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
拂曉,天邊剛露魚白,清風(fēng)陣陣。
蕭縱立馬在一處高地,極目遠望,碧綠草地起伏寬廣,茂密樹林蒼翠無邊,遠處青山連綿。
腳下草地里,數(shù)十騎快馬飛馳四散,一眨眼沒入樹林。
秦王驅(qū)馬緩緩靠近蕭縱身側(cè),蕭縱偏過頭,入眼的是黑壓壓一片,數(shù)十騎黑色駿馬,數(shù)十人黑袍勁裝,和迎風(fēng)獵獵作響的黑色錦緞巨幅王旗。在一片刺目張揚的黑色里,為首的這個男人魁偉挺拔,蕭縱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種三尺青鋒逼近的銳利。
秦王,也許上了馬背才是真正的秦王。
“皇上的獵場很壯觀,應(yīng)該有不少獵物。”秦王扔了馬韁繩,環(huán)手抱胸,居高俯視不遠處的樹林。林中,他的一干近衛(wèi)剛進去掃點。
蕭縱轉(zhuǎn)眼,也向那林子看去。
那日在御花園中,某人威嚇了天子半日,然后提了個要求,便有了眼下圍場一行。此時正是八月,盛夏時節(jié),其實并非打獵的好季節(jié)。
蕭縱瞥了瞥眼,秦王胯|下駿馬背上拴著強弓箭矢,除了箭尾翎羽是白色,一應(yīng)玄黑。那弓長而厚實,至今他沒見過有哪張弓能比得上,想來也非尋常人能拉的動。西北一帶多蠻荒,野旗一部精于騎射,身邊的這個男人想必更是個中好手。
“那秦王今日就多盡興吧。”
秦王轉(zhuǎn)眼,蕭縱正望著遠處不知是群山還是天際,神色淡然,沉靜從容。他不由想起那日在觀云亭,天子最終被他唬得方寸大亂,那一臉的淡然支離破碎,走出觀云亭時,跟孤魂野鬼似的一路發(fā)飄。
念及此,秦王彎唇:“時辰尚早,獵物想必還沒睡醒,皇上可有興致與臣縱馬馳騁?”拉起韁繩,高頭悍馬一聲嘶叫,高高揚起了前蹄。
蕭縱轉(zhuǎn)頭,只聽秦王沖著身后一干近衛(wèi)低喝:“別跟來!”調(diào)轉(zhuǎn)馬頭,飛馳了出去。
蕭縱策馬,身后護衛(wèi)剛要隨行,他揮了揮馬鞭制止,跟在那一騎凜然身影之后下了高地。
一路馳騁,縱馬多時,晨曦之中萬籟俱靜,只聽兩騎快馬刨地之聲在曠野里回蕩。
秦王不知是否有意,不論蕭縱加快還是放慢,他始終在前方兩三丈處,不遠不近。
眼看就快進入樹林,秦王勒馬,胯|下黑駿一揚前蹄,一聲長嘶,轉(zhuǎn)了過來,“皇上好騎技。”
蕭縱扯著韁繩,微微喘息,見面前的男人一臉氣定神閑,淡道:“比不得秦王。”
秦王低笑:“皇上久居深宮,這般騎術(shù)足以教人刮目。”
大周朝的皇子按祖制務(wù)必文武兼修,只是蕭縱被拋在信陽宮十年無人過問,“武”這一項便荒廢了。他的騎術(shù)還是十年前被逼著練攢下的底子,加上最近幾個侄兒學(xué)騎射,他陪著練習(xí)得來的成果。
“朕在秦王面前,拿的出手的,也就這一樣了。”
秦王驅(qū)馬靠近,低笑了兩聲,“這個只看皇上的手,臣便知道。陛下的手精致修長,握起來軟得女人都不如,多少年不碰刀劍才能養(yǎng)成這般賞心悅目。”
秦王的話,十句有八句蕭縱招架不來。
蕭縱扯著韁繩,驅(qū)馬前行,緩緩踱了沒幾步,秦王座下那匹黑駿靠了上來,打了個響鼻,噴了口氣,一口咬住了蕭縱馬轡上的韁繩,把蕭縱的坐騎白驚帆往自個兒身邊扯。那黑駿不知是個什么種,高壯彪悍,既蠻且野,吭哧兩下便把白驚帆給扯了過去,再打兩個響鼻,唾沫星子噴了白驚帆一臉。馬隨主性,蕭縱的坐騎脾性比較溫順,只甩了兩下頭,便由著大黑馬蹭。
蕭縱看了眼靠近身的秦王,皺了皺眉。
秦王摸了摸坐騎炸開的鬃毛,對蕭縱道:“它看上您的白驚帆了。”
蕭縱瞅了一眼那彪悍得無與倫比的黑馬,它正神氣的噴氣,“它是母的?”
