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今天開個頭,正文更一章破曉前夕,大周朝恢弘雄壯的都城在蒙蒙的天地里巍然屹立,巨石砌筑的城墻矗立高聳,灰暗的石壁如同最忠誠可靠地侍衛(wèi),將帝都圍護得固若金湯。
城內(nèi),縱橫交錯的街道,影影綽綽的高樓,隱在薄云靄色里,寧靜安然。
京畿,沉淀了百年盛世繁華,萬籟俱靜。
天邊一抹魚白,晨曦初露,巍峨帝宮在淡淡的晨光里現(xiàn)出層層疊疊交錯的飛檐和高脊。殿宇森森,分外莊嚴。
第一聲鐘聲傳來,低沉渾厚,蕩遍九重宮闕。玄武門外等候多時的百官各自整了整已經(jīng)十分端正的儀容,跟在宰相溫庭身后,井然有序踏入了宮門。
“上朝——”
一道傳喚,大明殿外垂首端立的文武眾臣聽宣進殿,分列于金殿兩側(cè),俯首跪地,山呼萬歲。
寬大的御座上,蕭縱斜倚著金龍扶手,俯視跪趴在地的臣子。帝座高高在上,他微微瞥眼,眸中露出一抹置身事外的清冷淡然,俊雅的龍顏平靜之中淡淡散著上位者不容冒犯的尊貴。
“平身。”蕭縱漫不經(jīng)心的發(fā)話。
眾臣起身,太傅韓溯在公卿班列里微微抬起頭,一眼見到帝座上的天子,眉頭不由自主皺了皺。
這會兒蕭縱正好似身上哪根骨頭松散了一樣靠著龍椅扶手,淡著一張臉,慵懶味道十足。
韓溯此人,在眾人眼中從骨子到皮囊,從鬢角到衣袍,無處不彰顯著讀書人該有的斯文有禮。斯文人韓太傅素來恪守禮儀,自然看不慣天子這樣一副尊容。
他朝著蕭縱瞪眼,瞪了很久,帝座上那人全無反應(yīng),他又瞇了瞇眼,半晌,斷定天子又走神了。一股悶火騰得竄上了心頭,壓都壓不住。
他記不清進諫了多少回——要有威儀,要有氣勢,要聚精會神,要字正腔圓鏗鏘有力……最不要的,不要在朝堂上軟綿綿!
韓溯又想起剛才天子那溫溫潤潤的一嗓子“平身”,心頭的悶火頓時竄得更高,心想,干脆拋了君臣倫常把人拖下御座給他兩鞭,解解恨罷。
君威不足,霸氣沒有,性子溫吞,資質(zhì)……平庸……
韓溯盯著蕭縱,從瞪視轉(zhuǎn)為發(fā)愣,暗自嘆息,怎么就攤上這么個扶不上墻的新帝?
抽了抽眼角,韓溯斯文的臉繃得兇悍至極,看準了吏部侍郎稟奏完事就要回歸列位的當兒,他要金殿授課,講一講帝王威儀怎么個寫法。
還沒來得及抬腳跨出班列,宰相溫庭,氣勢十足地先他一步站到了殿中央。
韓溯有些詫異。
溫庭素來很能擺譜,尤其是在這大明殿上。早朝時他向來不會先吭聲,也肯定不會不吭聲,他要等到滿殿的文武都奏完了,才踱步出列,說幾句。宰相開口,可能是民生大事,也可能是芝麻綠豆雞毛小事,但一定是壓軸的,他收了口,大家都知道該退朝了。殿上若是有誰突然想起還有事要上奏,基本會等第二天。
韓溯曾經(jīng)想破一破這個他看了很不順心的“規(guī)矩”,好幾次跟溫庭頂著干。大殿上百來號人并非每個都對宰相真心順從,他們見位高權(quán)重的太傅要挫相爺?shù)臍庋妫谝贿吷匡L點火。一時之間,朝堂上唇槍舌戰(zhàn),韓溯恨不能言語化成刀,直接把溫庭捅死。溫庭但愿眼神就是劍,一劍將韓溯劈了。
