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jié) 秋千
秋千
此后,李世民同無忌時常往來,出入內(nèi)室,毫無避諱,并總是在那日相遇的院門外頓足稍后,偶爾能聽到院內(nèi)女子嬌呼,亦能看見頭頂五色風(fēng)鳶飛舞,卻未曾再見到弗能身影,亦或是她清甜的聲或是身著春衫的她的鳶都無一絲痕跡。一股無名的失落感漫到心間,隨著時間的推逝,這種落寞不見消減反而愈加深彌,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孩罷了,他平日四處造訪,偶遇女孩子亦是常有之事,卻不知為何會如此牽腸掛肚?
他一向自負年少英武,往日所愛皆是良工駿馬,從未對一個女子如此牽掛,而這種牽掛又是有別于任何一種弓馬的喜好,也不是任何良工駿馬所能取代。
春花盡落,夏日到來,楊廣遼東一役進展頗為不順,入夏之后,關(guān)注戰(zhàn)事的急切心境占據(jù)了他大部分時間與精力,令他無暇思念其他。他不甘在都城等待,再次前往涿州第一時間獲取戰(zhàn)報,殷殷切切的盼望能夠傳來扭轉(zhuǎn)乾坤的捷報。
然而,一切終歸是事與愿違:不久即傳來楊廣征遼失敗即將回師的消息。百萬大軍征戰(zhàn)一個彈丸之國竟然以失敗告終,帝國威嚴掃地,隋室在北方草原的赫赫威名也隨之慘淡,而國內(nèi),自文帝楊堅起就實施的‘集富于國’之策,使得國庫豐盈的同時,削弱了百姓自身所能擁有的財力,楊廣更是仰仗國庫中難以想象的財富大肆修建長城,開鑿運河,興建行宮。近四十年橫征暴斂的結(jié)果是民心的必然流失,原本就尖銳的國內(nèi)矛盾隨著這一戰(zhàn)的告敗也顯得越發(fā)嚴峻。
涿州城外冬雨漓漓,觸目皆是清苦泥濘。他看著回師的隋軍,嚴冬中身著單薄夏衣,衣衫襤褸瘦骨如柴,或三五結(jié)群相互扶持,或拄仗獨自緩行,一樣的是雙目空茫對周身一切視而不見呆滯神色,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饑凍之苦竟令他們丟棄了軍人的尊嚴,而他們不過是沒有上過戰(zhàn)場的兵卒,尚有數(shù)十萬精兵死在遼水之畔,魂骨不得歸鄉(xiāng),這又是一種怎樣的哀婉?
朝廷為何連戰(zhàn)場上士卒最起碼的衣食都不能保證?熊熊怒火在他心中燃燒,他強忍悲憤親自下馬,向沿途兵卒詢問遼東戰(zhàn)況,卻是人人呆滯,對他的提問置若罔聞,只是機械式的微微偏開一步繞過他這個阻擋物繼續(xù)前行,繼續(xù)寂靜無聲的從遠處渾濁灰色的山坳中來,又悄無聲息地向城墻走近,走進那同樣灰敗的所在。
眼前所見與自己當初設(shè)想全然相異,淚水翻涌終于有些許明白母親當初為何會許他親臨涿州。縱馬狂奔一行數(shù)日趕回家中,便伏在母親懷里悲憤大哭。
竇夫人神色平靜,良久嘆息了一聲說:“唉,可憐數(shù)十萬男兒,數(shù)十萬家庭……”語中卻是無限的悠悠悵惘。良久,一抹冥冥之光在她目中升起,她堅定的凝視著膝上兒子,說道:“一個人,一個國家行事用兵,有美好的動機愿景遠遠不夠,更重要的是與之相比配的實際行動之能。今日之戰(zhàn)你須銘記于心,好好想想皇帝為什么會敗!”他看著母親滿含期待的認真神色,一時不解,只是牢牢的記下。
他的失望可想而知,再次前來高府,已經(jīng)是初冬時節(jié)。蕭索的節(jié)氣,亦如此刻心境,消除了所有春日痕跡,就連那一株千葉桃樹亦是花葉盡落只剩下光禿禿的灰色枝椏。那個枝椏曾經(jīng)捉弄過她的寵物,一個和她一樣靈氣可愛的猞猁。
幾月過去,想來它也長大了吧,不知是否還跟在她身邊?這么想著,不覺停步……
枝椏晃動,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低吼。他心念微動,放眼一看,便見一只黃色大貓在落盡枝葉的花樹上閃過,迅速消失在樹枝越過女墻的彼端。
那貓狀的皮毛花色讓他一眼便認出它是什么了——從眸光到心尖剎那明亮。
李世民踏進院門沿女墻走去,此是高府花園,雖不似自己府中花園廣大恢宏,卻是柳榭亭臺,古樸精雅,別有一番精致趣味。大步繞過山石來到院中一隅,便見了那樹千葉桃樹,這是一株老樹了,樹高三丈有余,落盡花葉的枯干呈傘狀立在淡青色的天日里,樹下架著一副秋千,千索微漾,一個冬裝少女,坐在秋千之上。她身著白狐斗篷,一手抱著小小紫銅手爐,一手撫在千索之上,垂著頭以足點地微微的蕩著,顯得百無聊賴。
