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秦王昂身立在階下,狹長的眼飛挑入鬢,琥珀色的眸像是覆著一層薄冰,冷冽無痕,他直視著上首的蕭縱,冷峻的面容漠然之中透出幾分漫不經(jīng)心。
蕭縱迎著那雙看似平靜無痕的眼,脊背上一片冰涼。
利眼如刀,有朝一日他極有可能就被這刀凌遲刮骨。
搭在龍椅上的手不禁一緊,下意識地想要喘口氣,卻見秦王眸光閃了閃,淡然瞥開眼去,唇似乎動了動,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攜著淡淡的冰涼劃向眼角。一瞬間,蕭縱竟似乎被人掐住了喉一般,呼吸一滯。
如此強悍逼人的鋒芒。
蕭縱轉(zhuǎn)眼掃了掃殿內(nèi),心中更涼。那個男人什么都沒做,什么也沒說,只往那一站,已然鎮(zhèn)得一干朝臣噤若寒蟬。
那威儀強勢相較自己不知高出多少,他的皇位遠比他想象得更加搖搖欲墜。
半年前,文武百官滿口忠義一臉摯誠跪著求他登基的時候,蕭縱就很清楚擺在他面前的是條什么樣的帝王之路。沒有盛世,沒有繁華,只有外邦虎視眈眈,藩王擁兵自重,朝廷里幾個權(quán)臣派系瓜分軍政大權(quán)。
只有一個即將四分五裂,在風(fēng)雨中飄飄蕩蕩的王朝。
這一鍋粥的局面豈是一個亂字了得!
亂世即開,有人需要皇帝,有人不需要皇帝。
需要皇帝的大多身居京師,非但玩權(quán)弄勢十分在行,而且識時務(wù),在幾經(jīng)衡量后覺得跨馬爭天下沒他們的份兒,便決定無論如何得自己擁個皇帝,聽話的皇帝。那會兒仁明帝一干英明神武的皇子只剩一個癡傻的,一個名聲不好的,蕭縱很幸運地被供上了位。
那些不需要皇帝的,不必多說自然是自己想在龍椅上坐一坐。
蕭縱第一次登上御座接受百官朝賀的時候,就明白座下那張椅子多么不安穩(wěn)。
他比誰都清楚,登基后對他來說天下大約只剩了兩種人,一種人把他當(dāng)棋子,要他的殼子安安分分杵在天下人面前。另一種人當(dāng)他是靶子,恨不能萬箭穿了他。
處處險境,處處危機。
從稱帝那刻起,蕭縱知道自己是走在冰上的。
只是,眼下見了秦王,他才猛然驚覺他錯得有多離譜。
他不在冰上走,而是站在了絕頂高處,懸崖邊上。
冰層雖險,卻還有路。懸崖在前,后退無路,兩邊萬丈深谷——是絕境。
天下即亂,王道在情勢面前脆弱不堪,唯有霸道能安生立命,稱雄天下。
蕭縱怔怔地看著拓跋鋒,這個男人,人霸,勢也霸,毫無疑問是他的絕境。他要如何才能絕處逢生?
秦王……秦王!
