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華誕
開皇初年,時值中原天下初定,亂世賦予這個時代尚武之風,貴族男子之間皆以武力相夸耀,亦因武力騎射等技藝超然,常常可締結良緣或是得到為君者的賞識。
唐國公李淵,因箭法精湛,在一次宴席之上射中雀屏上雀眼,而娶到了竇毅之女竇氏為夫人;護送隋千金公主出嫁突厥的長孫晟也因一箭雙雕,而得到突厥可汗的格外賞識,并且在此后隋室對突厥的分裂策劃中立下不可磨滅的汗馬功勞。
李淵出身于關隴核心軍事舊家,祖父李虎乃西魏八柱國大將軍之一,母親獨孤氏則是北周功臣獨孤信第四女,隋文帝楊堅之妻獨孤皇后之親姐,其妻則是北周武帝親姐襄陽長公主之女。楊堅建隋后,對曾經(jīng)輔佐過自己篡位的關隴舊家大肆殺伐,而李淵因與皇后的這層親屬關系,不但免此不幸反而深受姨夫姨媽關愛,固然不能出將入相權傾朝野,卻也是一門盛貴半生順遂。
長孫氏源于鮮卑拓跋氏,先祖為北魏宗室之長,遂賜姓長孫氏以示尊榮,家族繁衍昌盛,支系龐大。至隋朝建立,長孫晟又在分裂突厥中立下不朽功勛,被隋室兩帝倚重受封為大將軍。從北魏至隋,歷經(jīng)百余年而不衰,可謂代北名家。
這兩個家族同是北朝高門世族,但是,倘若沒有其他一些機緣,也僅僅只是同朝為官,有些許同僚之儀罷了。然而,時代卻給了他們這一分機緣:
開皇十八年十二月底,李淵嫡妻竇夫人即將臨盆生產(chǎn)。
竇夫人年逾三十,對那個時代的女子而言,已經(jīng)過了生育的最佳年限。寒冬臘月鎖住整個李氏位于武功的別館,李淵深鎖的眉頭亦如此刻冰封凜冽的冬日,覆著一層嚴寒,緊張的守候在外堂等待妻子生產(chǎn)。寒風不時于敞開著的大門內(nèi)涌入大廳,而他卻是滿額細汗,不住來回走動,袒露心中的擔憂。
終于,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劃破白雪蒼莽的嚴冬山城,李淵同夫人竇氏在長子建成出生十年之后,終于迎來了他們的第二個兒子。此前侍奉李淵的數(shù)位妾室已經(jīng)為他生下的四個女兒,卻未有一子。此次夫人再度生子,李淵自是大喜不已,等到孩子滿月時便便邀隴州境內(nèi)高門士族擺宴大肆慶祝。
隨著孩子漸漸長大,竇夫人發(fā)現(xiàn)他性格迥異于沉穩(wěn)內(nèi)斂的長子:這個孩子既頑皮好動又聰敏異常,且小小年紀便顯示出殺伐決斷之氣,與其他士族孩子玩鬧嬉戲時,他雖然常常是其中年紀最小的孩子卻自能吸引其他孩子的注意,甚至往往能令那些年長些的孩子服從他的意愿,謹守游戲中對他們的角色分配。
生性驕傲堅毅的竇夫人視孩子為至寶,便以大日如來佛降魔時忿怒的分身——“大黑天神”來為兒子命名,將他取小名為“大黑天”,并將他帶在身邊,隨丈夫一同赴任各地。
仁壽元年,李淵離開隴州刺史之任,改赴岐州為刺史。剛剛到任的李淵,立即迎來了一位書生拜訪,出于禮節(jié),李淵客氣地予以接待。身處那個雄強時代的男子之間的交流,自然逃不出談古論今,指點江山。隨著談話的深入,這書生的見解漸漸令李淵刮目相看,而他對乾坤八卦,易經(jīng)玄學的掌握亦是非常人可比。
就在李淵對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書生心生佩服之時,四歲的大黑天手舞著小小木劍跑入堂內(nèi),抱住父親的手向外拖曳,口中咿呀作語:“爹爹你去舞大刀,我要看大刀!”
