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天抄檢仆役院,送棉鞋耳報神歸位
芙蕖苑,聽濤閣,后罩房。
翠簪早就打扮停當(dāng),將隨身衣服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擱在桌上,伸長了脖子等待母親宋媽來接。
翠帛坐在炕上做一雙鞋,天氣冷,針線有點澀,她時不時將針尖往頭上擦擦,蘸些頭油,手里的活計方順溜起來。
翠簪等的不耐煩了,拍著桌面,“好歹你也是這院子的一等丫鬟,怎么這個主也做不了?你出面和看門的婆子們說說,讓她們放我出去。總比你我相見兩厭強。”
“這院子是九小姐做主。”翠帛頭也不抬,繼續(xù)繡著鞋面,“做奴才的沒有資格討厭誰,也沒有資格喜歡誰,都是聽主子的。”
昨晚母親吳嬤嬤來看她,說五夫人知道翠帛委屈,賞了家里二十兩銀子和半只羊;宋媽替女兒道歉,還塞了一支人參和一袋子過年用的干貨,要吳嬤嬤和翠帛說一聲,千萬要照顧些翠簪。
明天五夫人就會給九小姐施壓,把翠簪要出來,料想九小姐也不敢賴著不放人。到時候宋媽擺酒設(shè)宴,正式給吳嬤嬤和翠帛賠罪,大家都是替五夫人效力的,沒得傷了和氣。
吳嬤嬤內(nèi)心肯定是不情愿就這么說和,可自己全家都靠五夫人吃飯,她不能不聽,只好和宋媽握手言和,借著探望翠帛的機會,叫她次日就去給九小姐請安,請求恢復(fù)職位,盯著些聽濤閣的動靜。
看著翠帛低眉順眼、毫無脾氣的模樣,翠簪一臉輕蔑道:“你是府里家生子,又有五夫人做靠山,聽濤閣應(yīng)該以你為大。可我這幾天瞧著,你竟沒有那個□曉的三等丫鬟威風(fēng)!”
“那丫頭的爹是馬棚上的馬夫、娘是外院廚房的小管事,論理給我提鞋都不配。可這丫頭拿了雞毛就敢當(dāng)令箭,天天逼我吃粗使婆子的殘羹剩飯,還非要吃完方休。哼!等我出去了,非得找個油頭整死那小蹄子一家!”
至今翠簪都不知道自己吃的其實是母親宋媽“特意”做給睡蓮的份例。
翠帛沒有理會,繼續(xù)忙著手里的活計。
“你放心,既然五夫人發(fā)話了,我不會再找你的麻煩,只是那九小姐真真可惡,一個沒娘的黃毛丫頭,也敢和夫人對著干。”
翠帛瞥了一眼窗外,低聲道:“你要是嫌命長了,盡管胡言亂語去,只是別牽連了我。”
翠簪冷哼一聲,“被她聽見又怎么樣?還能打我一頓?諒她也不敢,這幾天有人敢動我一根頭發(fā)?等我出了這院,她們休想過好這個年。”
“別高興太早,等你出去再說這些個有的沒的。如今這府里已經(jīng)開始變天了,我們終究一起服侍過五夫人,姐妹一場,我勸你還是小心些。”翠帛輕嘆:
“這幾天我算是明白了,奴才就像過冬的棉襖,主子冷了就穿上,熱了就脫掉,或鎖在箱子里,或送人賞人,或者臟了手拿去當(dāng)草紙擦,身不由己。什么一等丫頭,二等丫頭的,都是自己騙自己罷了,我們,就是主子的狗。”
翠簪還想說些什么,突然后罩房院子的門開了,進(jìn)來一些人,翠簪大喜,定是母親來接她了!
翠簪提起包袱就往外沖,迎面而來的卻是內(nèi)院看門的兩個粗使婆子!
“我母親呢?”翠簪踮起腳往外探視,那粗使婆子大聲喝道:“磨蹭什么?還不快走!”