那情形延續(xù)了一段時間,后來有一日散朝后,內(nèi)侍傳蕭縱口諭把韓溯引進御書房。蕭縱對他說,朝堂上太鬧了,讓他歇歇。
韓溯聽了那話,被噎的不行,也被氣得有點想渾身亂顫,敢情他不懼淫威沖鋒陷陣的義舉是礙了天子的清凈,換來一句沒心沒肺的歇歇罷。
韓溯心中當真很復雜。
冷眼看著溫庭昂身挺腰,手握笏板,朝御座之上的蕭縱略略做了個躬身樣,韓溯心情憋悶,干脆轉(zhuǎn)了頭看向別處。
這時,溫庭站在殿中央也擺夠了譜,他拱手對蕭縱道:“皇上,臣有本奏。”
蕭縱似乎被這一聲大喚喚回了魂,定了定神,淡漠的神色斂了斂,直起身,看上去終于不再心不在焉,他道:“溫相,何事稟奏?”眸光微瞥,卻是看向班列里的韓溯,唇角不易察覺,揚了揚。
他剛才倚著龍座一副恍惚樣,確實是在盤算些事,但卻沒有全然走神,殿下一眾朝臣何種臉面什么神情他其實瞧得一清二楚。韓溯朝他瞪眼,黑著臉牙咬切齒了片刻,又沉著面神色黯然半晌,這些蕭縱沒有漏看一分。他看在眼里,心中甚感欣慰,滿朝大半的臣子看他不上眼,他的太傅依然沒有拋棄他。
蕭縱在龍椅上舒心著。
御階之下,溫庭仰著頭瞇起老眼,直直地向上首看。低調(diào)做官這個道理他懂,但是如今這個天子,他抓心撓肺地想要欺他一欺。
暗自哼了哼,溫庭道:“秦王二十四的生辰快到了,就在下個月初十,不知陛下可曾聽人說起?有何旨意?”
蕭縱貌似很驚訝地一愣:“有這事么?朕不曾聽誰說起。原來秦王今年二十四,倒是與朕同歲,細算起來,朕還長了他兩個多月。”轉(zhuǎn)眼朝著韓溯一瞥,呲了呲牙,果不其然,瞅見太傅滿眼的訝異。
其實這事韓溯早些天已經(jīng)鄭重其事跟他說了,藩王做生辰,天子禮應(yīng)有所表示,賀禮輕不得,重不可,尤其對秦王更需慎重妥善對待。韓溯建議他好好琢磨琢磨,務(wù)必要彰顯皇恩又不失帝威。
但蕭縱并不認為那事兒有多大,值得他費神,當即就拋在了腦后。
溫庭在階下等御旨,可天子只不痛不癢丟一句閑話就沒了下文,既不說派誰去道賀,也不說賀禮準備哪些,他頓時感到自己實在操勞,每次都等著他把話塞到嘴里天子才知道怎么開口,雖說大多時候他是很享受的,但偶爾也會覺得不耐煩。
“陛下,秦王生辰按理當有封賞,請陛下速作定奪,早些準備,耽誤了時辰趕不及,到時可就鬧笑話了。”
蕭縱應(yīng)和似的點了點頭,淡淡道:“溫相說的是,依你之見,朕該賞秦王些什么好?”
溫庭捋了捋花白胡須,略作思索:“西北邊境幾個州府都是秦王的封地,終究說來他其實是在為陛下戍邊,雖說捍衛(wèi)疆土原就是為人臣子的本分,但他也算比別人多擔一份重任,陛下的封賞定要厚實,不能輕薄了。”
蕭縱再度頷首,應(yīng)聲道:“怎么個厚實法?”
“給他皇室親王做壽雙倍的賀禮。”
韓溯聞言立刻就皺眉。大周皇室本就奢豪,雙倍賀禮,光只是禮單怕就得有好幾摞。
溫庭卻還沒說完,他接著道:“這些都只是門面禮,不足為道。陛下最應(yīng)該把秦王心里惦念著的東西賞給他,如此,收了他的心,邊關(guān)必定無憂。”
蕭縱默然半晌,面有郁色,口氣發(fā)涼:“朕可不知道他心里惦記著什么?”頓了頓,問:“溫相知道?”
