因為同樣的原因,一生僅僅錄了兩張唱片。而那個時候,商細蕊還不認識侯玉魁。
唱片機里的商細蕊在唱:
——被糾纏陡想起婚時情景,算當初曾經(jīng)得幾晌溫存。我不免去安排羅衾秀枕,莫負他好春宵一刻千金。原來是不耐煩已經(jīng)睡困,待我來再與你重訂鴛盟。
唱得真是一字三嘆,旖旎煞人。
程鳳臺放下酒杯子,湊到商細蕊面前對他不懷好意地笑。商細蕊可明白這個笑的意思,程鳳臺的笑容,在他眼里一律視為淫笑,舉起撥浪鼓,擋著程鳳臺的臉搖了兩下:“你看,好玩兒吧?”
程鳳臺一把奪過撥浪鼓,遠遠拋開,動手去解商細蕊長衫的扣子:“那個不好玩,這個好玩。”說著一腿跪在榻上,整個人伏在他身上,專心致志笨手笨腳地解那一粒葡萄扣。這一件長衫是新上身的,扣子特別地澀,商細蕊心照不宣,非常配合地仰起脖子使他更容易下手,嘴中卻嘲笑道:“哈哈!這是在你小舅子家!你這臭不要臉的大淫棍!”
程鳳臺解開一粒扣子卻不動了,商細蕊以為這個淫棍經(jīng)他一句斥責,是要改邪歸正了,正要坐起來說話,被程鳳臺牢牢按在榻上:“不要動,讓我看一會兒。”一面以癡迷的神情凝視了商細蕊一會兒,從下巴到脖子,從脖子到衣襟間細狹的一段鎖骨,贊嘆道:“我從商老板身上發(fā)覺到,長衫解開一粒扣子,露出一段脖頸,嚴肅中帶著誘惑,特別勾引人。女人的旗袍雖然也是這個款式,但是學不來這個味道。”
商細蕊捂住脖子:“你讓范漣也穿上長衫,天天解扣子給你看好啦!”
程鳳臺惡心得都不敢想這幅畫面。接著干正事,掰了兩下商細蕊的手,他捂得死緊,說什么也不肯露出脖子了。這個戲子就是這樣子,要說放得開,那是很夠放蕩的,比方現(xiàn)在,在人家家里作客作到一半想要荒唐一下,他也不會推拒。有時夸他哪里好看,他還恨不能攬面鏡子來照一照自己。但同樣一件事情,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忽然地害羞起來,卯足了勁不服淫威。程鳳臺至今也沒能摸透這個規(guī)律,努力幾次未果,笑道:“好,你捂著啊,千萬不能撒手,說什么也不能撒手。”
商細蕊看著程鳳臺認真地點點頭,眼睛里很天真。程鳳臺被他這么看一眼,渾身發(fā)癢,下頭就要漲得炸了,把商細蕊的褲子褪到膝蓋,自己只解了褲頭。因為沒有潤滑,進行得十分艱難,一點一點濕潤,一點一點研磨,弄得滿頭大汗。最后索性替商細蕊先瀉了一次,拿他自個兒的精/水抹得他滿屁/股都是,才順利得進去了。
程鳳臺滿足地嘆了一口氣,親了親商細蕊的小腿。商細蕊出精之后神魂飄蕩,貴妃椅又是非常狹小的,程鳳臺身體熱烘烘地直把他往軟椅子里擠。他耳中聽著唱片機里幾年前的自己在唱著戲,而此時此刻的自己正被男人壓著在干那種事,再怎樣淫/蕩的人,心里也要產(chǎn)生很怪異的感覺了,簡直神魂顛倒。手腳發(fā)軟地推了程鳳臺兩下,深深松出一口氣。隨后發(fā)現(xiàn),他還是喜歡被程鳳臺壓制住的這種逼仄的感覺。
程鳳臺急促地笑道:“商老板,快捂著脖子!好脖子都被我看去了!”
商細蕊被弄得稀里糊涂正在神游,聽見要他捂住,他就馬上緊緊捂住,那姿勢像是在扼著自己的脖子,又傻又可笑。程鳳臺大笑兩聲,慢慢動起來。二人上半身衣著整肅,下邊大開大敞著,商細蕊伴著他自己的戲,高高低低地哼哼開來。程鳳臺對此沒什么別樣感受,只覺得相當助興,另有一番滋味,故而有意地使勁搗/弄他,使他抑不住地出聲。
一張唱片播完,午時過半,該開飯了。范漣知道這倆人一旦攪在一起那是如膠似漆,一般遣一個傭人去喊一聲是請不動他們的,何況這對商細蕊也顯得不夠敬意。壽星佬兒撇下客人,親自前去傳膳,站到門口就聽出點異樣動靜了,神使鬼差扭開了門把手,抬眼往里一張望,程鳳臺和商細蕊可真真如膠似漆著——倆人的屁股還連在一起呢!
商細蕊驚呼:“哎喲!”
程鳳臺怒叱:“關門!”