退了朝,蕭縱腳步發(fā)飄前往御書房,經(jīng)過御花園的時候被正玩鬧著的弟弟和侄兒們瞧見,大大小小對他又是招手又是喊,他既沒看見也沒聽見,一直到蕭鑒跑到跟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叔……叔,”蕭鑒扒在他腿上,蒙頭蹭了又蹭,蹭得臉上薄汗全干了才仰起粉嫩小臉,圓圓的眼睛忽閃兩下,奶聲奶氣:“抱抱。”
蕭縱腦中尚有秦王逼人氣場的余波在回蕩,他摸著侄兒的小腦袋,心情不大提得起來。
“抱抱,叔,抱抱。”揪著他衣袍的小娃稚音軟糯,鍥而不舍,踮起腳張開了兩手臂。蕭縱瞅著那無邪的小臉,暗嘆一聲,俯身抱起。
小娃兒如愿了,開心地趴在他叔肩上流下幾滴口水,從袖子里摸索出個精致雕花鏤空小木盒,獻寶似的送到蕭縱眼前:“嗯,給叔。”
蕭縱無奈的接下,這娃喜好乖僻,總把些奇怪的東西當(dāng)成寶貝收將起來送給他。像之前他收到個包得鄭重其事架勢十足的錦囊香包,掛在身上后覺得咯得疼,拆開一看,里面塞了顆鵝卵石。這回不知道小家伙又塞了什么給他。
打開盒子,里面一只螞蚱,翅膀和腳不知道去了哪,只剩身子光桿似的在墊著紅綢布的盒子里撲騰。
懷中蕭鑒吮著手指,輕聲輕氣道:“鑒兒抓的,這樣它就跑不掉了。”一臉期待等著褒獎。
蕭縱張了張嘴,搜腸刮肚找不到夸他侄兒的詞。
這當(dāng)兒,蕭弘蕭橫幾人也都圍了上來,蕭橫看了眼窩在他叔懷中小堂弟,低聲咕噥:“笑得真傻。”轉(zhuǎn)而看蕭縱,半晌道:“我見到秦王了,看著挺難招架,你……還好吧?”
蕭縱剛要問,你從哪里見到他的?一旁皇侄蕭禮搶著道:“我也看到了,我們都看到他了。今天我們一早起來,埋伏在大殿外看著那個秦王進殿的。叔,他真一副兇樣,就跟書里講的鬼煞神似的。”
蕭縱本想暫時把拓跋鋒忘一忘的,這下是怎么也不可能了,頭開始隱隱作痛。
一直在邊上憨笑的蕭弘,卻突然不笑了,擰著眉正經(jīng)道:“哥,不怕。他要是欺負你,我就把他打跑。”亮了亮拳。
蕭縱看著弟弟,再看巴巴瞅著他的眾皇侄,苦笑。他已經(jīng)跟那只缺腳斷翅膀的螞蚱一樣自顧不暇了,竟然還要拖帶著大大小小一群綿羊,去對付張著血盆大口口水直流的豺狼,人生還能怎么慘淡?越發(fā)覺得頭疼。
蕭縱羊啊狼的,堵在心口不得安生,害他這樣糾結(jié)的罪魁禍首秦王卻是自在得很。
大周藩王品銜在丞相之上,散朝后,拓跋鋒漫不經(jīng)心又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眾官見禮,很不給面子地對溫庭的套近乎置若罔聞,直接離宮回下榻的行館。
那處行館是蕭縱指定的,原為睿王王府,半年前整修改建。睿王蕭競也就是蕭橫的父親,本是蕭縱眾多兄弟中角逐皇位最有力的一個,他的府邸自然豪闊氣派不在話下。
秦王的車駕剛在行館門口停住,館內(nèi)立刻有幾人迎了出來。
任不悔身為禮部侍郎,此次奉命打點秦王在京期間起居出行一應(yīng)事務(wù)。他先下轎,看那迎出來的幾人個個身形挺拔,且頗有些氣勢,料定是秦王近衛(wèi)里的武官。
秦王掀簾下轎,入行館,任不悔隨在他身后,剛要跨進門檻,卻聽一道倨傲冷淡的聲音:“你不必跟來,本王若有需要自會召你。”
那話落音,任不悔只見眼前兩道寒光一晃,把門的侍衛(wèi)手中□□已橫在了面前,秦王連頭都沒偏一偏,背影凜然,遠去。
一句話打發(fā)了他這個欽點的正二品陪同大員。