不知坐了多少時候,身上已落了薄薄一層細雪,而那只“大貓”便蹲在她身側(cè),悠閑地晃動著它粗短尾巴。
時隔數(shù)月,再次見她,方才心中的不快頓時一掃而空。
李世民微笑走近,立在她身前。良久,距離上的入侵才引起她注意,猝然抬首,她原本黯然的眸光瞬間明亮,眼角眉梢喜色鮮明。
“怎么是你?”他聽她很是驚訝欣喜的問,語調(diào)依舊如前清脆悅耳。
他聞言,唇角上揚無聲的笑了,垂目澹澹看她,問:“許久沒見了,還生氣嗎?”一面走近她,輕推繩索。猞猁受驚動從架上跳下,對著李世民拱起后背,發(fā)出警告訊號。——它已然長大了許多。
此話似乎提醒她想起那日的不快,弗能雙睫一閃,看他今日所穿之靴,說:“你快走吧,小心‘大將軍’又咬你!這回你大可放心,它一定不會再咬你靴子了!”
他今日言行禮貌有節(jié),與上回之景大異,弗能微感詫異,她畢竟還是很有顧忌,轉(zhuǎn)首看看周圍,復(fù)又看著他,猶豫片刻終于還是說道:“你放我下來,我要出去了,這樣不好。”
他現(xiàn)在心境頗佳,并不想就此放她回去,因而手中輕推繩索的動作依舊不止,微笑:“我們許久未見,何必急著走呢?你小時候可不是這般的。”
:“為什么,你是怕有人看見嗎?看見又怎樣!”他想,他會娶她的,等過了三弟玄霸的喪期,他便向父母提出此事,他要將她接回家中。
聽他說起“小時候”,仰起臉看他,咬咬唇,似乎經(jīng)過一番掙扎,終于不再說走,低下頭去,任他輕推,隨著她螓首低垂,頭上雪白狐帽便隨著她仰首徐徐滑落,堆于她垂髻下觸著她粉色的耳。
她啟口,低聲問:“你真是黑天……李家二公子么?可你那天為什么……”話說一半,欲言又止。
他一手負于身后,筆直站立,片片飄雪之中,回憶那日初遇:“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你因為怕猞猁躲在花叢里,我救了你出來,之后我們?nèi)タ代棧愀赣H教授我騎射,之后我跟父母外出赴任,很久很久都沒有再回來長安,也不知你家中發(fā)生之事——再之后,就是那天,我來找無忌,再次見到你……我分明是認得你的,因為太久沒見想逗你開心……不想?yún)s把你弄哭了……”他的口氣如同從回憶里走來,時斷時續(xù),最后是頗為懊惱。
弗能全程默然無語,垂首靜聽,卻不知為何雙頰已泛起粉色浮云。
李世民垂目看她,見她雖不說話亦不表示任何反感情緒,便繼續(xù)說道:“自那一天之后,我又來了好幾次,竟都沒見著你。之后前線不利消息連連傳來……我也就很煩惱,無心顧及其他……”
似乎他此后來了多遍,都是為了自己,而聽他說道最后幾句,語調(diào)漸漸變得低沉,聲音越來越粘滯。
李世民仰首略清一清聲,抬首之間一想到這場浩大的戰(zhàn)役,失意落寞便又襲上他心,無論是聲音還是底氣,都有別于那日的意氣風(fēng)發(fā):“此次征遼,我軍總兵力一百一十三萬,饋運民夫兩百萬,前后共計三百萬眾結(jié)果,有半數(shù)多人根本不能上戰(zhàn)場——皇帝治軍無方,將殘酷戰(zhàn)事當做巡幸,帶著后宮百僚赴前線。光是皇室辱簿儀仗,近衛(wèi)親軍,就有將近十萬之眾。這些人在前線除了給后方造成糧草后勤的壓力,對于整個戰(zhàn)事根本無所作為。他又下命,所有前線用兵都要先層層上報請示他本人,經(jīng)過他批復(fù)而后行,而戰(zhàn)場之上,機會稍縱即逝,良機不斷錯失,冬季卻已經(jīng)來臨。遼東苦寒之地,又無城池可做將士過冬的遮蔽,我軍只能撤軍。三百萬人占了全國總?cè)丝谑种瑤缀跏撬星鄩涯辏Y(jié)果鎩羽而歸。三十萬將士戰(zhàn)死遼東,無人收尸,埋骨他鄉(xiāng)……想我堂堂中原帝國,幅員之廣不是任何周邊國家可以比擬的!竟然敗于小小彈丸之國,國威盡失。”
他雙眉緊蹙,神情冷峻大異于前翻花影之下那份輕松明快,語氣雄渾顯然憤恨不已,收臂重重扣在腰間所配橫刀刀柄上。
橫刀出鞘,寒光流瀉。
弗能一路聽他言語,臉上紅暈早已全褪,避開他刀劍寒光,抬眼望向他臉,卻正好遇見他此刻并不比刀光黯淡的兇狠目光,口氣歹惡繼續(xù)議政:“皇帝自以為文才武德天下第一,因而妒賢嫉能剛愎自用。國內(nèi)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國外國威盡失,突厥高麗蠢蠢欲動,如此愚暴之人何以為君?”