范漣今天和商細蕊多說了兩句話,也被傳染了些許傻氣,門一關,把自己也關在屋里面了。再想要出去,門外走廊里恰好來了兩位女士,在那抱怨天氣熱,大廳里沒有穿堂風。她們這一待,只顧著說話,一時半刻也不像要走的樣子。范漣要是出去,她們只要一回頭,很容易就被瞧見屋子里的情景。
程鳳臺罵道:“瞎了狗眼了!不看看門把手你就進來!”
范漣臊極了,回嘴道:“你他媽干戲子干到我家里來!你還是不是人啊?”他是正經(jīng)的大學生大少爺,輕易不吐臟話的,可見氣得不輕,上前兩步,壓低了嗓音怒罵程鳳臺:“還說你倆不是只有床上那檔子事兒!你倆還真不是!都不跟床上弄了!我是瞎了狗眼!瞎了狗眼我才信你說的那套!”
程鳳臺從來沒有遇見過這個時候找架吵的,類似的情況在舞女小姐那里他又不是沒見過!怎么這回就特別見不得了?正要罵回去,商細蕊渾身發(fā)顫面色緋紅指著范漣:“你!轉(zhuǎn)過去!”
范漣一怔,立刻背轉(zhuǎn)過身站好。他也是火氣上頭了,竟然只顧著罵他姐夫,忽略了這位戲子大爺。不過乍然一看,戲子大爺被搞得濕淋淋暈陶陶縮成一團,還以為背過氣去了,原來這么有精神。
商細蕊實在顧不得什么害羞不害羞的了,他正舒服得眼淚都含在眼眶里,輕輕摑了程鳳臺一巴掌,教他面對著自己:“你!給我動!快點!”
程鳳臺得令,一抽一動地賣力大干,反正當著范漣,他也不見外。范漣聽到商細蕊的口氣,忽然就樂了,對著墻壁搖搖頭,撲哧一聲笑出來,掏出香煙來抽一根。以為是程鳳臺在這玩戲子,看來其實是戲子在玩他嘛!讓怎么干就怎么干,怠慢了還要挨耳光,累得跟條狗一樣。范漣一下子就覺得解氣了:這個賣嘔酰
程商二人舒爽了個徹底,把茶幾上鋪的蕾絲臺布拿來擦了身,慢慢地系上褲子,范漣這才敢轉(zhuǎn)過來,笑嘻嘻地打量著他們:“你們兩個,一個西門慶,一個潘金蓮。真把我這兒當王婆茶鋪啦!”
程鳳臺搭上商細蕊的背:“吶!金蓮!快去叫他一聲干媽!”
商細蕊不吃這個玩笑,表情特別嚴肅,一聲不吱。除了臉還是很紅,其他根本看不出是剛剛經(jīng)過一場情事的人。他是用嚴肅來掩蓋羞憤,假裝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剛才和程鳳臺睡覺的不是他。
“別!可別拿我開涮!我擔當不起!”范漣連連擺手:“還有你們把這張椅子也搬走吧,我怎么瞧著它頭皮發(fā)麻。”
程鳳臺和商細蕊對這張椅子倒是很有感情,真的有打算把它搬走。
范漣道:“得了,找你們就是來喊聲開飯。樓下估計都吃上了,洗個臉快下來吧。”正要走了,眼角瞥見地上的幾張碎唱片,怪叫一聲:“老天爺哎!這是誰干的!”
商細蕊還是不吱聲。程鳳臺道:“反正不是我,我沒有那么欠教養(yǎng)。”商細蕊冷哼一聲表達不滿。
范漣蹲地上可欲哭無淚了:“絕版啊!我的商老板哎!全都毀咯!這招誰惹誰了?哎喲!心疼死了!心疼死了!”翻來覆去這幾句話,真讓人聽出幾分痛心了。幾張唱片被范漣從平陽帶到關外,又從關外帶到北平,商細蕊跟著張大帥曹司令然后又到處走穴的那兩年,他全靠這幾張片子寥慰寂寞,現(xiàn)在有錢都難買了。
程鳳臺對著鏡子系領帶不理他。商細蕊忍不住道:“你不要這樣。我不是活在這里嘛!你不要像在給我哭墳似的。”
程鳳臺對著鏡子哈哈大笑,范漣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商細蕊道:“而且也沒有全都毀了,還有一張呢!”范漣眼睛一亮,商細蕊從唱片機里把那一張《春閨夢》取出來,用力一拗,片子就在范漣眼前碎尸兩段:“這下才是全都毀了。”
程鳳臺忍不住狂笑起來,摟住商細蕊親他額角。范漣氣得連連干嚎:“姐夫!你也不管管他!看把他慣的!他過去可不這樣!”
程鳳臺道:“他力氣那么大,我管不住他。”
商細蕊則道:“我過去就這樣,不這樣是因為我和你還不熟。”
范漣聽他這么一說,不由產(chǎn)生一種被名角兒目為私人的榮譽感,饒了幾張戲票做補償便罷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