溫庭一副‘你知道什么’的不屑眼神,瞧了天子片刻,道:“昌應(yīng)府。”
這三個字說出來,大殿上立刻騷動起來,群臣交首私語。
蕭縱沉默,許久,面無表情道:“丞相的意思,朕把昌應(yīng)府劃入秦王封地?昌應(yīng)府雖然地域不大,但我大周八十一州府,秦王一人已占了十六個,要這么個送禮法,他過個生辰,朕給個州府,朕的江山豈不遲早改姓拓跋?”
大殿頓時又安靜了下來,百官都驚訝地看向帝座上的天子,溫庭在殿中央也有些愣神。
蕭縱登基半年,對宰相向來惟命是從,眾官從沒聽他說個“不”字,更不用提像剛才這樣犀利地質(zhì)問了。
朝臣們瞪眼片刻,覺得天子除了面色冷了些,跟平常并無不同,還是那副溫吞樣,便都有意無意拿眼角掃韓溯。韓太傅跟天子最親近,而且跟相爺有嫌隙,天子今日會這樣,肯定是他在背后唆使的。
眾人心領(lǐng)神會地了然了,杵著發(fā)愣地溫庭也緩過神來,回神頭一件事就是朝韓溯瞪眼。韓溯抽了抽嘴,視而不見。
溫庭轉(zhuǎn)眼對蕭縱道:“陛下說笑了,州府哪能隨便劃給藩王,大周的江山更不能換做他姓。不過昌應(yīng)府倒真應(yīng)該給秦王。近來昌應(yīng)府州牧幾次上折子彈劾秦王縱容底下人馬作亂,搶奪米糧,此事陛下已知曉。臣派人查明,乃是秦王封地地處邊陲,他手下二十萬大軍糧餉無法自給,不得已才生此亂。陛下,軍中斷糧,軍心不穩(wěn),邊關(guān)何以安寧。昌應(yīng)府雖小但富庶,把它劃給秦王,他糧草無憂就不興滋事,邊關(guān)也可穩(wěn)定,而且更能彰顯陛下隆恩浩蕩,到時天下諸王感懷,必然臣服皇上仁德之下。”
溫庭剛一說完,兵部尚書李繼搶著站出位列。
自古文臣與武將能同穿一條褲子的不多,李繼與溫庭便是如此,他倆一直從善如流地繼續(xù)著將相不和的戲碼,平素里摩擦不斷。不過,今次卻有所不同,李繼難得的應(yīng)和了死對頭一回:“陛下,臣附議。丞相之言一舉數(shù)得,以一小州府換得邊關(guān)與四海安寧,實乃英明睿智之舉,秦王身受皇恩,定然銘記于心報效陛下。再者,秦王在邊關(guān)曾數(shù)度擊潰來犯外邦,保我大周百年基業(yè),戰(zhàn)功彪炳,授他昌應(yīng)府不為過。”
李繼奏完退回列位,水火居然相容,大半的朝臣面面相覷。不過文武兩個重臣難得口徑一致,不需要他們艱難地二選一,著實好,站在班列里都蠢蠢欲動。
韓溯皺著眉頭,暗自冷笑,心道,一窩子沒節(jié)操的老東西,怕死怕秦王就得了,嘴上還這樣冠冕堂皇,無恥啊!
他出列剛要進言,卻被蕭縱擺手制止。
蕭縱俯視著一殿百來號人,半晌沉默,淡淡開口:“秦王要做生辰,這事朕早就知道了。他的賀禮,朕也早有定奪。”頓了頓,薄唇再啟:“昌應(yīng)府,朕不會給。雙倍的壽禮,朕也不會給。朕登基,秦王不曾親自朝賀,他一個藩王作生辰,朕倒要煞費心思給他慶祝?大周沒有這樣的倫常!君貴臣輕,朕一個銅板都不會給他!”
蕭縱掃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臣子,不咸不淡吐了兩個字:“退朝。”
大周朝第七位皇帝,仁治帝蕭縱,登基半載,第一次發(fā)了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