李淵朗笑著輕撫兒子圓圓的腦門,溫和跟說:“爹爹這里有客人,你自己先去玩兒,一會兒爹爹再給你舞。”
聽了李淵的話,這孩子既不繼續(xù)糾纏父親也不出堂,而是睜著一雙清炯炯的眼,好奇的盯著書生——父親口中的客人。看了幾眼之后,覺得無趣便又步履蹣跚的跑向堂深處他感興趣之物——李淵擺放著橫刀的刀架之前,哎呦哎呦地努力著搬架上之刀。
李淵向書生微笑:“此乃某第二子,小名大黑天,頑皮異常,身體卻不是很好,他母親同某都十分擔心。先生可否為孩子看看,將來命勢如何,能否安然成長?”
自大黑天進入堂中伊始書生便一直仔細的注視他,見李淵發(fā)問,收目看向李淵,一字一頓頗有深意的說:“此子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將二十必能濟世安民。”
龍、鳳、和天日都是形容帝王的術語,而這書生竟將帝王之語用于形容一個小小幼童!李淵聽罷心中暗驚,謙遜著推卻說自己和夫人只希望孩子能夠安然成長,并沒有寄期望于他“濟世安民”至于“龍鳳天日”則更是聞所未聞。書生亦不再贅言,接著飲過幾盞酒后便告辭出府。
李淵送書生一處府門,回身便陰沉臉色,命家奴前去刺殺,免得他胡言亂語為家族引來殺身之禍。僅僅片刻之間,家奴領命追出卻已經(jīng)軼失了書生所在。李淵對此事狐疑不已,不過這時候的他還在姨夫姨母寵信之下,遠遠沒有表弟楊廣登基后,在此后十數(shù)年的時間里幾經(jīng)猜疑忌憚,不得不韜光養(yǎng)晦來得周全內(nèi)斂。李淵斟酌著“濟世安民”寓意頗佳,遂取其意將孩子取名為李世民。
就在李世民得名的這一年,長孫晟續(xù)弦高夫人為這個威震突厥的年老將軍生下一女。長孫晟原配夫人過世后,便迎娶北齊宗室王高勵之女為續(xù)弦夫人。高夫人不僅美麗富有才情,且性情溫婉如柔水,兩人年齡雖相差二十余歲,卻不妨礙長孫晟對妻子的喜愛。婚后,年輕的高夫人相繼產(chǎn)下一兒一女,兒子取名曰“無忌”,希望他百無禁忌,無拘無束依著她的自然天性成長;女兒則喻為觀世音菩薩坐下捧珠龍女,取小字“觀音婢”,希望她在菩薩庇佑下,能夠福德具足,永無災鄣。兩個孩子都寄托了父母對他們的期望,并且無疑給高夫人的生活帶來了許多樂趣與希望。
仁壽四年七月十三日,當朝天子楊堅崩逝于仁壽宮。這位并不體面的篡位者,在位時間二十四年,終于走完他最后的人生,死后謚號曰文,終年六十四。他的死在歷史上留下一個撲朔迷離而又頗具宮闈香艷韻事的疑案,不過這并不能影響皇太子楊廣繼位為隋室新一任天子這一事實。
新帝楊廣即位,改年號為大業(yè)。
大業(yè)三年,李淵帶著夫人兒子回到長安,十歲的李世民依舊頑皮非常,不久就與長安城內(nèi)年歲相仿或是大幾歲的士族孩子混的稔熟。一群頑童皆是迷戀武力,小小年紀便獨自縱馬飛馳,結果,在一次駕馭一匹頗有些野性的駿馬中,從馬上摔下。不久,高夫人迎來了她的二十五歲生辰,長孫晟特意在家中設宴,為夫人大肆慶祝,關隴軍事舊家,山東高門等當朝盛貴之家應邀赴宴,唐國公夫人自然在邀請之內(nèi),竇夫人便帶著他一同赴宴長孫府,以免他傷勢未愈趁機又跑去出縱馬再度受傷。
是日,長孫府府邸正堂上貴婦仕女云集,皆是整個長安城身份最高貴的女子,堂外空曠場地上搭建起六尺高臺,臺上身姿曼妙的歌舞藝妓甩袖折腰,或剛勁或翩躚的起舞供貴婦們觀看取樂,絲竹管弦亦應和著當下喜慶氣氛,演奏著節(jié)奏歡快的樂曲。貴婦們一面觀看歌舞百戲表演,一面連連交談寒暄,借此加強士族門閥間聯(lián)系。