“公的。”
蕭縱于是漠著臉把白驚帆從那嗜好與眾不同的大塊頭旁邊拉開。只是,大塊頭一聲長嘶,鐵蹄狠狠刨幾下地之后,立刻又擠了上來。
秦王在馬背上笑得邪氣,“皇上,臣這匹馬相中了什么,是非得搞到蹄子下不可的。”
蕭縱只能木木然轉(zhuǎn)過了頭。
陣陣轟鳴的馬蹄聲自來路傳來,百來騎快馬疾速飛馳,自遠處靠近,明黃的皇旗與秦王玄黑的王旗隨著奔騰的駿馬在風(fēng)里翻飛。
這次打獵,秦王帶了親衛(wèi)七十騎,而蕭縱則在禁軍里挑了一百人,再有便是十幾個伺候的內(nèi)侍,可謂輕車簡從。
此刻疾馳而來的正是這些隨同親衛(wèi),他們看自家主子“失蹤”過久,心生不安,尋來了。
秦王瞇眼看著浩蕩找來的一群,低咒了一聲:“敗興。”
蕭縱也在極目遠望,他看著前方,卻是一眨不眨。秦王那七十親衛(wèi)出自麾下狻騰營,此刻幾乎半數(shù)進了林中尋獵,只余半數(shù)卻銳意不減氣勢洶洶,在他的一百禁衛(wèi)旁邊毫不示弱。
虎狼之師。
禁軍是他手中精銳,相較之下尚且如此,其他軍系若是碰上了西北二十萬鐵騎,又當如何?
疾奔而來的兩批人馬,到了近處便漸漸放緩了速度,最后在離蕭縱兩人十丈遠處停下列陣。
蕭縱凝眉,秦王那張揚的王旗不可回避地清晰地扎進眼中,玄黑緞面,金線繡著野旗族張牙舞爪的圖騰,迎著風(fēng)獵獵作響。
“那是狻。”秦王道。
蕭縱看著那咆哮樣的圖騰,半晌,“朕道是狼,看著有幾分相似。”
秦王笑道:“西北十二異族,自古就有斗狼的喜好。端幾窩狼崽,從沒長牙開始訓(xùn)練,同類相食,只有一頭有存活下去的權(quán)力。活下去的隨主人搏殺斗場,等它撕碎所有挑釁被挑釁的同類,它就是狻。跟狼算是同宗罷。”
“同宗不同種。”
秦王挑眉:“弱肉強食,天行之道。皇上不這么認為么?”
蕭縱轉(zhuǎn)眼看向他,沉默片刻,道:“秦王也好斗狼?”
“不。”秦王淡淡笑道,“臣,好斗狻。”
蕭縱看著他沒說話。
秦王揚了揚唇角,狹長飛挑的眼中一抹薄薄的戲謔。他和蕭縱在那匹發(fā)了歪情的悍馬撮合之下,本就挨得極近,只稍稍俯下身,便把九五之尊籠在了身形之下。秦王仗著身體上的優(yōu)勢,低頭欣賞天子故作鎮(zhèn)定的臉,“狻斗狻,強強之爭總教人興奮。把旗鼓相當?shù)膶κ植仍谀_下,無比舒坦的妙事。不過,臣近日忽然覺得逮只羊放到頭狼跟前,說不準更有看頭,皇上以為如何?”
“秦王的嗜好,哪樣朕都不敢恭維。”蕭縱扭頭看向別處,半晌,“離朕遠一些,朕喘不上來氣。”拉著韁繩,自己先驅(qū)馬走開幾步。
說句不爭氣的大實話,此刻他心里有些犯悚,秦王像這樣一邊說著貌似威嚇又似乎別有所指的話,再突然對他不規(guī)矩,已經(jīng)不止一回兩回了。這挨手挨腳的距離早就僭越了君臣之間該有的禮數(shù),那男人要是再想啃他的手摸他的唇,實在很容易得手。
況且,他確實也真的不怎么喘得上來氣,秦王那嗆人的體味他已經(jīng)忍耐多時了。
秦王把蕭縱的舉動都收在了眼底,他看天子別過頭語氣忍無可忍,渾身好一陣舒坦,然后舒坦著說道:“看來陛下征服之欲輕淺,不好爭奪,想必看上了什么也不會下狠手去掠奪,跟臣恰好相反。”
這話一說完,他毫不意外瞥見白驚帆離他的悍馬神駿又遠了幾分,終于忍不住一陣低笑。
蕭縱再是淡定,面上也有幾分掛不住。
這當兒,禁衛(wèi)們已經(jīng)列陣完畢,一名武官策馬朝蕭縱來。他沒到蕭縱跟前,禁衛(wèi)陣營里又跑出來一騎,不論人還是馬體型上都要小一圈,蕭縱看清馬背上的人,有些想發(fā)火。
“蕭橫,你怎么會在這里!”