此言可以說是藐視君上真真犯下“大不敬”之罪,一旦傳到皇帝耳中,豈不是殺生之禍?然而他毫無自覺,神情之冷峻嚴刻,目光之兇狠歹惡令人望之膽寒!她是不喜歡他那副怡然自得的自負神態(tài)的,如今見了此景,卻是更不愿見此時此境之下,溢滿無盡遺憾和惱恨的他,猶豫片刻,終還是輕輕說道:“你不要這樣……”
李世民聞之,抬目看她,意識到自己此刻嚴峻的臉色可能嚇著她了,有些懊然地收刀入鞘,勉強牽出一絲笑意道:“我不應(yīng)該同你講這些無謂之事,也許你并不喜歡聽。”
“我不會!”弗能立即不假思索回答,剛一出言,似乎為自己的貿(mào)然行為感到驚異,頓了一頓,補充道:“我并未覺得這是無謂之事,只是……君上一向自視甚高而又疑心頗重,你這樣說他,他若是知道豈能干休?”她說著便低下頭去,煞白的肌膚上,又微微綻出兩抹微紅。
感覺到她關(guān)心已然是意外之喜,李世民淡然微笑,已經(jīng)不再如方才的勉強,確是雖淡而存的一抹笑意,由唇角到心間如漣漪漸漸漾開:“你放心,我不會同外人去說……”
弗能再次抬首,郁然的感嘆:“我們無力改變什么,圣躬乾綱獨斷排斥忠良而喜好佞臣。對于君上的過失即便朝中重臣都不敢直言進諫,何況于我們?戰(zhàn)事既然已經(jīng)過去了,你也不必太過悲憤,我們現(xiàn)在都十分年少,與其沉浸在悲憤中徒增神傷,不如暫且先獨善其身。古語常言‘修身、齊家、治國、然后平天下’。我們不如先做好第一步?你可覺得呢?君上年已五旬,等我們成人了,君上說不定已經(jīng)仙逝,新君或許是個明君,到時候我們?nèi)缃袼e攢的學(xué)識胸襟便有用武之地……”
李世民靜靜聽完微笑看她,道:“你的分析卻很在理,看得出來你讀過許多書文,難不成你真的想將來也能如男子一般為官?”
弗能一嘆:“我只不過不想光陰虛度而已,人事變化太多,什么都可能瞬間改變,我不會再如從前那般無所之至了。”
李世民道:“你為何如此悲觀?我不喜歡這樣的你。以前那樣不好么。”還是因為父親過世的原因吧。
她低下頭去,而后便是沉默。對那段事,她似乎并不想提起。
他本想出言安慰她,想想她幼年喪父遭兄長驅(qū)逐這樣的經(jīng)歷他完全未曾經(jīng)歷,語言的安慰實在微不足道,最后還是作罷,只站在她身后,為她擋去大部分落雪。
周身白雪茫茫,耳邊一片空寂,雪花片片飄落,落在地上已經(jīng)積霜的干枯草地之上,在冬雪空寂中無言相立,卻沒有絲毫尷尬局促之感……
良久,她輕聲說道:“我出來很久了,要回去了……”
話音方落,突然傳來人聲……
弗能驚覺,慌忙轉(zhuǎn)身向他急道:“有人來了,你快放我下來。”
李世民聞言當即阻了秋千,弗能牽起裙擺從秋千上慌張?zhí)螺p聲喚過猞猁,提著裙子顫顫巍巍向外跑去。
及至到了山石邊,依舊回首望他一眼,行色匆匆,遺下浮光掠影的驚鴻一瞥消逝了身影。
李世民看著她離去,立在原地,仰望一空灰色的蒼穹,胸懷暢然。不知為何,每次見他中能消去自己壞心境。
佇立片刻,聽見腳步聲近,不但不躲避反而大方立于原地等待,直到一名青衣儒雅文士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