在這熱鬧異常的場合,李世民顯得有些興味索然——盡管他年紀不足十歲,卻很有幾分男子漢的尊嚴,不肯參與這種女性宴會,更不愛聽耳邊貴婦們議論之事。
乏味無聊之余,李世民想象著玩伴們此時正在騎馬射箭的飛奔在曠野中,心中十分企羨,皺眉無奈的抬頭望天。只見斑駁陸離的樹影間隙,一只鷂鷹正在其間飛旋徘徊。
一見猛禽,他頓時欣喜不已,迅速解下腰間所掛楊木彈弓,取出彈石,舉在眼前拉弓瞄準,并依據(jù)鷂鷹飛行路線以及速度準確的估計將它將要飛抵的位置,接著放手。彈石咻然向著鷂鷹飛速而去,擊中鷂鷹左翅。鷂鷹受了驚,撲騰數(shù)持,轉(zhuǎn)變方向往內(nèi)府飛去。
李世民急忙起身追逐著鷂鷹奔跑,而此時,竇夫人正同楚國公楊素夫人鄭老夫人笑談,也就沒有注意到兒子的離開。
鷂鷹已經(jīng)受傷,飛行的速度慢了許多,而且路線忐忑飄忽不定,李世民一路上躥下跳穿花涉水,追著受傷的鷂鷹疾跑,大汗淋漓卻忘乎所以,不知不覺中轉(zhuǎn)過好幾處院落,最后還是失了鷂鷹所在。他一面呼呼喘氣屈臂擦去額上的汗,一面轉(zhuǎn)首四顧看一看周圍,才知道已經(jīng)來到長孫府內(nèi)院。只見是一處小兒精致的院落,院正中三間畫堂,堂前濃蔭蔽日,栽植著好些花草,且有涼風習習而來,吹散了剛才因追鷹而起的燥熱清爽宜人。他猜測它是不是跌落下來了,遂在花草叢間低頭繼續(xù)尋找,未見有鷹卻隱約聽見花草叢中有哭聲。
撥開高及人身的草,走去一看,卻見一個小小女孩淹沒在花草堆里,臉上都是濕濕的淚水,小嘴而會兒張得老大哇哇直哭,一會兒嘟起來,淡淡的眉微微蹙起,囔囔著抱怨:“又沒有人!……我要告訴爹爹,要爹爹處罰你們!”顯得很是惱怒。
李世民看著她一會兒哇哇大哭,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囔囔嘀咕,只覺得很好笑,遂收起彈弓,問:“你是哪家的孩子,為什么在這里哭?”
聽見有人來了,小女孩便抬起頭來看他,她圓圓臉上紅紅白白,有一道道粉色細微的劃痕,一見他她便不哭了,只是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落的淚水,讓李世民想起了獵場上的小鹿,純粹干凈而又驚疑弱小。
她伸出胖乎乎的手,蹭去臉上的眼淚,接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戒備的問:“你又是誰?為什么在這里?”
“我是李世民。”他回答。
小女孩睜著好奇的眼,又問:“李世民又是誰?”
這一下把他問住了,他也不知道該怎么介紹自己,注意到她手背上臉上都有些擦破的痕跡,而身上翠色的夏衣也被花刺勾住了,便道:“你受傷了吧?不要怕,我這就出去叫人。”說著便轉(zhuǎn)身準備出去喚人。
一聽他要走,小女孩突然驚慌叫道:“你不要走!”
這時候的李世民顯然不能知曉,這個一會兒哭一會兒嘀咕的小娃娃就是他將來的妻,更不會知道她將在三十年之后給他遺留下一曲怎樣哀婉的孤獨殘缺晚歌,盡管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生殺予奪集權一身的天子,卻無力與天爭命,唯有在無限哀婉中度過他自以為漫長實則短暫的余生。