翠簪柳眉一豎,插腰叫道:“你是個什么東西!敢對我大吼大叫的,我母親是內(nèi)院大廚房的宋媽!”
那粗使婆子怒極反笑道:“喲?什么宋媽?我可沒聽過有這號人物,李婆子,你知道?”
李婆子嘴一撇,“沒聽說過。”
翠簪翻了個白眼:“瞎了你們的狗眼!我母親宋媽是大廚房總管事!”
啪!
李婆子上來就是一巴掌,將翠簪扇得在雪地里轉(zhuǎn)了一整圈!
“老娘是爹生娘養(yǎng)的!那里能像你那樣長了一對狗眼!”李婆子罵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宋家的別的不會,就會捧高踩低學(xué)狂犬亂吠!自打她當(dāng)了大廚房總管事,老娘的飯菜每月沒有不克扣的,三天能見一次葷就不錯了。”
“就是。”另一個粗使婆子也說:“老娘半夜巡夜,本該有頓熱騰騰夜宵吃的,李婆子,你說說,咱們這個月是不是天天半夜啃饅頭就熱水?”
李婆子道:“我的老姐姐喲,那宋家的把銀子都搬到自己家了,下午老太太房里的容嬤嬤去抄檢她們家院子,都搬了好幾車貪墨的銀錢呢!”
那婆子點頭道:“宋家的得罪了容嬤嬤,這輩子休想翻身!”
翠簪先是被李婆子一巴掌打暈了,腦袋嗡嗡作響,又聽到這兩個婆子議論母親貪墨,還得罪了容嬤嬤,家里被抄檢了幾車銀錢,頓時一愣,而后叫道:“定時有人栽贓,我母親是被冤枉的!五夫人不會坐視不理的!對!夫人!我要去見夫人!”
壓在頭上作威作福的宋媽被趕出了內(nèi)院,李婆子她們才不怕翠簪這個丫頭,平日里仗著宋媽和五夫人撐腰,擺出的款兒比府里正經(jīng)小姐還大,她們早就看不慣了。
李婆子將翠簪狠狠一推,“你們家貪墨財物,人證物證齊全,老太太震怒,五夫人下令查抄財物全部充入公中,把你們?nèi)抑鸪鰞?nèi)院,在外院干雜活!你還是快些走吧,難道還要老娘拿板子攆出去?!”
“不可能!不可能的!五夫人最疼我了,她還說過了年提我做一等丫鬟!”翠簪瘋癲的跪下抱著李婆子的粗腿,“求媽媽帶我去見五夫人!你若辦得到,我給你十兩,不,是一百兩銀子!你做一輩子門房都賺不了這么多銀子!”
兩個婆子對視一眼,默契的將翠簪踹倒在地,掏出麻繩捆上,同時將翠簪頭上的盤花鑲珠金簪、腕上的瑪瑙手鐲、手指上翡翠戒指都掠下來塞進(jìn)自己腰帶里,又拆開她的包袱,將里頭值錢的首飾衣服翻檢出來。
“臭老妖婆!不得好死!有一天落在我手里,你們休想活著!嗚嗚!”翠簪破口大罵,李婆子熟練的掏出麻核塞了嘴,將她捆結(jié)實了,最后像趕牲口般牽出了內(nèi)院。
聽濤閣房,睡蓮端坐在小葉紫檀架幾式案后臨衛(wèi)夫人的《名姬帖》,衛(wèi)夫人是東晉女法家,一手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暢瘦潔。人贊“衛(wèi)夫人,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治浮霞。”所以衛(wèi)夫人的簪花小楷在閨閣中盛行。
其實相對于衛(wèi)夫人,睡蓮更欣賞唐朝女詩人薛濤的法。可顏老太太指明了《名姬貼》,睡蓮當(dāng)然要遵從的。
采菱站在一旁侍奉筆墨,添飯?zhí)羝痖T簾進(jìn)來了,先是默默站在一旁,直到睡蓮把這幅字寫完,方開口說道:“小姐,翠簪被逐出去了。”
“哦。”睡蓮將毛筆擱在哥窯三山筆架山上,取帕子擦了擦手心的微汗,問:“翠帛那邊怎么樣?”