睿王世子在他叔面前兩三丈處勒馬,扯著韁繩煞有介事道:“侄兒來打獵。”
蕭縱磨了磨牙,“我問你怎么來的。”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來獵場,不幸被幾個侄兒預(yù)先知道,三個小的一個比一個起勁,鬧著要跟來,又不是游山玩水,他當然是當機立斷不恩準,今日臨出宮還特別往昭陽宮里多派了幾個內(nèi)侍。沒想到一直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的那個,才是他最該留神看緊的。這娃,竟然跟他耍心機。
蕭橫沒吱聲,一旁的武官一臉哭喪相,回稟道:“陛下,世子殿下一路扒在御輦底,方才才自個兒出來,屬下等未曾察覺,請陛下降罪。”
從皇宮到這獵場,路途不近,蕭縱記得一路顛簸,行來極快,這孩子扒在他車底直到方才,想來受盡了罪,不覺有些心疼。
“皇上的這個侄兒倒是有些出息。”一旁秦王不無贊賞道。
蕭縱瞥了他一眼,再轉(zhuǎn)眼看蕭橫,并且朝著不遠處禁衛(wèi)陣營里看了又看,他還真怕片刻之后一個一個娃兒往外蹦。
“叔,你別看了,除了我沒別人跟來。”
蕭縱放心,轉(zhuǎn)頭對那武官吩咐:“帶三十人護送世子回宮。”
“我要留在此打獵。”蕭橫很堅決。
蕭縱扶了扶額,這孩子脾氣又硬又拗,軟硬不吃,哄蕭鑒那套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宮里不是有給你打獵的地方么。”他指的是帝宮一隅專供皇室子弟練習(xí)騎射的武場,每當有哪位皇子龍孫需要練習(xí)箭法,自有仆從放出雁鳥。
“那不是打獵,撲蝶還差不多。”蕭橫不屑道。
蕭縱默了片刻,“你跟你那匹小馬進了林子,不夠被踩踏的。”
“那我換一匹大點的。”作勢就要翻身下馬。
“胡鬧!”
秦王在一旁好整以暇看了片刻,驅(qū)馬至蕭縱身側(cè):“讓他試試又何妨,你總不能把每個男娃都當公主一樣嬌慣罷。”
“我們叔侄之事,外人莫管。”想都沒想,蕭縱脫口道。
秦王的眼倏地一凜,笑意僵在了唇邊,半晌,冷道:“是么?”
來不及作他想,蕭縱便又聽見大侄子幽幽的抱怨傳來:“叔,你愿意陪他打獵卻不愿意我留下來陪著你。”幽幽地看了看秦王,又看了看蕭縱。
蕭縱眉毛抖了抖,半晌,心平氣和道:“橫兒,別在朕面前學(xué)鑒兒可憐兮兮那一套。”
于是,蕭橫那張委屈的臉立刻老成了起來。
爭執(zhí)的結(jié)果,蕭縱著人在獵場一處圈了塊地,三十個禁衛(wèi)把守著,另有十名侍衛(wèi)前去尋獵,尋到了趕進圈中,供候著的睿王世子獵。
這茬剛結(jié)束,秦王派出去尋獵的親衛(wèi)也有了成果,林中隱隱傳來輕哨聲,機警一些的鷹雁紛紛展翅沖入高空。
“找到好東西了,一起進去看看?”秦王自馬背上解下長弓,背在了肩上。
蕭縱驅(qū)馬緩行,朝遠處被一眾禁衛(wèi)護著的蕭橫去,“朕不善此道,秦王自己盡興罷。”
秦王當真未再多言,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林中去,卻猛然又在林子邊上勒馬,轉(zhuǎn)身張弓上弦,對著半空里長鳴的鷹隼射去。
白羽黑箭,疾勁如電。
展翅長鷹應(yīng)聲墜落,正在蕭縱馬前,白驚帆受驚長嘶一聲。蕭縱瞥見馬蹄邊,一箭穿喉,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