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化之具 吞海妖瓶(下)
六欲魔音發(fā)源地,鬼厭正進入一個特殊而玄妙的狀態(tài)。
世事多諷刺,在他真性失去之際,本是“今生無望”的大機緣來到了。
他在步虛上階蹉跎多年,未有寸進,說到底,是他自己不爭氣,沉淪六欲,以至迷了本心,他也只差本心萌發(fā)的超拔之心而已。
由本心中,收得超拔之心,如高臺壘土,逐級而上;又似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這一條路,由鬼厭自己扼殺,
剩下就只有“他化”一途,即奪他人之超拔根本,嫁接本心之上,這一路又太險,稍有不慎,就是被反噬的下場。他沒有那個膽氣,也沒有那個能力。
而如今,他終于不用再糾結(jié)了。
鬼厭的九藏魔身在燃燒,這火不是凡火,是焚神消元之火,是他內(nèi)氣罡煞修煉到頂峰,進無可進,內(nèi)燃成火。此火已到火勢之極,若無今晨之變,說不定哪一日,這火便會遍燒全身,焚化形神,百年功行,毀于一旦。
他的百年功行,其實就是一場燎原大火,四處蔓延,聲勢驚人,卻沒有目標,勢頭再猛,也燒不到點子上,況且由火得火,永遠不會是其他什么東西,只會禁錮于原有的層次,直到化為灰燼。
這火轉(zhuǎn)眼“攀”到了余慈的念頭上,火力驚人,似乎轉(zhuǎn)瞬之間,就能將念頭焚化成煙。
但余慈知道,此火是無礙的,只要他確屬真金,位于超拔之境界。
所謂他化之法,其實就是在自身前路不通的前提下,將他人已然成就的超拔之心導引進來,相當于引進一個成熟的模具――比如丹爐,以之收容燎原之火,輔以種種法門,使火非火,轉(zhuǎn)化成更高層次之物。自此破除大限,超凡拔俗。
眼下,余慈的念頭入主,論真實修為,他比鬼厭要低,但論道基、論心志,強出鬼厭何止十倍?當年與陸素華一戰(zhàn),由玉神洞靈篆印催化玄武真意,亦曾登入真人境界,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此亦是哉。
當二者意識內(nèi)外貫通,玄機化生,余慈念頭操其權(quán)柄,登高一呼,鬼厭的原生意念全無抗拒之力,群起響應(yīng),挾九藏魔身質(zhì)變、氣機鼎沸之勢,歷經(jīng)中輪火、吞海瓶、虛空藏、冥合霧、五傷氣之五變,猶如水之就下,又如火焰飛騰,一氣沖關(guān),要破去鎖錮百年的關(guān)隘枷鎖。
但憑借鬼厭原有之力,勢頭再猛,也奈何不得已堆壘數(shù)百年的關(guān)隘,不過這一刻,在關(guān)隘之上,還有余慈的念頭在。
鬼厭神魂深處,余慈意念橫貫:“上來!”
霎時間關(guān)隘搖動,沖擊之力透過,初時還如絲縷穿梭,可轉(zhuǎn)瞬之間,關(guān)隘已是根本動搖,焚神消元之火直燒透了九重關(guān),積蓄數(shù)百年之力,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倏乎間已徹底從鬼厭九藏魔身中抽離,燒向天外。
失去了致命威脅,鬼厭周身百竅,歡欣跳躍,吞吐元氣,合成魔音,愈發(fā)地百轉(zhuǎn)千回,縹緲無定。
最核心處,余慈念頭亦是出奇地活潑,在魔音中搖動,有絕大快意,如游仙境、如降甘霖、如斬仇頑,又如天女飛花舞于眼前、如玉液澆身降入玄關(guān),種種異象,不一而足。
這些感受,可以說是虛妄,只因它們都是幻景,非是真實存在;但也可以說是事實,概因其都是源自于周邊各類生靈心中最根深蒂固的念想。
鬼厭百竅合鳴,生就縹緲魔音,此時正一**向外擴散,初時數(shù)十里、繼而百里、千里,所過之處,一切生靈,都受魔擾,心志不堅者,六欲紛呈,噴涌而出,被魔音捕獲,心緒一時錯亂不堪,難以自主。
余慈念頭居中,似乎又看到了久違的照神圖,天地山河,生靈百態(tài),盡入其中,只不過拼接起來的,都是諸生靈的心神念想,如幻如夢。
如此情狀,其實更像是承啟天初成之際,也類同天魔殿建構(gòu)之時。其主要“材質(zhì)”,無疑就是六欲濁流。
魔門修士,自步虛進入真人境界,便號稱“六欲天魔”,“六欲”者,掌控六欲是也,唯有超然于其上,方能有徹底“掌控”之力。
如今余慈還在其中沉浮,未得超然,便證明他和鬼厭,還沒有真正地成就六欲天魔,目前他必須要先打破長生關(guān),渡過那必將到來的天劫。
第一關(guān),就是魔劫!
彭索站在聚仙橋上,沉吟未決,忽地心中微動,轉(zhuǎn)眼去看,有一人迎著霞光,高蹈空中,邁步走來,與他距離本有數(shù)十里,卻是三兩步就到了眼前。
此人一身布衣,腰間扎束草強,衣飾極為隨意,然而肌膚如大理石一般,光滑而隱透光澤,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雙眉濃黑烏亮,與眼平行,眉心連起,筆直一線,幾乎沒有半點兒角度和弧度,給人感覺頗是怪異。
兩人目光一對,來人便朗聲而笑,與彭索招呼一聲,道:“六欲天魔出世,第一關(guān)就是魔劫。過不去一切休提,但若過得去,縹緲魔音所過之處,一切被魔音染化的生靈,都將為其眷屬,任他驅(qū)役玩弄,流毒無窮。到那時,就算是論劍軒,也要殺個手軟。”
“你是……盛桐?”