添飯回道:“從頭到尾她都沒出房門,安靜的很。”
其實宋媽被逐出內(nèi)院大廚,翠簪還不至于也被趕出去,但是中午宋媽心急火燎回外院東北角的仆役房處,發(fā)現(xiàn)一切都完了。
和普通仆役擠住在大雜院不同,宋媽是內(nèi)院得臉管事,擁有一處單獨的小院。
可到了門口,門鎖已經(jīng)被砸開,幾個小廝守在門口,院子里雞飛狗跳,十來個管事媽媽和婆子們正在抄家清點物品,家人都被捆起來扔在雪地里,絕望的看著積攢半輩子的家產(chǎn)被搬空了。
容嬤嬤親自督陣,楊氏的人只得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干著急,查沒的物品單子寫了十張紙都不夠,有些貴重瓷器還是顏府賬冊上登記的丟失以及失手砸碎的物品!
宋媽管大廚房、丈夫是賬房、兒子是管器皿的,這些貴重瓷器坐實了宋家監(jiān)守自盜的罪名。
容嬤嬤當(dāng)場奪了宋家所有人的差事,原本按照家規(guī)輕則攆到田莊里種地,重則是要打了板子攆出去自生自滅的,宋媽全家跪地求饒,凄慘無比。
這時楊嬤嬤過來求情,說按照府里的舊例,臘月是不好趕人的。宋家貪墨財物,罪無可恕,念及他們家是伺候了顏家好幾代的世仆,好歹過了正月罷。
明面上楊嬤嬤是在求情,暗地里卻是在提醒容嬤嬤:老太太并沒有說宋媽一家怎么處置,這需要當(dāng)家主母楊氏和三個夫人商量了再做決定。
容嬤嬤也沒上趕著做惡人,將宋家的箱籠貼上封條鎖在庫里,有了這些證據(jù)在,宋家翻不了天。
宋媽一家被分到各處做了粗活,男的在南院馬房清理馬糞,女的進(jìn)了洗衣房,大冬天的雙手浸在冰冷的井水里,苦不堪言。
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且說當(dāng)日臨近晚飯時分,睡蓮寫完最后一副字,添飯來報:“翠帛已經(jīng)在外候著了。”
“叫她進(jìn)來吧。”練了一下午字,睡蓮著實有些累了,右手曲肘在小葉紫檀架幾式案上,拇指輕揉太陽穴。
采菱倒了清水在竹根雕的筆洗里,預(yù)備洗毛筆。
翠帛跪地:“給小姐請安,今日大夫診脈,說奴婢已經(jīng)好了,可以回來伺候。“
言罷,高高捧起一雙繡著梅花的鞋子,說:“這是這些天閑下來給小姐做的一雙鞋,手工粗陋了些,小姐莫要嫌棄。”
睡蓮給添飯使了個顏色,添飯接過鞋子給睡蓮,睡蓮看著鞋子細(xì)密的針腳,笑道:“那里就粗陋了,我瞧著就挺好。”
翠帛一喜,“奴婢明日可以回來當(dāng)值了么?”
睡蓮磨蹭著鞋面上鮮紅的梅花,淺笑道:“不用等到明日,今晚就來伺候吧。”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修改了好幾次,發(fā)晚了半小時。呵呵,你們猜到睡蓮要干什么了吧?
此圖為睡蓮的案小葉紫檀架幾式案。去年拍賣價格是425.6萬人民幣。
這種沒有雕飾的案其實是明朝最典型的樣式。如果大家有過注意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明清兩朝的貴族官家雖然都喜歡用紫檀、黃花梨這種貴重木料做案,但是明朝的案大多是這種平頭,而清朝的案翹頭多,雕花也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