秦王徑自入行館廳堂,揮退跟在身后的幾個近衛(wèi),幾下扯了玉帶王服扔在一邊,又把白綢袍里衣也扯得松垮垮,坐到椅上倚著扶手,端起手邊涼茶,撥了撥杯蓋,慵懶閑散,麥色的胸膛從半敞的衣襟處露出來,結(jié)實緊繃。
他剛啜了兩口茶,近臣孟和端著個水果拼盤進廳,略略行了個禮,放下果盤,瞥見胡亂棄在一旁的錦繡蟒袍,彎身去收拾,疊好了整整齊齊放到秦王手邊桌案:“多少人對此一身行頭夢寐以求,主上看不上眼,也用不著這樣糟蹋吧,這得教多些人捶胸頓足了。”
秦王并沒有理會,繼續(xù)慵懶地喝涼茶。
孟和默然垂首站在一邊,拓跋鋒身邊一眾近臣下屬,數(shù)他心機深,善度人心。他沉默了片刻,挑眉輕笑:“王心情甚好,想來是今早一睹圣容,皇帝果真如傳聞一樣不頂用,心中疑慮全消了罷。”
座上秦王緩緩掀起眼皮,掀動眸中一線琥珀色的薄光。
孟和撇了撇嘴,接著嗤笑道:“一個被滿朝看不起的皇帝,王實在不必因為他的一句話,千里迢迢來京師一趟。扶不上墻的一坨爛泥而已,大周朝注定氣數(shù)已盡。”頓了頓,滿眼譏誚:“仁明帝自詡明主,要擇賢立儲,最后倒是弄死一干能干的兒子,便宜了最不爭氣的那個,可笑。”
秦王睇了一眼滿臉不屑的心腹近臣,狹長的眼微垂,轉(zhuǎn)著手中的茶杯,漫不經(jīng)心道:“他最不爭氣,卻活到最后稱帝,韓溯對他死心塌地,你覺得他是一坨爛泥?”
孟和愣了愣,輕哼一聲:“缺威信少魄力沒手腕人人可欺,一無是處,一坨好運的爛泥。”
秦王不置可否,起身踱出廳,負手在廊里站定,魁偉挺拔的身姿如山巖般堅定毅然。孟和在他身后一丈處,看著那背影,有些失神。
“王,依您今早所見,皇帝如何?”
秦王微微偏頭,鬼斧鑿刻般冷峻的面容上狼性之瞳漏出一抹精光,“看著,一無是處。”唇角卻扯起一彎弧度,似笑非笑:“除了那副皮囊。”
孟和微愣,上前幾步,不無譏諷笑道:“臣倒是聽說過朝中某位大臣曾作了首詩,大約是以花比人,表面贊花,其實是拿皇帝的皮囊說事。本以為是人胡謅說笑,揶揄皇帝,這么看來指不定真有其事。”
“今晚皇宮設(shè)宴,你若是想看他什么模樣,就隨本王一起赴宴。”秦王挑著抹淡淡的戲謔道。
“臣見他作甚?”孟和立刻冷笑,“懦弱無能,傀儡一個,不值得臣三跪九叩。”他本是韃靼王族,心性高人一等。韃靼被先秦王蕩平并入大周版圖后,成了秦王封地中的一塊,拓跋鴻為徹底鎮(zhèn)住此野性好戰(zhàn)一族,勒令其王室后裔盡數(shù)入□□為質(zhì)子。孟和乃是現(xiàn)任韃靼國主第三子,拓跋鋒看中他文武皆出挑,留在身邊做了近臣。他自視甚高,鮮少把人看在眼里,蕭縱對他而言等同窩囊廢。
“皇帝太弱,韃靼人只對強者俯首稱臣。”頭一低,屈膝半跪在了秦王腳邊。
秦王朝他一瞥,狹長的眼平靜冷厲,彎了彎唇角,淡淡轉(zhuǎn)過頭。
十七歲開始,掛帥征戰(zhàn)沙場,□□除異,多少人在他腳下低頭,多少厲兵強將在他鐵騎下俯首。拓跋鋒這個名字,能讓諸侯百姓顫抖。
他教天下人畏懼。
卻還不夠。
——他要天下名正言順匍匐在腳下。
這是弱肉強食的天下!
秦王咀嚼著早朝時的情形,自他抬起眼瞥向帝座的那一瞬,他所對上的那雙眼睛,目光平和,漆黑如墨。
多少人在他面前不敢抬頭,可他在那一雙黑玉一樣的眼中看到了震驚,卻沒有看到半分畏懼。
或許他應(yīng)該在京師留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