彭索認出來人,語氣卻頗是微妙。盛桐此人,在南國極有名氣,是極少數(shù)以散修之身,進入真人境界的大高手,據(jù)說他得到上古地仙真?zhèn)鳎跃叨冉倜胤ǎ巧⑿拚嫒死铮钣邢M龠M一步的數(shù)人之一。
只不過,這人性情執(zhí)拗古怪,對一切大宗強權(quán),都看不順眼,經(jīng)常與那些宗門發(fā)生沖突,論劍軒家大業(yè)大,也與他有過齟齬,雖還不到仇恨的地步,卻肯定沒有好感。
但彭索也要承認,盛桐一下子點到了要害上。
魔門修士橫行無忌、為非作歹的不少,但無論是哪個,真到?jīng)_擊長生關(guān)礙,成就六欲天魔之時,大都還是回到北方,魔門勢力最強盛之地。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原因,就是六欲天魔成就之時,大肆染化天魔眷屬,往往會惹來眾怒,受到當?shù)貏萘蠂磽簦档推涠山俪伤恪?br/>
一來二去,這已經(jīng)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為那個層次的修士所共知。
正因為如此,突然碰到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就是彭索這樣干脆利落的人物,一時也有些迷糊了。
縹緲魔音升天入地,擴及千里,范圍極廣。南國人口密度較高,這片區(qū)域內(nèi),少說也有十來萬人,還都是抵抗力最差的凡俗之輩。這些人成了天魔眷屬,也不至于對論劍軒造成威脅,可這些天魔眷屬,都是邪魔種子,一旦抽枝發(fā)芽,傳播魔念邪欲,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弄出一個小“魔國”出來。
但要是處理,尋常消魔祛邪之法,綿延日久,極易出現(xiàn)疏漏,效果極差,要想永絕后患,定然還是盛桐所說的一個“殺”字。
手軟不手軟的,彭索不知道,可他卻沒忘,這十余萬人中,還包括虹橋之內(nèi),百余劍兵。
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到那般田地!
他終究是個有決斷的,當下也不管其他,對盛桐道:“盛道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在魔崽子釀成大禍之前,斬殺此獠?”
他問得突兀,卻又在情理之中,盛桐聞言哈哈大笑:“本人向來沒有看熱鬧的習慣,既然來了,自然有些想法……誅除此人后,一應(yīng)所得歸我!”
彭索毫不遲疑:“可!”
盛桐叫一聲“痛快”,已從袖中取出一柄尺長的小錘,正待動手,空中卻有一聲長吟劃空而來:“且慢,算我一份兒,此人魔靈我要了。”
千里之外的黑蛟真人終于趕來,那如龍似蛟的光華在半空一卷,就化為一個黑袍丑漢,唇邊獠牙外露,眉心一道黑線直貫額頭發(fā)際,雙眼卻是罕見的金色,內(nèi)有冰裂之紋。他一過來,周圍就是水氣大盛,隱有潮水之音。
彭索還沒說話,盛桐連在一起的眉毛,就又打了個結(jié):“黑蛟,你來湊什么熱鬧?”
“一字眉你也來了啊。”
黑蛟對盛桐更不客氣,咧開血盆大口,直接叫了外號;“老蛟別的不管,唯有在“吃”字上,多多用心。六欲天魔之魔靈,正是可口的吃食,我拿來下酒,你有意見?“
盛桐嘿地一聲笑,他自然知道黑蛟真人的根底。這位其實是盧江之中,一條土生土長的蛟龍,因緣巧合,開啟靈智,修行數(shù)千年,終得長生。盛桐聽說,此蛟修煉的法門,是一種“噬靈”之法,越是吞噬強大的元靈之屬,越能求得精進,此來目的倒也明確。
只是他又怎么能讓?他近來煉制的一件要緊的度劫法器,已到了最關(guān)鍵的地步,若能以六欲天魔為祭品,定可大增成算,事關(guān)渡劫之事,便是天王老子到了,也沒的商量。
兩人視線都是不善,也在此時,東北方向,五色華光落下,現(xiàn)出玄昊上師的身形,他先往彭索那邊瞥了一眼,再看這邊情況,便知端倪:“兩位且住,魔劫當前,自家人不要傷了和氣。”
玄昊上師倒是先站住了立場:“擊殺六欲天魔,不使為患,當是大積功德之舉,一切以此事為優(yōu)先,至于事后分配,本人不才,愿做個中人,不管得了何物,不取一毫,但使公正,由兩位分潤可好?”
盛桐和黑蛟自然都不樂意,要居中調(diào)停的話,玄昊上師的地位,還是差了一點兒。
正要繼續(xù)爭擰的時候,半空中猛打一個霹靂,這是真的雷霆之音,運化陰陽之氣,天威凜凜,可就是這樣,那縹緲魔音仍是壓之不下,繚繞耳畔心尖。
在場的都是見多識廣之輩,當下都是怔了:“魔生而雷降,這……魔劫過了?”
“不可能,哪有這么快?”
“內(nèi)外魔劫諸關(guān),都是紙糊的嗎?”
不管他們怎么去想,此時此刻,天際霞光已然被陰云遮去,代之以電光長蛇,穿行云間。隆隆雷聲之下,縹緲魔音則是千折百回,像是千百妖魔匯聚,尖笑群嘲,無休無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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